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吗?”
聂敬辉从传输的通信里听到了现场的声音,专案组三地互通,现在深港案情已结,他们成纯粹的旁观者了,哪怕是旁观也觉得提心吊胆,最后一刻,冒出来一个“变了人种”的判断。
被询问的目标是丁灿,除了刚才追踪虚拟线索显得有点失态,现在又回到原态了,他慢条斯理地摘了眼镜,嘴上一哈气,就着衣角擦擦才道:“如果连您也觉得不可能,那就是最后的可能。”
“这个逻辑如何成立?”聂敬辉皱眉道,像他这样已经到管理中层的,和一线警员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尤其是像这几位连正式警察也不算的。
“就像去年,都觉得晋阳制毒工厂不可能一样,事实上制毒工厂就在市郊,而且运行的时间还不短;就像本案,都觉得地下兵工厂匪夷所思一样,其实一直存在,他们不但制作,而且改良了产品,行销到全国;再举个本案例子,就像华师父和猛子执意要实地寻找窝点方位一样,都觉得是痴人说梦,可他们最终找到了……回到现在,司令婕这个千变魔女骗过了胡浩,骗了郭三枪,骗了我们警察,甚至骗过了我们的面部、声纹识别监控,还有什么可能是她做不出来的?”丁灿道。
聂敬辉想了想,像在自言自语道:“理论上这样,但是……面部……”
“恰恰证明了,她悉心学习的化妆派上用场了,整容加化妆,神鬼都难挡啊,您指眼睛啊,现在的小姑娘美瞳能做出上千种来,别说变成外国人,男的变成女人都没问题……瞳孔、脸型、身材、皮肤都符合了,染一头金发很难吗?恰恰我们又被‘整容’这个发现限制思维了,神经高度紧张地盯着不同脸型的女游客,谁可能想到去盯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丁灿道,吧唧着嘴有点遗憾,总觉得自己智商一等,却常常被犯罪思维打击到智商捉急。
“这是最后的答案了,如果再找不到,那她就永远蒸发了。”聂敬辉未敢把话说满。
丁灿可不在乎,直接道:“这是极限了,现实永远精彩过想象啊,碟中谍电影里顶多也就这么玄乎。还是猛哥厉害啊,我每次都差他那么一点点。”
“呵呵,背后一般说人坏话的多,说人好话的不多见啊,这么信他?”聂敬辉道。
“您其实也试图质疑,但却找不出更好的答案来。我了解他,轻易不下手,一下手绝对是又狠又准,平时他嘻嘻哈哈,从追捕开始,你听到他在麦里说过几句话吗?还有这个家伙,组里只是觉得他有嫌疑,可猛子直接就不声不响下黑手了,啧啧……”丁灿坏笑着,示意着囚车里的秦磊,聂敬辉回头看了眼,又回过头来看丁灿,笑道:“老贺还说你们经过事已经学乖了,看来他也没看穿,不是学乖了,而是学坏了。”
“我们要真那么乖,可没机会逮着这家伙,聂处您很介意吗?”丁灿道。
“不介意。”聂敬辉笑道,径直向车走去,且走且说着,“我也得学坏点,给这家伙加加压。”
说干就干,聂敬辉上车,坐在副驾位置,浑不似几分钟前还客气的样子,脸阴着,眉竖着,眼睛瞪着,声音呵斥着:“抬起头来。”
秦磊抬头,被凶相吓得一激灵,就听聂敬辉吼着:“现在滨城车站已经被封锁,正在找人,任何有价值的检举都有助于你将来的量刑。说说司令婕吧,她身上有什么特征?”
“她……她整容了。没……我……不……”
“脸整了其他地方也整了?都这份上了,‘不知道’这个词你得少用。”
“我……我……想想……”
“快点,等找到人,你说也没用了。”
压力骤增,把说话结巴的秦磊听得一惊一乍,憋得秦磊在极速地搜索记忆,半晌犹犹豫豫说着:“这儿……她这儿有颗痣。”
戴着铐子的手,指指右乳下方,聂敬辉和席双虎给听愣了,这标志没法查啊?不过还不能表现出来,聂敬辉虎着脸继续施压着:“再想想,还有呢?”
“哦,大腿上,大腿内侧有一对文身,两朵并蒂莲。”秦磊紧张地交代着。
席双虎和聂敬辉眼一直,表情僵硬,硬生生地把喉咙里的“呃”声给咽下去了,这货倒是老实,就是提供的信息能把人给气死,总不能在公开场合扒开裤子去查吧?
“你说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继续。”聂敬辉果真是坏人突破底线不讲下线了,逼着秦磊兜老底了。
时间指向十一时十五分,守在车外的丁灿听到了通信里一片凌乱,估计其余两地也像这里一样,揪着这个聊胜于无的发现要往狠里刨了……
“信息,深港一组发来的……啊?”
