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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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声势浩大的沉默正在河岸边上演。

听着很矛盾, 沉默怎么能声势浩大,但只有两个当事人能体会当中滋味。

两个湿淋淋的人,一个坐在地上, 一个站在旁边。

彼此身下都是一大团水渍。

周念是坐在地上的那一个, 背后是颗柳树, 她就屈膝坐着靠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几步远外的鹤遂。

鹤遂不看她, 他甚至不拿正面对着她,而是侧身站着,面朝着南水河。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保持着沉默。

自从周念让他做出选择后,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他沉默着,她看着他也沉默着。

周念看得出来, 此时此刻的他似乎非常焦灼纠结,他胸口的起伏是乱的, 有时更是会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 准备拿一支出来时, 发现烟已经被泡烂,不悦地皱了一下眉,转而将烟带火机一并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他从垃圾桶处折回, 抬眼看见柳树下的周念,那么瘦小苍白的一个, 她的锁骨凹得不成样, 薄薄的皮肤下面是肉眼可见的青色血管。

他的眸光动了动, 与她对上视线。

她的眼睛湿漉漉, 还特别明亮,看上去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周念眼巴巴地回望他。

下一秒。

鹤遂抬脚走向周念, 停在她的面前,垂睫低眼。

周念仰视他。

这样的姿势,很像救赎电影里的某一帧,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他要是不带她走。

那她就死路一条。

周念的眼角凝聚着一颗泪珠,将落未落,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祇。

下一个瞬间,属于她的神祇冲她俯身弯腰。

旋即,水流声里传来鹤遂低沉阴郁的嗓音:“你想怎么跟我走?”

周念怔住。

紧跟着又听见他温柔地低低问她:“背你走,还是抱你走。”

她给了他两个选择,让他选一个。

他也给了她两个回答。

似乎是一种绝对的对称美学。

听见鹤遂回答的那一刹,周念的眼底瞬间明亮起来,眼角的那一滴泪也因为喜悦而落下。

她没有犹豫地冲他伸出双手,红着眼哽咽道:“你抱我。”

“嗯。”

鹤遂弯下高大的身体,结实有力的胳膊横搂住周念的腰,另一只胳膊穿过她的膝弯底下。

抱起她,就像是捞起一捧沙般轻松。

周念被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她用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怀里,缓缓把眼睛闭上了。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胸口,用触感来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鹤遂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第一句话是:“周念,你瘦了很多。”

在他面前,周念从不避讳自己的情感,很委屈地说:“你不理我,我很难过,我吃下去的东西全部都会吐出来。”

“……”

说着说着,周念就有点想哭:“我感觉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你了,像过了一万年。”

鹤遂耷下眼皮,扫她一眼:“有这么夸张。”

“真的。”

鹤遂妥协:“行吧,真的。”

周念一下把眼睛睁开,抬头去看他:“我是说真的。”

鹤遂语气淡淡:“我没说是假的。”

周念:“……”

她失落地垂下眼睛,很轻声地说:“我感觉这么久没见,你好像没有特别想我,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我。”

“哪有。”鹤遂还是那把慵懒的嗓子,说得特别漫不经心。

“你很敷衍,你就是有。”周念更失落了。

顿了一秒。

一秒后,周念听见头顶落下他低沉的嗓音:“周念,我从来不骗你。”

周念怔住,细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他从没骗过她。

这么说来的话,他并不是不想她,而是情绪内敛没表现出来。

或者是——

是他经常都能见到她。

周念恍然大悟,重新抬起头,迫不及待地问:“鹤遂,你有偷偷地看我对吗?”

他沉默不语。

周念已经知道了答案,怯怯地问:“在我联系不上你的这段时间,你一般几天来看我一次?”

鹤遂抱着她走得很稳:“每一天。”

周念呼吸滞缓,近日来死凉的内心感受到一股暖流,她呐呐道:“原来你每天都有来看我。”

事实确是如此,鹤遂没有哪一天不是在北清巷徘徊的,他在她家附近待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好像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只为能看她一眼。

一开始能看见她每天出门,后来发现她出门的次数减少,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出来,好不容易看见她,发现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她的厌食症应该是又复发了,他想。

周念重新将脸靠在他的胸口,这一次,脸颊靠在一个什么坚硬的小东西上面。

她转过脸,才发现鹤遂的脖颈上有一圈黑色的细绳。

“你这戴的什么?”周念问,“我能看看吗。”

“嗯。”

得到应许,周念伸出手用小拇指勾起那条黑绳,小心翼翼地把绳上的坠物从他圆口衣领里拉出来。

出现在周念视线里的,是一颗人类的牙齿。

牙齿被清洗得很干净,做过抛光,看上去就很亮,是一颗很漂亮的牙齿。

牙齿周身都被极细的银丝覆盖缠绕,根部固定在为其量身定做的银座里,像是它自己坐进去的一样。

看得出来,做工无比精细用心。

“这是牙齿项链。”周念觉得很稀奇,“我第一次看见用牙齿做的项链。”

“嗯。”

“哪来的牙齿?”周念问。

鹤遂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你说哪来的?”

周念下意识看一眼手里的牙齿,瞬间反应过来。

这是她的牙齿。

那天他陪着她去拔智齿,拔完牙后他向医生索要了她的那颗智齿带走,并对他说,那会是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周念抚摸着那颗牙齿:“你的生日到了吗。”

鹤遂抱着她拐进巷子:“还没。”

周念:“你生日是多久?”

鹤遂:“十一月十三号。”

周念很诧异:“啊。”

鹤遂垂眼看她,淡淡问:“怎么?”

