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个池塘时，小蝶在湖心亭又停下脚步，“小姐去后不久，老大人和老夫人整日忧思不定，一天半夜，双双投了湖，就是在这个位置被人捞起来的。”

月隐星没，除了小蝶手上灯笼倒映下的几圈昏黄光亮，整个湖面再没有一丝色彩，黑得让人窒息。

夜风吹来，冯宽周身一颤，忍不住想要运气抵抗从外面、心底同时生出的悲凉凄冷。

可转念想到秦月如，以及两位长辈的悲惨遭遇，出于愧疚和不安，他生生又按住了这个想法，任由寒意侵肌蚀骨，默默感受了一会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寒冷。

“冯公子，你冷吗？抱歉，一时没忍住，我又多嘴了……”

似乎是看出了冯宽的窘迫，小蝶忙提灯移步，宽慰道：“之前，公子大热天来这里，也说感觉冷，出了这里就好了。”

冯宽轻“嗯”一声，跟着她走出湖心亭，又走出水廊，可依旧觉得冷。

直到来到灵堂旁边的书房门口，听到韩永叔热忱欣喜的欢迎时，腿脚才完全恢复了知觉。

“永叔，这么晚……没打扰到你吧？”在门口搓了搓手，冯宽笑着寒暄。

韩永叔连连摇头，起身迎他进门，“小蝶，去把这素酒温一下，我要和子虚秉烛夜谈！”

“是，公子。”

冯宽苦笑道：“酒就不喝了吧……这么晚了，而且……”

“哎，素酒而已，不伤身体。这还是月如亲手酿的，没等到你来她就先睡了，我还在守孝不能喝，子虚，就麻烦你替我和月如多喝两杯。”

冯宽怔了一下，看了眼小蝶，见她一脸悲凄、无奈地点点头，便不再阻拦，随他席地坐在了竹席上。

两人对视一眼，韩永叔淡淡笑道：

“子虚似乎，有些不自在？”

冯宽点点头，“天都山一别，而今再见，相去不到一年，没想到竟然……”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韩永叔接过他的话，给两人倒上热茶，自己先抿一口，长叹一声道：

“人生由命非由他啊！”

将茶杯捧在手心，感觉身体舒泰了不少，冯宽望着他，一脸认真地问：

“永叔还当我是朋友？”

韩永叔摇摇头，“子虚，如今……已经没人可以做你朋友了。

外面的事，我听小蝶说了一些，加上之前月如的话，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是，你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你了。”

“多了个名字而已，我觉得我没怎么变，以后也不会变。”

冯宽一本正经地回答，见韩永叔愣了一下，旋即又问：

“你说秦姑娘……莫非，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韩永叔忽然眼神一冷，直直地看着冯宽半天，最后怅然道：

“子虚，月如她……原本喜欢的人就是你，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冯宽低下头去，“可能是因为，我救过她一次吧，在秦楼的时候。”

“临终前，月如给我留了一封信，她说，她知道那个人不是真正的子虚。可是……因为你，月如她……拒绝不了他……”

“你是说……”冯宽身一震。

韩永叔哂笑一声，“也没什么，都怪我，不该那么早接我爹娘过来这里住。他们没发现……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说完，书房里忽然安静得可怕，冯宽握着茶杯的手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可依旧紧紧拿着，不敢放下。

一直等小蝶送酒过来，又出去之后，韩永叔才终于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

冯宽怔怔地望着韩永叔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给他换了热茶，拍了拍他肩膀，准备等他情绪稳定后道别离开。

这时，韩永叔重新坐起来，擦了擦眼角，说了声“谢谢”，捧起茶杯沉默一会，又开口道：

“我不怪月如，我知道……月如她也爱我。我怪我自己，同时……也恨你！”

说完这句话，韩永叔抬头死死盯着冯宽，冯宽不敢看他，僵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子虚，你知道吗，我之前，真的非常痛恨你！凭什么你可以这样轻松，让一个好姑娘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甚至连你的影子都无法抗拒！”

说完，韩永叔尖锐的眼神马上又黯淡下去：

“现在，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你是修真者，你被夏国上下尊为神主，京城全城的百姓为你陷入癫狂，甚至，你都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没人可以做你的朋友，所有人都将臣服于你，男人会崇拜你，女人会爱慕你。在人们眼中，你就是神仙！你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无上尊者！！”

“永叔！”

冯宽一拳拍在桌面，“你说够了没？”

这一声喝，让韩永叔浑身一颤，手中茶杯摔落在地。

他当即跪倒在地，朝着冯宽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在碎瓷片上，弄得满脸是血：

“我错了我错了，子虚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你……永叔你到底怎么了？你也中邪了？？小蝶！！”

冯宽蹲下身想扶他起来，可韩永叔却是连连后退不让他碰。

朝着屋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冯宽渐渐慌了神。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当年凤来客栈的一个画面，忙抄起酒坛灌了一口酒，咬破舌尖后朝着韩永叔喷了出去。