武燕看着警务通手机,一下子看愣了,乔蓉凑上来,扫了眼表情如出一辙“啊”了声。一旁站着的任明星和邢猛志好奇凑上来,却没有惊讶,邢猛志笑而不语,任明星表情玩味道:“这俩人居然也有一腿啊。”
能知道这么私密的信息,恐怕秦磊和司令婕的关系非同寻常,邢猛志点点脑袋道:“有一条线现在还没着落,就是野生动物活体和标本生意,这个虽然相比制枪和涉黑是小生意,但却需要眼界和渠道、人脉,我想秦磊肯定是在这上面和司令婕有了交集。云城是全省野生动物贩卖的集散地,杜攻城、郭三枪这一伙干这事是行家,秦磊出入云城,免不了和这些人牵线……只要一次邂逅,干柴烈火就烧起来了,你说呢?”
任明星嗤鼻不屑道:“男的俏女的骚,相逢一笑就约炮,还用你判断?”
武燕仰头哈哈大笑,乔蓉剜了任明星一眼,任明星坏笑起来。四人因为强闯列车被乘警滞留在狭窄的乘务空间里了,门口还有人看着,门外邱小妹正和乘务长交涉,估计协调还得一会儿,任明星坐不住要拍门,被邢猛志拽回来了,猛哥说了,少安毋躁,不是咱的地盘别撒野。
肯定还需要乘警和乘务的协助,否则这二十几节车厢再加上包厢,一小半国际友人,可不是想闯就能闯的。武燕也拽了任明星一把道:“安生点,咱们合计下,可别没头苍蝇乱撞了……猛子,这个判断信息,你有多大把握。”
邢猛志一吧唧嘴,尴尬道:“又来了,那你给个判断。”
“这是国际列车,要慎重,没见咱们一强行登车,乘警就全涌来了?家里肯定在核实了,总不可能让咱们挨个查啊。这么多老外,信息又这么发达,前脚抓捕后脚就给你传遍全世界了,还别说万一抓错了。那后果咱们总队都扛不动。”武燕道。
“呵呵,你现在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邢猛志道。
武燕脸一红,直接道:“是又怎么样?集体荣誉永远高于一事一案的得失,而且……如果是有损于集体荣誉的事,结果可不是你平常调皮捣蛋偶尔出格能比的。”
这个邢猛志理解是一片好意,万一出岔子捅出来,万一不得已只能高调处理。那当事人可就没好果子吃了,特别还是辅警的身份,他笑笑道:“谢谢,我知道,你不是关心集体荣誉,而是关心我,怕我出岔子。”
武燕又是脸一红,任明星和乔蓉两人齐齐牙酸,龇着。武燕一翻脸不悦看着:“咋啦?”
“不咋,我都替他感动。”乔蓉笑着道。任明星帮着腔道:“对对,感动,不过我很好奇啊,你们俩一个干柴,一个烈火,都碰上这么久了,为啥就没烧起来呢?”
“等会儿找个没人的地儿,我私下告诉你啊。”武燕捏着拳头,指头一根一根示威似的竖了竖,任明星躲在邢猛志的背后直摆手,咱不约。乔蓉见走题了,直往回扳着:“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开玩笑?猛哥我也提醒你一句啊,武姐没错,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毕竟是国际列车,千万不能出岔子。家里肯定在想办法了,咱们谁也别擅自动手。”
邢猛志点点头,武燕看着信息又牢骚了一句:“可这信息……聂处怎么也被带偏了,淘的这信息,右乳下方、大腿内侧?逮谁这么检查也不乐意啊?这比提取声纹还难啊。”
说到这茬儿众人又是好笑一番,说话的当口邱小妹和乘务长来了,估计是得到了命令,门口撤去了乘警。邱小妹引见了一下,那位乘务长并不怎么客气,强调外事纪律,强调排查规范,强调一切要以乘警为主,等等,反正就是不能让这些刑警在车上惊扰乘客,擅自抓捕,暂时只能待在这个地方等待下一步的铁路公安的协调意见。
“不是确定的线索,也不是准确的目标,家里正在核实。如果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也得按行动方案来,稍等等啊。”
邱小妹给大家解释着,一组人包括她都悻然不已。
此时十一时二十分,刚刚启动的列车提起速度来了,车厢里的旅客各干其事,玩手机的,玩电脑的,电话上聊天的,闭着眼小眯的,等等,神态不一,那标志着无聊的旅程开始了……
列车实时景况传回晋阳刑事侦查总队时,程良正和一位不知名的刑事侦查专家对话。远程视频对话,对方是一位中年女警官,她正在视频上讲解着:“……额头皱纹、眉间和眼部皱纹、鱼尾纹、唇间皱纹、法令纹、颈部皱纹等,这些都属于可整容范围;可填充的部位包括额头、眉弓、太阳穴、鼻部、卧蚕、鼻唇沟、唇部、下巴……以你所说的情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不可能做颧骨、鼻骨整形,最快捷的方式就是线雕,以埋设蛋白线和填充的方式,在短时间里改变整个脸型。”
“有过类似案例吗?这样整容前后的差别有多大?”
“那个没有对比性,正常的整容是往漂亮方向整,您所说的,她是往陌生的方向整,这个就不好说了。理论上,只要脸的轮廓变形,就可以躲过我们的面部识别监控,你应该往这个方向考虑。”
“我们最新的消息是,她有可能化装成白色人种出逃,这种事我从未遇见过,以您的经验看,难度大吗?”
