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踪一线

“就是他们。矿场上逮着的,可费了不少工夫。”

云城市刑侦四大队,队长把两个嫌疑人的档案搬到了桌上,包括监控提取的视频资料。档案中的照片和视频中的人可以印证,视频是司令婕仓皇出逃时被监控拍下的。她在扫黑除恶指挥部谎称“被追杀”一事,后经市四大队摸查追踪,却发现所谓的“杀手”根本子虚乌有,嫌疑人是午马西峪乡西峪矿场的工人。据被捕的其中一位交代,是老板安排他们去干的,给了每人两千块钱,千叮万嘱做个样子,不能真砍人。

“午马和我们云城市一带,矿山、煤场的用工基本都是外来人口,有二十多万人。胡浩用的也都是这拨人,前脚犯事,后脚就溜了。我们抓到了两个,何强、何军,一对堂兄弟,湖北人。据交代,他们老板叫何堂富,和他们也是同乡,在逃。”队长介绍道,省总队来人了,来的都是年轻人,样子疲惫不堪。他有点想不通这种小案子怎么可能被总队盯上。

而听到这结果的乔蓉和席双虎倒没有过于惊诧,只是作案动机实在让他们无从理解,就为了两千块钱。

“老板何堂富呢?”席双虎问。

“没找着人呢。胡浩一倒,矿场停了个七七八八,估计是躲债去了,这些王八犊子要不是赶巧,还真不好找着人。”队长道。

“那把何堂富的信息也全部给我们。”席双虎道,要带走所有案卷和信息,专门要了一份电子版。待交付妥当,队长好奇问着:“你们在查什么?别误会,毕竟是我辖区,我们地头熟,看能不能帮上忙。”

“把你在干的事,重捋一遍。如果能发现更多的信息点,就算帮我们大忙了。”席双虎道,和乔蓉告辞出行。那位队长却是苦脸了,他本在干的事是查司令婕的所有信息,所有能找到的社会关系、所有在云城留下的监控发现,已经捋了很多遍,根本没有什么可发现的啊。

其实来人比他们还发愁,乔蓉为难道:“席队,几个普通的矿工,怎么看也和司令婕搭不上线啊?这老板又在逃,可怎么整啊?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了。”

“是啊,都过去多少天了,真不知道总队长怎么想的。”席双虎同样一脸难色。

两人默然无声下楼,乘上了地方刑警队的车。发动车时,乔蓉提醒道:“需不需要把这两个矿工再审一遍?总队大数据信息反馈,这两人实名办了十一张手机卡,其中六张的通信情况很可疑,还有很多海外联系电话。你看,日本、韩国、缅甸……天哪,菲律宾、新加坡,总不能他们……”

“不用审。两个蠢货,信息被借用了,估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席双虎说道。

两人驱车驶离,去和分散的组员会合……

另一个节点在司令婕家中,任明星正乖巧地站在屋中央,屋里标着一簇簇勘查标志。鉴证人员已经撤离了,靠窗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正通过视频指挥午马市金海浅滩现场的搜查。这位身着警装的男子像有某种魔力一样,让嘴巴一刻不闲的任明星噤若寒蝉。

他是全省另一传奇,神笔程良。估计是长年劳累的缘故,不但眼近视得厉害,而且一脱帽发际线后退得异常明显。他习惯性地捋一把背头,锃亮的前额实在缺乏艺术气质。如果不是身着这身警服的话,他的形象和街市里的商贩走卒没有什么两样。

“师父,我替您拿着。”任明星殷勤地拿走了师父的警帽。程良侧头看看,笑了,嘉奖道:“不错啊,明星。复原郭三枪的体貌大大缩短了追踪和侦查时间,了不起。”

“碰巧了。他换山地轮胎时正好和村里大妈打个照面,体貌特征又十分明显,眼睛上那道疤,想遮都难。”任明星道。

“难得你这么谦虚,呵呵……华师傅的事我听说了,别太难过了,把案子办完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现在考考你,对于这个屋子的主人,你有什么想法?”程良问。

“没什么想法,全国通缉,迟早要落进网里。”任明星道。

“错,每年追逃总有旧案告破。跑几年的,十几年的,甚至超过二十年的都不稀罕。迄今为止,我们六处接手的疑难案情仍然有很多桩悬案,没有抓到嫌疑人的,或者在时效期里没有抓到的,案例一抓一大把。”程良拍拍任明星的肩膀道。

“那……怎么办?”任明星不愿意往下动脑筋。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已经登堂入室了,该往更深一层去思考了。”程良道。

“您指什么?”任明星不解。

“所指,就是这个特例啊。否则你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程良道。

“司令婕?!”任明星愣了,程良点点头,示意着这个房间,似乎房间里还存着秘密一样。

接下来程良却不再提醒了。跟着师父半年多,程师父就是这样,话只说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你触摸到感觉,他才点醒你,否则他就那么个蔫样子,懒得跟你说话。

任明星被激起少年心性了,他转悠着眼睛在房间里四下打量。这是个很雅致的房间,家具不多却极具匠心。木质的沙发,梨木的;靠窗的花架,也是同色的花梨木,上面有几盆多肉、仙人球;没电视机,有一台投影仪,很前卫。再往里走,是那个已经人去楼空的闺房。任明星戴着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走进去。和所有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一柜子衣服,多数是品牌服装,价值不菲。梳妆台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任明星看了数个,多种大牌香水、化妆品,光口红就有三十多支,化妆的用具比画家的家伙什还要多。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是个巨幅的。照片上的人正是司令婕,穿着惹火的三点式,做着个半爬半趴的**动作……这些细枝末节让他思考着,似乎冥冥中触摸到了师父的思路。

“你想到什么?”

