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见到冯宽,人前人后,柳如烟没表现出来,回屋独处时,心里却不太平静。
这两天午夜梦回,她常常回忆起江陵县衙地牢的那个晚上,猛然发现,那个时候,竟已是她最后的欢愉时刻了:
“他好像……也改变了不少。只是,我连多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这两天,柳如烟和秦如雪一起日夜编排乐曲。
没想到第一次正式开演,竟然是要到燕国公主府上去。不过,有了上次端门楼下的经历,二人也算有了些底气。
路上二人共乘一轿,秦如雪随口叹道:“公主殿下,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生下来就住在皇城里面,福泽深厚,也是自然。”柳如烟顺着话回道。
“你呀……我又不是说这个。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她之前得了怪病,反复无常了好久,最近才终于好过来的。我还听说,好像是因为,得了什么仙丹灵药。”
柳如烟轻蹙秀眉,“仙丹灵药?”
“你不信对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听说楚国公家的女儿,上次染上风症,也是因为得了什么丹药才好了过来!”
静静望着她双眸,柳如烟淡淡一笑,“看不出来,雪儿姐姐也会关心这些。”
“不是我想关心,天天听小蝶跟外边几个丫头扯东扯西,想不知道都难啊!”
秦如雪干笑一声,“如烟妹妹,你呀,平常也不能太过隔绝沉闷了。有什么话不想跟她们那些人说,可以来找我,我呀,是真心把你当知己的。”
“嗯……”
柳如烟收敛笑意,认真点头。看着秦如雪笑靥如花的绝美脸庞,心内不禁惋惜感叹不已:
“雪儿姐姐这么好的人,居然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方……实在是命运无常啊!”
到了公主府,侍女领着她们从偏门进来,安排下人住的小房间给她们化妆歇息。
又上来茶点,交待她们不要乱跑,便出去复命去了。
两人整妆完毕,大致又排演一遍,没见人传唤,柳如烟起身开窗,朝外面看了一眼,秦如雪忙拉着她回来,重新关了窗道:
“咱们本就身份下贱,可不能再让人家看低了些,拢共也就这一会儿,还是安分点吧!”
柳如烟点头重新坐下,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又等一会,侍女过来认真叮嘱道:
“两位,这就随我来吧。一会千万不能演砸了,好几位贵人都在呢!”
“放心吧,不会出差错!”秦如雪笑道。
丰庆楼内,冯宽渐渐适应了里面的氛围,正没话找话时,原本闹哄哄的众人忽然安静下来。
顺势抬眼看去,只见翩翩似仙的秦如雪、柳如烟两人,一红一绿,缓缓步入从楼顶一直垂落到地的紫纱帐中。
冯宽身心微颤,所有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
“是她!这么巧,她们竟然也来了……”
第一曲,上元词。
琵琶声、箫笛声、琴声来回转换,妙音绕梁不绝,众人皆叹服不止。
第二曲,桃花诗,只有淡淡梆鼓,仙音变古调,长啸短吟,高唱低回,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实在高妙无穷,完全不比梨园的差!”
皇帝赵义笑叹连连,“要不是刚才,亲眼见了那两位进去,我都会怀疑,那紫纱帐里面,是否还藏了其他的人在帮忙!”
赵烟萝随即笑道:
“你们把紫纱帐收了,让父皇看看。”
柳如烟二人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赵义大笑三声,盯着秦如雪神色古怪地看了一会,微笑问道:
“这位,便是上次,端门楼下的花魁姑娘对吧?”
“是,上次见过就觉不凡。这次听说又有新曲,特意让人请过来的。”
赵烟萝微微颔首,“没想到,竟刚好就是,最近新出的两首诗词!”
赵元佑看向冯宽,有些玩味地笑道:
“上元词早已经传遍京城,变成唱曲儿不足为奇。只是那桃花诗,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正是两天前,从秦楼传出来的!”
“哦?”
赵义神色古怪地看向冯宽,赵烟萝笑意顿消,也跟着看过去。
听到“秦楼”二字,杨应彩两姐妹对视一眼,心情各异,也一齐看过去,想看看冯宽到底怎么解释。
然而,处于风暴之眼的冯宽,却正专注于望向正前方的秦楼大家——柳如烟。
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说话,他仍旧两眼呆滞,神情恍惚。
赵元佐暗叹一声,轻轻摇头,赵元休更是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自己也被看出端倪。
主位的几个人忽然安静,整个大殿的气氛,也跟着凝固起来。
又等一会,见冯宽一直没反应,还是保持着异样的姿势,望着前方的秦、柳二人,皇帝赵义心生不喜,随即打破沉默:
“子虚啊,现在到你了!”
“哦……啊?”
冯宽回过神来,一脸懵逼:
“陛下,什么……到我了?”
