“作诗倒不必了。”祝青宁玉箫一展,倒似有股吸力一般,一只竹杯就平平地朝他飞了过来,“谁抢到谁喝。”
裴明淮笑道:“喝你一杯酒还这么难!”伸手虚抓,又把那只竹杯朝自己这一头抓了过来。那竹杯就在二人之间移来移去,只是劲力都使得巧,若真是使实了,莫说是只竹雕的杯子,就算是只铁铸的,也得被绞得粉碎。
最终那只杯子被裴明淮抓到了手里,裴明淮笑道:“我不客气了。”
祝青宁见他一口就饮了一杯,摇头道:“你这喝法,是多日没喝过了吗?白糟蹋了我的好酒。”见裴明淮喝了杯酒,反而变得神色郁郁,奇道,“怎么啦?我看你回了京,倒是越来越不快活的样子。你年纪轻轻就封王,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看我像快活的样子吗?我有什么好满意的?”裴明淮又抓了一竹杯酒,一仰脖喝了。祝青宁这次也懒得跟他抢了,盯着他看了半日,道,“比起才认识你的时候,好像你是有些儿变了。我说的不只是装束打扮,不只是你回了京就没那么江湖人了,更像王孙公子。”
裴明淮凝望那曲水流觞,也不知祝青宁到底找了多少个竹杯,一个个地从面前漂过。“我说我宁可是江湖人,吴震却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却不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说来也是,连吴震这样的朋友都对我颇有微词,我妹妹都能指着我的脸骂,我也实在觉得自己做人差劲得很。”
祝青宁奇道:“谁是你妹妹啊?你不是只有两个哥哥吗?”微一转念,道,“我明白了。是那位华英姑娘?我就说,她的武功路子跟你一模一样,寇天师不是会轻易收徒儿的人。那为何她说她是你家丫头?”
裴明淮道:“国史之祸余音在耳,能少连累一个是一个。府里一个丫头,要避祸容易,若是家里的小姐,那就不成了。”
祝青宁脸上现出黯然之色,喃喃道:“国史之祸!国史之祸!世家大族,提起来仍是谈虎色变!也难怪你们要未雨绸缪了,裴氏一门如今权倾朝野,若是有哪一日出了事,怕是株连之祸……”说着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我这话说得不妥,你别见怪。”
裴明淮道:“这又什么不妥的!我是真巴不得有人能直说出来!”深深叹了口气,道,“吴震不明白,连华英都像是不明白一样,我才是有苦难言。”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吴震么,那是因为这位神捕大人并没有你这般的出身,他当然领会不了。倒是你妹妹不明白让我有些不懂,那么精灵的一个姑娘。”
“……我也不明白。”裴明淮茫然道,“我都没闹明白,华英到底在生什么气。连你都一眼能看出来缘故,她怎么就不知道?”
祝青宁又是一笑,凝视那些竹杯在流水中摇摇曳曳,低低地道:“大约不是人人都经受过那滋味吧。我能明白,是因为我有一日突然发现,我原以为我的出身跟我早没什么干系,我在江湖上也算自由自在……全然不是如此!我身不由己就会被卷进去,我有什么聪明本事一概都不管用,实在是身不由己地就被人所挟……再以为自己能看得淡看得开,毕竟是有父有母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裴明淮笑道:“可我就不愿意信这个邪,我总是想凭自己的聪明本事来……”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笑容中颇有酸涩之意,道,“但连华英都不明白我,说我只顾自己。我自己有什么好顾的?还不是为了裴氏一门有个善终?”
听他说到“善终”二字,连祝青宁都只觉心惊。又有一只老鸹飞过,“哑哑”叫声凄厉,听在二人耳里,面前这本来情致盎然的曲水流觞,都全觉不出诗情画意了。半日,祝青宁方低声道:“明淮,你怕是想太多了。”
裴明淮道:“常太后一家就是前车之鉴。也是风光一时,无人能比,兄弟个个封王,连常太后的母亲宋氏都封辽西王太妃,现今还不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他手里本握着个空了的竹杯,此时运劲,那竹杯已被他捏得寸寸裂开,“不管要做什么,做得是对还是错,我都决不会让我裴氏再赴常氏的后尘。只要能保我家人无虞!”
祝青宁叹道:“明淮,你这话应该去跟你妹妹说。再不,去跟对你有所误解的吴震说也成,跟我说不是白说么?”