韩永叔打了个激灵，之后，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冯宽。

“子虚……你怎么在这里？”

冯宽会心一笑，刚想说话，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似乎自己也被这带着血腥的古怪酒雾紧紧包裹住了一样。

随即眼皮一沉，两脚虚浮，身子一阵摇晃。

“子虚？你怎么了？？”

“永叔……我感觉……好困好困，我想睡觉……”

“不对，你脸上都是血！来人啊！！子虚……我带你去找大夫！”

“永叔……你脸上才都是血呢……”

冯宽扶着桌子，挤出笑来，“睡着之前，我还想说一句……我一直都拿你当好朋友……希望以后……你也能当我……当我是……”

话没说完，冯宽一头栽倒在地，韩永叔怔了一下，旋即哭喊半天，想扶他起来，却怎么都不能动弹他分毫，最后累瘫在冯宽旁边，浑身被汗水浸透。

这时，小蝶忽然从外面进来：

“公子，夜深了……您也好好睡一觉吧！”

“小蝶！！你不是已经死……”

话没说完，韩永叔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韩府外，小南一边盯着手里的糖人，一边看着昏惨灯光下的韩府大门。

时间慢慢过去，里面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传来，她的心底渐渐也开始生起不安。

“楚大哥，你有没有感觉，这韩府里头……也太过安静了些！”

“还算正常吧，毕竟……唉，出了这样的事，是很难走出来的。但愿子虚……能够帮韩公子解开心结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南有些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捱了一会，不远处忽传来打更的声音，小南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开车帘，直接跳下车来。

“楚大哥，你看，现在都四更天了，这糖人都要化了，冯大哥他还没出来……”

“南姑娘不要急嘛！”

楚大雄歪躺在车头，笑了笑，“估计啊，他们现在达成了和解。

一个伤心人，一个明白人，说不定正在喝酒夜谈呢。咱们多等等，无妨。等姑娘你把着糖人吃完，子虚应该就会出来喽，哈哈哈～”

“可是……”

小南又急又无奈，忍不住走到韩府大门口来回踱步，越等心越急。

最后没有办法，望着手里已经歪卷得不成样的糖人，她心一横，开始大口猛嚼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吃糖人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甜蜜惬意。

到后面，糖人仿佛变成了蜡人一样难以下咽，楚大雄这时也发现了不对劲，赶紧过来劝她先放下糖人。

小南却是摇摇头，噙着眼泪，好不容易吞下最后一口，缓了一会才说：

“糖人……咳咳咳咳……”

“别急别急，你担心子虚做什么，如今这天下，最安全的人就是他了。”

楚大雄给她顺了顺气，解开腰间酒壶，又想到小南从不喝酒，正犹豫时，酒壶却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来不及劝，眼见着小南猛灌一口酒，又弓着腰猛咳了一阵，楚大雄终于才意识到，关于冯宽，肯定有一些事情，是他还完全不清楚的。

“楚大哥……我……我吃完了，冯公子……咱们赶紧进去找他！！”

“嗯！”

楚大雄点点头，连呼带喊的对着大门一阵猛敲，可大门纹丝不动，里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传来。

一咬牙，楚大雄飞上墙头，顿觉一股寒风袭来，浑身一颤。一个没站稳，人从墙头栽下，好在他反应及时，就地打了个滚，只是手脸擦破了皮。

“楚大哥！！”

“我没事，南姑娘，这韩府里头，的确有古怪！这样，你先赶紧回楚国府，通知两位郡主，还有大人！我想办法先进去。”

说完，不等小南反应，楚大雄抽刀斩断车连接，将小南送上马，又赶紧从怀里拿出一支烟花，尖啸一声，冲天而鸣，绽放出一朵耀眼金花。

略等一会，见府内仍无动静，楚大雄走到马车旁边，提起马车把手，转向对准府门，猛吸一口气：

“子虚，你奶奶个腿儿，到这会也不让人安生。”

说完一声长喝，楚大雄推着马车冲向韩府大门，“嘭”地一声响，将门生生撞出一个大口子。

同时，也像戳破了一只大气球一样，无边寒风从洞口灌涌出来，楚大雄惨叫一声，拼着最后一口气，赶紧往外翻滚退散开。

直到身子抵到巷墙，墙另一边的热闹喧嚣传来，他才渐渐感受不到那蚀骨的冰冷，停了下来。

“你小子……又在玩什么幺蛾子！他奶奶的，老子实在是……陪不动了……”

脑海中闪过最后这一句话，楚大雄身子缩成一团，没一会，直接变成了一具冰块。

一会，杨应紫率先赶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一阵眩晕，人差点晕倒过去。

“楚大哥……”

紧接着，赵义、杨玄感、杨应紫、小南、胡小婵、陈志、岳小明等人也赶来。

不久后，军部高手、三司军士、各部官员也来到了韩府外面，在临时拉扯的警戒线外，茫然又不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就这样，众人一直等到天亮。旭日东升，阳光照射下来，却没人感觉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