声音打断了任明星的思路,回头时,程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口,期待地看着他。任明星脱口而出:“心理肖像。那太难了,是传说。仅有的成功案例,都夹杂着很重的运气成分。”

这比肖像还原更高一个层次,在没有暴露前,需要恢复嫌疑人的肖像;而在上了通缉暴露之后,那嫌疑人的体貌肖像常常会被刻意隐藏,这时候就需要心理肖像了。凭借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去描绘一个可能出现的形象,可能采取的伪装方式。教科书里成功的一个案例是心理医生准确描绘出了爆炸嫌疑人会穿暗灰色风衣、旧式的皮鞋,最终靠着装锁定了悬案嫌疑人。不过那是二十世纪的事了,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这种依靠不确定分析的方式,早已被现代刑侦摒弃很久了。

程良似乎看出了任明星的怀疑,他笑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其实我之前也很怀疑,还是你们这次点醒了我。华师傅准确预判了作案手法来自群众智慧,邢猛志又准确判断出了郭三枪的出逃方向,怎么看都有点匪夷所思。可要细究起来,他们能做到这一步是有原因的。华师傅是痕迹追踪专家,他最了解技术落后时代那些嫌疑人的行为模式;而邢猛志呢,常年进山玩,行为方式恰巧和郭三枪有契合的地方。而我们如果能抓到嫌疑人某个心理的特殊节点,是不是也能对本案有益呢?比如,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是特定的,即便她想改变这种习惯,也会改成特定的……比如司令婕起码是个爱美的人,绝对不会打扮成很丑的样子,或者很脏的样子,对吧?”

“那肯定的,可一个人的形象可以千变万化,需要排除到只剩一种,而且得保证剩下的一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那难度就无限加大了。首先无法判断,她是顺着习惯来,还是反习惯来。这个基础判断不出来,那做出来的肖像,就恰恰相反了。”任明星道。

“试试,每一个奇迹都是从异想天开开始的。就像发案之初,谁能想到你能准确恢复出郭三枪的肖像?谁又能想得到,一个边缘化的小组,居然生擒了郭三枪呢?”程良鼓励道。

任明星的信心被撩起来了,他点点头,在师父鼓励的眼光中,开始说:“第一,这个房间的家具很上档次,不过养的花却太差劲,档次可以花钱买到,格调却买不到。比如那两盆花,明显是疏于打理养了两盆懒人花。所以我觉得这个女人,和高雅无关,顶多是附庸风雅。”

多肉和仙人球与昂贵的红木家具似乎有落差,而且只有那两盆,明显是没时间也没有心境去打理其他需要精心呵护的花种。程良对此认可,点了点头。

师父一点头,任明星的胆子更大了,他一指卧室的半裸照片道:“第二,严重的自恋倾向,甚至有轻微的暴露倾向。身体是女人最犀利的武器,而她精于使用这台武器,否则就不可能俘获郭三枪那样的人,您看她的衣柜。”

任明星小心翼翼打开衣柜,拨动着一件件长短不一的女装,解释道:“下装偏短,裙子都是膝以上部位,胸开口大v、圆领,都是大阔口形。这种选择的唯一解释是,”任明星拿着一只胸罩提醒了:“36d的大罩杯。也就是说,她惯于展示自己傲人的本钱。”

“不是乖乖女,不是淑女,而是个欲女。那我们首先可以确定一点,她的着装会下意识地跟着自己的心理倾向:偏向于性感。”程良道。

“对,如果裙装,下摆绝对在膝以上。如果是裤装,七分裤居多,最起码她会选择露出性感的小腿和脚踝。鞋肯定是高跟鞋,这种天气,应该是露趾那种。”任明星道。

“露趾?”程良反而不敢这么确定了。

“你注意下鞋柜,她脚拇指偏长,轻微平足,可能还有甲沟,这种脚型捂着很难受。一个女人总会以其他特殊的方式掩盖身上的瑕疵,她呢,也会。”任明星拉着床头柜的小抽屉,抽屉里是各色的指甲油。

程良有点惊讶了,任明星又提起了只鞋子,示意着师父往里面看,大脚趾的位置被顶得变形,而且此鞋内表面,有一个深色的痕迹,以从警的见识很容易判断,那是凝固很久的血迹。

脚气、甲沟,从这里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同意,继续。”程良兴奋了。

“手上的美甲肯定有,饰品也会有很多。但这个无法下定论,因为化妆是女人的天性,也是共性,如果非要找到特殊的化装……胸前,会有一个银色或者铂金的链子,链子末端可能会是一个很夸张的吊坠。”任明星道。