“这话还真不是。”裴明淮笑道,“跟一听就明白的人说,那就不必再解释,自然是畅快得很。”
说着向祝青宁举杯,道,“还是魏子桓说得好,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
祝青宁见他郑重,也举杯相迎。二人饮了杯中酒,一时无言,却都转头去看那水中月。半日,祝青宁道:“若是真想趁如今远离庙堂,你也不是办不到,就是看你肯还是不肯了,舍得还是不舍得了。”
“不是那般容易的。”裴明淮笑道,“不是一个走字,就能全家走个精光的。又不是逃难,只顾性命!”
祝青宁默然半晌,道:“也是,想当年平原王府数百人之命,只换了我一人之命,如今只余长草骷髅!”
裴明淮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忙要赔礼,祝青宁摇头道:“所以我说,要想独善其身真是难得很,有很多难以推托的事。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至人无己!”
裴明淮又去看脚边流水,却不见杯子过来了。祝青宁道:“没了。”
这时裴明淮才发现,自己过来早不止一个时辰了。顿时想起凌羽,道:“哎哟,我这是都忘了时辰了!”
祝青宁笑道:“酒也喝完了,我也要走了。”他最后一个字已在数丈之外,裴明淮望着地上空杯,仿佛天地间又只自己一人了,一时只觉怅怅。
忽听见不远处一个洞窟中有细微声响,裴明淮一惊,喝道:“谁?”武周山石窟寺所凿洞窟绵延十数里之长,这偏远地方的虽绝无皇家所开的壮观,却仍是零零星星散着些小窟。只见一人从一个不到一人高的洞窟里面钻了出来,对着裴明淮一揖,道:“原来是淮州王在这里!”
裴明淮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他跟祝青宁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竟然都没发现这个人就藏身附近?且他这时认出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最近常常被提起的李冲,心道难不成这个人也是个高手?可看他行动间,全无一点会武的样子。
李冲看出了他的疑虑,忙道:“是这样子,那个洞窟里面还连着个小窟,跟外面全然隔开了,听不到外边的动静。我一直在里面静坐,坐到现在,出来透口气,却见到了淮州王您。”
裴明淮道:“李大人怎的大半夜跑到此处来静坐了?”
听他不乏狐疑之意,李冲急忙道:“我这个人,不怎么合群,今日被拖着来武周山石窟寺,见着人多,我就一个人往僻静地方走,不知不觉越走越远。随意找了个洞窟看看,却是个禅定窟,景致绝佳,又幽静得很,我也就在这里坐了下来,一直坐到现在。却不料淮州王也在此处,实在是巧得很啊!”
裴明淮被他气得无话,李冲又问道:“方才我仿佛听到有箫声传来,着实不同凡响,是淮州王在此……”再看了一看裴明淮,一支箫自然是没法藏在身上的,知道不是裴明淮,忙道,“能吹出那样箫音的人,必定是高人,不知是哪一位?咦,奇怪,洞里不是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吗,怎么还能听到吹箫?”
祝青宁先前吹箫,自然是运了内力的,否则裴明淮又如何能隔了几里就听到?裴明淮自然也不会对着李冲解释,说句实话,他是实不愿跟祝青宁见面的事被人所知,但总也不能一剑把面前这个李冲杀了灭口,更何况李冲是一口咬定自己压根没见着人。裴明淮料想应该是实情,李冲不会武,人在洞窟深处也罢了,若是出来偷听偷看,自己跟祝青宁没有不察觉的道理,也就只能说是“巧”了。当下板着脸道:“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李大人,今晚之事,盼你勿要与旁人说起。自然了,若是要说,我也无法……”
李冲忙道:“三公子既然不愿人知道,那我自然是不说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心道这次真是栽到阴沟里了,两个高手居然没发现旁边有个大活人蹲了半日。便道:“李大人继续用功罢,我得走了。”
李冲见他要走,忙道:“我一直有话想对三公子说,无奈公子对我颇有成见……”
“不敢。”裴明淮打断他道,“李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心道你一大清早从我母亲居所出来,还惹得流言如沸,我能不对你有成见么?我没一剑劈了你算你走运。
李冲道:“长公主殿下说……”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裴明淮就无名火往上冒,道:“我母亲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自会吩咐。”
“不不,三公子你误会了。”李冲忙道,“不仅公主殿下,连陛下都说,我想的那法子甚好。”
裴明淮这时倒是明白了,苏连也在他耳边提过,知道此人才高,说起来也是为国为民。当下火也下去了,叹道:“李大人,三长制虽好,只是谈何容易!哪个宗主愿意把手里的人口放出来?大使连着两年下去检括户口,虽有成效,但也不大。宗主督护已数十年之久,要想动其根本,绝不容易。”
李冲庄容道:“不容易的事多了去了,若是不做,那岂不是永远做不到?宗主盘剥人口,若是咱们把赋税定少些,杂调也少些,百姓担子轻了,人人都会是愿意的。只要百姓愿意,宗主又算个什么?”
