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仪身边的宫人闻言蠢蠢欲动,颇有些狗仗人势之意。
太后看着茶盏里徐徐升腾的热气出神,并不出言阻止,韩昭仪得了意,越发傲慢起来。
和妃轻咳一声,起身福道:“太后,宝婕妤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之后,若有违逆之处,也须得查清之后由帝后定夺。如今无凭无据便发落到暴室,只恐难以服众。嫔妾斗胆,请太后三思!”
太后微微颔首,鬓上的碧色缠丝玉搔头微微颤动,划过清冽的弧线:“还是你省得事,霜儿……未免浮躁了些。”
她清瘦的脸颊上显出一丝缓和,沉声道:“宝婕妤,你有什么要说。”
突如其来的惊惶过后,我心中反而一片静谧,贪图慕容黛黛的贿赂?慕容黛黛私囊里有几斤几两,只怕后宫众人比我清楚得多,也亏她们能编排出这么荒诞的借口!太后聪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思及此,我略抬头看向太后,见了我的镇定无惧,她的疾言厉色反倒收敛了,不言不语,冷眼看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此事全权交给六宫,她只是旁观者一样。
我复又拜倒,再抬头时便换了神色,不慌不忙道:“回太后,嫔妾自问身居慕华深居简出,伺候皇上也恭守妇德,不敢逾越半分,玩笑之语尚不敢说,何况国事乎?昭仪既然口口声声嫔妾干政,可有凭证?”
韩昭仪轻蔑道:“她就在你面前,还不算凭证么?”
我微微一笑,婉声道:“慕容美人现在这个潦倒样子,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嫔妾虽不介意与美人对质,只怕旁人要误以为昭仪动用私刑,逼得慕容美人污蔑嫔妾,反倒于昭仪清誉无益呢。”
韩静霜嘁道:“你以为凭着伶牙俐齿便可以蒙混过去吗?”扭头向里道:“还不滚出来,拖拖拉拉的等什么?”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张德贵畏畏缩缩的在明黄的幅布后探了个头,见韩昭仪娇咤,忙垂着手恭恭敬敬出来。珍淑媛笑道:“张公公,今日劳烦你了,请你把之前对昭仪说的话再对着太后和各位娘娘们说一遍。”
张德贵瞥了我一眼,见我正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婕妤莫怪,奴才也是实话实说。”
他清清嗓子,缓缓道:“奴才前日奉皇上圣旨去慕华馆宣召,正撞见慕容美人与宝婕妤相谈甚欢,慕容美人还再三再四的对宝婕妤叩拜。之后便听说皇上下旨放了吐谷浑的可汗,奴才心想,从前皇上提起吐谷浑便怒发冲冠,还说过绝不姑息,这次怎么堪堪的就转了主意?奴才食君之禄,也害怕皇上一时被人迷惑失了英明,因此回明了韩昭仪。”
郭鸢冷笑道:“听听,连奴才都知道忠心护主,婕妤居然不知道!”
和妃身旁是裕妃,她容颜美丽,性格直爽,却常常被韩昭仪抢了风头和宠爱,此时见张德贵也沦为韩昭仪爪牙,不免嗤道:“张公公如此忠心细致,平日里本宫居然没看出来。”
张德贵恭敬道:“裕妃娘娘夸奖,奴才万不敢当!”
我见太后不言语,摆明铁了心要历练后宫众人。心下微动,便浅笑应对:“张公公既然见到我与慕容美人相谈甚欢,可曾听到我们说了些什么?”
张德贵狭长的眼睛眨了眨,回道:“慕容美人与婕妤笑容满面,携手相谈,婕妤亲口答应慕容美人游说皇上放了吐谷浑的可汗不是么?婕妤以为奴才眼皮子浅,只顾着领赏没听见,可惜奴才是皇上的奴才,和皇上有关的事情奴才都留心得很呢!”
我双唇蠕动,轻语了几句,又朗声道:“张公公果然忠心!”
我前几句有意将声调低至呓语,除了靠的最近的几位妃嫔,别人很难听见。张德贵见我身边的妃嫔发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呐呐道:“婕妤也别骂人,奴才所说都是大实话,为了皇上的英明,即便得罪了婕妤也在所不惜!”
我只抿嘴笑着不说话,向来懦弱的浣娘出列躬身道:“太后圣明,婕妤并未出言不逊,请太后容嫔妾为宝婕妤复述一遍。”
太后也是人,同样也有好奇心,她漫不经心的掸去衣袖上的一根头发丝儿,略显闲适的点头。
“张公公好伶俐的耳朵,你站在慕华馆正殿门外,由李顺传话通报,殿外至殿首紫檀团座相距甚远,若非朗声通传不能听见,你如今头头是道,也不知道是天生耳聪呢还是为了伺候皇上特意长出来了好一双顺风耳?”
浣娘说完,轻轻一福又默默站到一旁。座下轻浮点的妃嫔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了,张德贵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犹自强辩道:“奴才耳朵灵醒,有关皇上的事自然小心再小心!这也没什么错吧,几位娘娘何至于取笑奴才呢!”
和妃冷笑道:“你真是个好奴才,婕妤顾着你的老脸提醒你呢,你居然一点不知道!既然你当日在慕华馆外尚能听清宝婕妤与慕容美人的谈话,今日太后亲自闻讯,你在殿中反而不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听清楚宝婕妤刚才那几句低语,可见刚才所说十有八九言不符实!”