周念眨眨眼:“我的生日也是那一天诶。”

鹤遂薄唇微扯,露出个浅笑:“那赶巧。”

这的确是一件很巧的事,两人居然是在同一天出生的。

周念脑回路清奇:“等我们生日的时候,就可以只买一个蛋糕,岂不是很省钱。”

鹤遂被她逗乐,轻笑一声:“嗯。”

周念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许多,只有和他待在一起才会变得轻松,才会觉得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苦难,日子好像也还过得去。

想到这里,她不禁收紧了勾住他脖子的那只手。

注意到她的身体在往下滑,鹤遂往上颠了颠她,将她抱得更稳。

与此同时,周念注意到他的项链很不好解开,没有活扣,反倒是系了个死结。

“你这个项链怎么解开啊?”她问。

“不好解。”

“那洗澡的时候怎么办,不摘吗?”她又问。

“不摘,它不怕水。”他回答得很简洁。

“……哦。”

周念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领口,把牙齿放回他锁骨中间。

她往里看了眼。

少年有一把很漂亮的锁骨,骨线流畅又完美,中间躺着一颗银丝牙齿,就显得锁骨更加精致。

收回目光抬眼时,周念发现已经到了他家门口,疑惑地问:“那个人不是把房子给卖掉了吗?”

她不称鹤广是他的父亲,只说是那个人。

因为周念知道,鹤遂比任何一个人非亲非故的人都还要恨鹤广,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从人间消失。

“最后没卖成。”他说得无比云淡风轻。

后来周念才知道,当有人来看房子准备签合同时,鹤遂提着把杀牛刀坐在门口抽烟,他没看任何人,也没说一句话,就只是坐在那里抽烟。

三根红塔山下肚后,买房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鹤遂直接把周念抱到卧室里,把她放在**后,就到衣柜前翻找衣服。他的衣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随便挑了件黑t出来。

又拿了条之前周念用的毛巾,一并拿给她。

“去洗澡。”他说。

“哦。”周念接过衣服和毛巾,看了眼,有些犹豫,“没有裤子吗。”

“我的裤子你穿不上,你穿着会踩脚。”鹤遂把那件黑t提起来给她看,“这很长,你可以当裙子穿。”

“我也没那么矮吧。”她嘀咕一句,抱着衣服和毛巾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里没有沐浴露,只有洗发水和一块白色的舒肤佳香皂。

男生就是这么简单。

周念用他的香皂洗了澡。

属于那栋房子的豆蔻香被一点一点洗去,被他身上的味道取而代之。

穿衣服的时候,周念发现,他的衣服还真能当裙子穿,刚好完全遮住臀部。

两条晃在外面的腿又长又白,就是过于瘦了。

没有找到吹风机,周念把头发擦得不再滴水后,推开门出去。

外面。

鹤遂准备好酒精和纱布,还有棉签,等周念出来后给她处理脚下的伤口。

周念穿着他44码的拖鞋,走得很费劲,她的脚才36码。

他的拖鞋在她脚上完全挂不住,她只能怯怯向他求助:“鹤遂,你,你扶我一下。”

鹤遂在摆弄绷带,没注意到她出来,一听见声音就立马站了起来。

他走了过去,可能是嫌她走得慢,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利落,脚步很稳地走回到床边。

周念被轻轻放到**:“你的拖鞋太大了。”

鹤遂此时看上去心情不错,在她面前单膝蹲下,随口道:“是你的脚太小。”

周念看着他把她的右脚抬起,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他歪着头去看她脚底:“你这踩到什么,这么大口子。”

周念温吞道:“我没注意。”

“你今天很反常。”鹤遂用棉签蘸着酒精,“怎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

“……”

一提到与家相关,周念就反常地沉默下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情重新跌到谷底。

她一想到冉银,一想到那个家就觉得难以呼吸,心口紧得难受。

酒精抹上伤口的疼痛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周念失神地沉默着。

见她这样,鹤遂也不勉强:“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沉默的周念突然抬眼,定定望着他,无端笑了下:“我要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鹤遂抿了抿薄唇,黑眸沉定:“只要你说,我就信。”

周念向他确认:“无论再荒唐的事情吗。”

“嗯。”

周念以很轻的语气开口:“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鹤遂微点了一下头。

“里面的女主人公杀夫骗保。”她顿了下,语气平静得出奇,“……我妈妈也是。”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就此安静。

鹤遂的眸光明显凝住,为这听到的消息而震惊。当他看见周念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湿润时,就知道她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替她缠绷带的动作也一点一点慢下来。

沉默了许久。

他替她缠好绷带,蹲在原处没有动:“你怎么知道的?”

周念哽咽了下:“就在今天,我妈说漏嘴亲口告诉我的。”

鹤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很难想象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周念在家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开始无比后悔那天晚上答应了冉银的要求。

他冷静下来,问:“那现在,你有什么打算?是要报警还是……?”

周念痛苦地用手捂着脸,不停地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警察也不会信的,我没有证据,只会把我当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再说——我妈杀了我爸,我再亲手把我妈送去坐牢吗,这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

周念的神经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崩溃。

鹤遂去拉她的手,把她的手从她脸上拉下来:“周念,你听我说。”

周念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凑上来,一把抱住她。

周念感觉到整个人都被潮湿的温暖包裹——他还没洗澡,身上穿的是浸过河水的衣服,这样的情况下反倒让他的体温变得明显。

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道:“念念,你还有我。”

周念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泄洪般地爆发,她呜咽着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说:

“鹤遂,我讨厌这个小镇,讨厌这里的一切。”

“你带我逃吧,好不好?”

“……”

十七岁的少年无惧山海,心性似无转移的磐石,他在她耳边温柔无比地许下诺言:

“好。”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座小镇。”

“相信我。”

周念当然会相信他,他从来都不会骗她,也舍不得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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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两章就结束小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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