裴明淮再不喜李冲,此时听了他这话,也不由得动容。李冲见他意动,又道:“长公主殿下说……”忙看了看裴明淮的脸色,道,“说宗主督护这事儿,我也是纸上谈兵,不是我这般洋洋洒洒写几篇文章就能成的。又说三公子在外面日子多,最是知情,叫我来请教你,再讨陛下的示下。”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那也不是在这里说。这地方只适合谈文论诗,若是要谈正事,还是另挑个时候吧。改日我来拜访李大人,可好?只是我见识也浅,请教二字实不敢当,倒是李大人见识过人,我要来请教的才是。”
李冲见裴明淮这态度变得太快,倒是有些惴惴。裴明淮笑道:“既有便民利国之言,岂能轻纵?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响赴,方得英雄陈力,群策毕举,此乃陛下之幸也。”心中记挂着凌羽,又一拱手,道,“我这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李大人详谈。”
李冲忙道:“三公子请自便。我就还在这里多坐一会,静思一番。”
*
凌羽在楼阁上看到“凤凰衔书”起火,人都围了过去,围得个水泄不通,竟看不到接下来如何,哪里肯依,本想跟着从窗户跳出去,想了一想,叹了口气,还是只得从楼梯跑下去。偏跑下去又全是人,挤在人堆里面,半日都不曾挤过去,倒是被人流给卷到了一边儿去。正在生气,忽听有人在叫他:“阿羽!阿羽!”
凌羽回头一看,却是当日在大道坛的时候一同玩耍的少年,已好些时候不见了,很是惊喜,笑道:“是阿桓!”
那阿桓挤了过来,拉了凌羽道:“你都好久不回来了。又听说封你作了天师,我们都想,以后更见不着你了。”
凌羽低头,强笑道:“哪有这回事,我闲了就回来。”又问道,“你娘的病,都好了吧?都有医有药吧?”
“好了,好了,都好了。”阿桓忙道,“大家都想你呢,你空了就回来逛逛。对啦,他们几个今儿都来了,都在那边。前日摘了些鲜桃送你,送到大道坛了,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凌羽甚是开心,笑道:“好,那我们一起过去。大道坛的东西,我让人去取便是。”
阿桓拉了他便走,问道:“你一向在宫里做什么啊?”
“近来不是老不下雨吗,祭天求雨啊。”凌羽笑道,“等下雨了,我就出来找你们玩儿。”
二人说着说着,不觉便走到了水边,此处已离石窟寺娱戏之所甚远了,大树枝叶掩映,地上放了小小的几盏灯笼。几个少年正在那处抓鱼,见了凌羽一个个喜出望外,都扑了过来,拉着他东问西问。
凌羽笑道:“你们在干什么?”
“这里鱼多,正在抓鱼。”阿桓拉了他过去,道,“你看,咱们都抓了一小木桶了,一会儿生个火,烤给你吃。”又指着旁边几把香草,“连料都找好了。”
凌羽拍手笑道:“好!在宫里可没法子烤鱼吃!从前我在山里的时候,倒是常常去抓鱼来烤着吃!”
他脱了鞋,跳到了水里去。正全神贯注地在水草里面摸鱼,头都快埋进了水里,忽然听到阿桓大叫一声:“你是谁?”正要回头,脑后被重重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陆睿原本是跟着陆定国的,陆定国见到出事,忙着陪太子一起过去了,陆睿原想跟过去看热闹,忽见着凌羽也跑了下来。陆睿虽知这新御封天师之名,也知道貌如少年,但这回见着还真吓了一跳,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小得多。陆睿再老成毕竟也是少年人,便想着去跟他说说话。可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平民少年仿佛与凌羽很稔熟的样子,跟凌羽说了几句话,凌羽就开开心心地跟他一同走了。陆睿左右无事,便跟了上去。
可这一路人多,陆睿跟着跟着,哪里还看得到凌羽的人。不觉有些失望,又张望了几眼,打算回去,忽见着远处有几星火光闪动,倒像是什么被烧着了一样。陆睿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不祥之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见到水那边景象的时候,陆睿大惊失色,只见方才那个拉着凌羽过来的少年,连同另外几个年纪相仿的,都倒在血泊里。一个小木桶也被撞翻了,几尾鱼正在地上乱跳,才支起来的火也被撞倒了,连着纸做的灯笼都烧了起来,就是这火光把陆睿给引过来的。
一个打扮十分古怪的人一手把凌羽按在水里,右手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就对着凌羽脖子刺了下去。陆睿大喝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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