“给我看下她的照片……嗯,难度不大,身高足够,脸部鼻梁隆起一点,整个脸线再放宽一些,配上合适的发色和瞳色,乍一看识别不出来……不过即便这样整,也有掩饰不住地方,比如西方人的毛孔偏大,体毛偏多,皮肤纹理和东方人是截然不同的,这个肉眼就可以观察到。”
“噢,谢谢您,钟教授。”
“不客气,能帮上点忙我很荣幸,还有其他疑问吗?”
“暂时没有了。”
“那有结果了,记着告诉我啊,这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一定……”
程良关掉了视频通话,回头程总队长正眼巴巴看着,他直接道:“双管齐下,第一,提取安检经过的监控,不要去识别面部,试着识别一下其他的皮肤**部位,比如手、臂、胸前,甚至腿脚部,东西方人皮肤纹理肯定有粗细不同,找出那个异类应该就是了。第二,我不画了,直接用眼睛看,把符合条件的人排出来,我试着挑一下她整容后可能成为的样子,假如这个方向正确的话,双向交叉应该能比对出来。”
“好,开始干活,锁定身高筛一遍,剩下的放一起比对。”程长峰喊着,一干技侦拉着键盘,噼里啪啦运指如飞,各屏幕上飞闪着安检摄下的女人照片,符合身高参数设定的,迅速投在屏幕上。开始缩小分析范围,手、臂等部位**皮肤放大,几遍滤镜过滤,勉强能看清皮肤纹理。
于是屏幕上,又变成了无数张肤理的照片。
抬腕看表,时间指向十一时三十分,程长峰的心掉到谷底。这个突破常规的排查筛选,一直有一线希望牵着,可一直被失望甚至绝望笼罩着,其中所经历的心情起伏,几乎是他职业生涯里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不知道追踪还能走多远,按理说他这样的位置和年龄已经可以放下了,可以不在乎一事一案的得失,可他仍然觉得心慌意乱,仍然像第一天当警察那样,总想抢走荣誉。
所有人都在抢,没有人会谦让。已经作古的华前辈在抢,奔赴深港的聂处一组在抢,远赴滨城的在抢,还有面前这些熬得眼痛流泪的内勤、技侦,也在抢,抢着时间,抢着细节,抢着比罪犯更快一步突破层层屏障,直指真相。
“开始吧,我对比司令婕的照片,推测脸部轮廓的变化,找到了这样几位外籍人员。外籍人员背景信息我们不具备可查数据,那就来个盲查吧,我念名字,你们看在不在你们挑出来的嫌疑名单里……可以开始吗?”
最先出声是神笔程良,现在他拿的是电子笔,戳着屏幕,在平板上移出了一个过安检的图片,念着名字道:“第一位,尼娜·伊万诺夫娜·伊万诺娃,来自俄罗斯。”
“在!”
“第二位,阿纳斯塔西娅,来自乌克兰。”
“在!”
“第三位,维克托莉娅,这位是中俄混血。”
“在!”
“第四位,叶夫弗萝西妮娅。”
“在!”
“第五位……”
程良在思忖着,一位一位挑着嫌疑人,不多,已经缩小到九人,只不过九人是分乘的三辆列车,还有一位现在还等在候车大厅,嫌疑人的信息发送至滨城,那里开始紧张地忙碌上了,票务、证件信息比对,再核实乘车信息,还需要时间。
“现在是十一时四十四分,再过二十六分钟,第一次经停过站就会出现,是阿纳斯塔西娅,其中一位排查目标所在列车,上面没有我们的人,只能通过乘警协查。”
远程通信里,宋玉河汇报着。
“想办法直联他们的执法记录仪,最好能看到现场,如果觉得可疑,申请滞留。”程长峰命令道。
“好的,已经在办了。”宋玉河道,话音方落,视频上的他表情陡变,对着通信器喊了声,“胡闹!”
“怎么了?”程长峰绷紧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太多意外了,被吓了一跳。宋玉河赶紧解释着:“总队长,不是和您说话,是咱们那几位强行登车的跑了。”
“跑了?列车上能跑哪儿?”程长峰不信地问。
“准确地说,是脱离了乘警视线,自行排查去了,乘务长把状告回调度上来了。”宋玉河道。
这几个喜欢冒头的刺头,恐怕憋不住。程长峰意外地没有发怒,一摆手道:“他们要坐得住,我倒会意外。管不了那么多了,信息发给他们,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放手去查……警察的荣誉高于一切,不是因为荣誉能为我们自己带来什么改变,而是因为它意味着所有人正常的生活不被改变,最起码不被这些形形色色的犯罪改变。所以就得有这种狠劲和韧劲,别说外国人,她就是变成外星人我们也要把她缉拿归案……”
程长峰恶狠狠地说了句,宋玉河尴尬应声,话音落时程长峰才发觉自己有点失仪了。全中心技侦抬起头来,都默默地凝视着总队长一眼,不过没人介意,说到大家心窝子上的话,大家眼睛里的沉默和热切已经传达了警察间都读得懂的东西:
理解,以及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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