张德贵紫涨了面皮不说话,只拿眼偷偷觑向韩昭仪,珍淑媛惊讶道:“张公公,你可是长生殿第一个拔尖儿的,怎么见了太后反而笨嘴拙舌词不达意起来?”她言下之意,是说张德贵见了太后畏惧心慌,因此才没听清我低语的几句话,想替张德贵开脱,务必将罪名扣实在我身上!
张德贵乍的白捡了这个台阶,忙跪下回道:“奴才该死,奴才胆小上不得台面儿,奴才有负太后圣恩!”
他虽是这样说,有了和妃之前那番话,殿中众人谁信呢?太后也面有厌弃之色,不耐道:“好了好了,下去吧!”
韩昭仪一时气极,起身指着我嚷道:“你以为凭着舌灿桃花的本事便没人能挟制你了么?”
一个人款款从妃嫔中走了出来,急切道:“太后仁慈,必是不会为难婕妤的!婕妤何必强撑呢?”
我只听声音便知那是汪若琴,郭鸢掩口笑道:“连自家人都出来劝慰了,可见所言非虚。”
汪若琴走到我身畔,满脸忧戚之色,关切道:“婉妹妹,你还是照实说了吧,虽然你是一片好心,可那慕容超毕竟是敌国可汗,妹妹怎能因为妇人之仁让皇上铸成大错呢?此时在后宫中若说出真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太后震怒,将妹妹交与刑部,在朝堂之上追究起妹妹的过失,那又如何是好啊?”
我缓缓抬头,见她眼角眉梢掩藏不住的春风得意,淡淡道:“汪宝林要我说什么?嫔妾适才已经说过,并未因慕容超一事向皇上进言半句,国家大事嫔妾也从未置喙,真相?这便是真相。你若是不信,大可请皇上示下。”
汪若琴讪讪道:“嫔妾哪有婕妤这等福气日夜得见龙颜呢?”
她安然站在我身侧,半透明的薄薄披纱里隐约透出丰润的肌肤,缕金线的浅桃红罗裙平添几分娇媚之色。她头上斜插一只鸾鸟朝阳珠钗,那鸾鸟嘴里衔着的玛瑙珠子沛然如水,火红晶莹的光芒似水波漾起,精工细琢,一看便知名贵非凡。
以她六品宝林的位份是没有这样名贵的东西的,即便萧琮曾经宠爱过她,也不至于逾越如此。
我眼神在韩昭仪身上一转,便心中了然,说道:“汪宝林自嫔妾进宫从未踏足过慕华馆,只在上月来过一次,还是与姜嫔陶彩女一起。嫔妾以为汪宝林看不上慕华馆简陋,没想到宝林竟然时时刻刻仔细留心着嫔妾殿里的动静呢。”
六宫众人皆知我承宠不过一个多月,汪若琴在我抱病时并无往来,萧琮恩宠浓厚时她又上赶着献殷勤,便都露出了些许不齿的神情。
汪若琴面色不变,仍絮絮道:“皇上既然只听妹妹的,妹妹只该拼死相劝,怎么还挑唆着皇上做出这等放虎归山之事?那吐谷浑皆是蛮子,如今可汗全身而退,必定轻视我东秦……”
我再不能容忍她胡说下去,沉声打断道:“宝林可是亲眼目睹嫔妾唆使皇上放谁不放谁?”
她没料到我猛然出言打岔,微愣神之后道:“婕妤,嫔妾也是一番好心,期盼着婕妤自称其罪,也好过严刑拷打之后才吐露实情啊。”
我睥睨左右,冷哼道:“皇上何等英明,岂能因为后妃进言便改变决策?况且说句僭越的话,慕华馆赏赐众多,慕容美人究竟有何宝物能让嫔妾甘愿犯此死罪?宝林并无真凭实据,仅凭自己猜想,一来便絮絮叨叨,究竟是觉得嫔妾愚钝不堪呢,还是以为皇上昏聩至此?”
太后神色微动,蹙眉道:“汪宝林,你说了这么多,可有什么凭证?”
汪若琴眉心猝动,跪下回道:“太后明鉴,既出了这种事,嫔妾一时心急,又担心婕妤,因此并未深虑。婕妤她年纪尚轻,受人蛊惑也是难免,还望太后从轻发落!”
发落?连罪名都还未落实,便着急忙慌的要从轻发落了,我不禁冷笑起来。
太后略想了想,便唤过一个内监来。那内监屈膝听了吩咐,忙忙出殿而去。须臾又旋身回来,附在太后耳边轻语。
他退下后,太后冷着脸盯着韩昭仪:“哀家在长生殿和慕华馆的人都说了,事实正如朝堂上所说,皇上存着仁德之心,又兼顾着吐火罗几国的脸面,因此才放了慕容超,宝婕妤侍奉皇上时‘慕容’两个字也没说过。这就是你特特跑来给哀家禀报的急事?”
韩昭仪灰着脸蛋,犹自嘟囔道:“难道嫔妾不想皇上好,不想东秦好嘛?这话是慕容美人自己说的,兼之张德贵那个狗奴才一力作保,汪宝林又言语恳切,嫔妾才会请太后圣断的。”
太后冷道:“你这个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装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好好问问再做结论?忙忙的召集了六宫,结果冤枉了宝婕妤。你是九嫔之首,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太后!这也不能说明宝婕妤就没有过失嘛!太后您想想,她进宫才四个多月,就从更衣晋为了婕妤,皇上夜夜流连慕华馆,连万年蛤都给了她,难道这也是平常之事么?”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