程良看看墙上的照片,并没有,便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他这位与众不同的弟子。任明星解释道:“照片是裸的,所以不用,一般女人通常都会在细节上展示自己最大的优势,您看她优势在这儿……所以她会选择大多数阔口型上衣,胸部很高,挤出来的沟很深,如果在这个部位加装一个饰品,会起到引人注目的效果。”

“为什么不能是黄金,你居然判断是银色或者铂金?”程良问。

“注意她的肤色,稍暗,不是偏白,如果要对比度更强烈一点的,那就需要亮色的,而不是纯黄色的。如果看监控,会发现她很少会佩戴色泽偏暗的饰物。师父这不奇怪,我上艺校画过很多女人,化妆可能千变万化,但在选择心仪饰物时,都会下意识地遵从自己的心理倾向……比如复古式的饰物。衣装也绝对不会选,只会很潮。”任明星道。

程良似乎惊讶到了,他欣喜地看着任明星,任明星天才表演之后又开始发蒙了,好奇问着:“师父,这么简单的,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恰恰就看不出你眼中的东西来。我顶多看到性感的倾向,顶多对照她的生活经历,判断她会选择深色、纯色、前卫设计的着装。没有你看到的多。”程良谦虚道。

“但也有可能的情况是,逃亡让她的心态恰恰和正常相反,选一身普通着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我们就白费工夫了,还得依靠大数据和面部识别。”任明星道。

“不,得考虑任何可能出现的特殊情况,如果大数据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话,我们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未来不知道如何,但现代的侦破,人脑还是要高于电脑的。”程良道。

外屋响起了几声掌声,程良侧头往外看,席双虎、乔蓉赶来了,似乎听了很久了。席双虎为这句话给程师父竖大拇指了。程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另一位可就不那么谦虚了,伸出脑袋来,满脸得意之色问:“你们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吗?很浅薄啊,怎么就听见胸大了?”席双虎调侃道。

任明星一咧嘴。乔蓉翻了他一白眼撂了句:“对女人这么了解?你投错胎了。”

席双虎和乔蓉领着程良离开,小队该汇聚一处了,被无视的任明星急着追着三人道:“嘿,嘿,最浅薄的说不定就是正确的指向,以我阅女无数的眼光,绝对看不错。”

“哟,阅女无数?”乔蓉挑刺了。

席双虎补刀了:“不一定啊明星,你画模特都是没穿衣服的,司令婕不可能光着身子逃跑啊,阅多少也没用。”

任明星经常自吹的旧事,已经成为受打击的黑料了。三人哧哧笑着,后面跟着的任明星被搞得干瞪眼反驳不上来,咬牙切齿要和乔蓉打赌。心事重重的乔蓉懒得理他,直接忽略了……

第三组人驶近云城市美丽妆园,这家美容院坐落在云城的繁华地段,是司令婕常光顾的地方,此前很多监视居住视频多次出现过这儿。

临下车,组里负责信息联络的丁灿提示着省数据后台提供的最新信息。

“当街追杀那出戏的主要嫌疑人是两位矿工,矿工交代是老板何堂富授意。现在找不着何堂富,但是数据后台找到了一堆关联数据,三张手机卡三个不同机主,多次和境内外联系,韩国、日本、缅甸及我国香港,等等。可这三位机主呢,又是农民,根本没有过出境记录,也没发现有这种社会关系。而且他们三人,全部是何堂富手下的矿工。他们持有的其他手机卡都和何堂富有过联系。”

“这很简单嘛。”驾车的武燕脱口道,“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身份证当回事,被嫌疑人利用了呗。办事用别人的身份信息,出事了查的也是别人,最简单的反侦查措施。”

“那何堂富应该和司令婕或者闫学军有过交集,在什么地方?”一直肃穆表情的邢猛志问。

“查到了何堂富的几起债务纠纷,委托律师是闫学军,他和胡浩是旧识,而且胡浩的两个铁矿,他是具体经营者。可惜目前尚在外逃中。”丁灿道。

信息仅限于此,也只能靠大数据提供数据去分析内在关联。三人下车,朝着美丽妆园踱去,几步之外丁灿悄悄拉了下武燕,武燕翻了眼,不明白情况。丁灿小声道:“武姐,猛哥状态很差啊,这行不?”

“出这么大事,状态好才不正常呢。别提这茬啊。”武燕道。

“嗯。”丁灿应了声,驻足了片刻,脸色忧色更甚。

时间一直在走,所有人争分夺秒,可一直还在外围,关键的信息一直捕捉不到。这个神秘的女人能不能找到,真相越来越悬了。丁灿掏出随身的微电脑,看了几眼屏上的代码信息,依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这让他很郁闷,收起电脑,垂头丧气地跟着进妆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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