杨应彩同样也发现了导致冯宽发愣失态的缘由,斜眯着眼,气鼓鼓地瞪眼看他。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冯宽这时候,可能早已被大卸八块了。
赵烟萝也对冯宽鄙夷至极,可毕竟是自己明面上的救命恩人,只得强忍着不舒服,出言提醒道:
“方才父皇说过,要听你奏笛曲的。”
冯宽面有难色,“原来是这样啊……可是……”
“没事,子虚你啊,就算不太会,随便吹一小段就行。不过最好啊,还是那桃花仙人的曲儿!”
赵元佑笑着宽慰,“不用管好听不好听,应景不应景,让大家开开眼界就行!”
“主要是方才,两位大家珠玉在前。”
冯宽讪讪一笑,“另外,我这曲儿,恐怕,的确会有些不太应景,要是一会影响了大家心情……”
赵义当即都气乐了,不耐烦道:“别顾虑那么多,就按元佑说的,开始吧。”
“是,陛下!”
冯宽当即起身,深吸一口气,从位上出来,缓缓走到柳如烟身旁,柔声笑道:
“这位姐姐,能否借你竹笛一用?”
听到方才的对话,柳如烟本来就觉得声音熟悉,可直到冯宽来到面前,她才终于敢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不禁让她心神大乱:
笑似昨日神采奕,眉若清霜眼如星。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
不敢多想,柳如烟赶紧低下头去,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好在一旁的秦如雪看得明白,赶紧拿过案上的竹笛,递给冯宽,浅笑一声:
“冯公子,请!”
冯宽有些不太情愿,清咳一声,准备勉强接过。
柳如烟定下神来,先将竹笛接过,取出丝帕仔细擦拭笛身之后,双手递呈给冯宽。
只不过整个过程,她依旧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长叹一声,冯宽同样双手接过,闭目静心一阵,横笛启唇。脑海中,也开始闪现出这个世界的自己、小时候的那些画面:
躲过战乱,从小山村去江陵县,进了李府,府门前的石狮子似乎还清晰可见。李清灵天天赖在自家的院子不肯走,后来,又跟来一个身量稍长些的女孩。
不像冯宽、王芸梓、李清灵三个,一开始,女孩总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玩耍,不愿意加入,却也不愿意离开。
很快,冯宽也喜欢坐在她旁边,陪着她,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另外两个玩耍。
时间一晃,最后又来到县衙地牢,虽多年未见,两人仿佛从未别离,言笑晏晏。
从地牢出去之前,李纯孝好几次的欲言又止,冯宽当时并未注意,这会儿,开始愈发清晰起来……
“自己和他,尽管是一身两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像,至少从这方面来看,表现还是一致的。”
笛曲本身并不复杂,冯宽一边吹奏,一边在两个世界来回感叹。
最后停下来时,他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吹奏了多少遍。只是隐约清楚,中途时,自身的真气曾不动自发。
笛声婉转反复,直到最后缓缓消散,楼中其他人皆心神共鸣,静默无声。
皇帝赵义,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
赵烟萝忽然又觉得,眼前这个古怪男人,好像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堪。
杨应彩呆呆地看着冯宽,眼眶早已湿润。坐在人群后方的冯智玳,虽然心里并不想承认,可内心深处,对于他坐在那个位置的愤恨和嫉妒,也随之减弱了许多。
良久,赵义睁开眼,一声长叹,怅然问道:
“子虚,此曲,何名?”
“织女忆情。”
冯宽简单回道,转身将笛交还给柳如烟。柳如烟低头接过,依旧不愿看他,手指不经意间相触时,分明有清泪滴下。
赵元佑轻叹一声,“曲调虽好,也确实……太过悲婉了些!”
“殿下说得对!”
冯宽收住情绪,当即笑道:
“大家不必如此,那日,我听师父他老人家吹奏此曲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惹得他哈哈大笑。”
“为什么要笑啊?”
杨应彩不满道,“那什么牛鼻子,莫非是木头人不成?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可你们听他怎么说?”
众人都竖起耳朵,冯宽也不卖关子:
“他说啊,我们年年都过七夕,遥叹牛郎织女相见困难。
可却不知道,这天上一天,当得地上一年。人家牛郎织女天天得见,每天明明都如胶似漆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啊,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净替他们那些神仙瞎操心!”
“噗……”
杨应彩笑出声来,赵烟萝不禁莞尔,赵义也是表情古怪,当即笑骂道:
“子虚啊,你实在大煞风景!”
一会席散,冯宽被单独叫去书房。
赵义、赵烟萝两人只顾着说话,似乎没看到他进来。
冯宽干站了一会,忍不住轻咳一声。
两人忽然安静,赵义盯着他,笑道:
“来了啊。”
“陛下,公主殿下……那个,不知叫我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赵义端起茶杯,似乎是感觉烫,马上又放下来。
“奖赏?呃……为什么?”
冯宽心中,原本还是有些预期的,可为了表现的矜持一些,还是选择多问一句。
赵烟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当即打趣道:“能让我父皇亲自开口,说出这句话的,全天下也没几人。
就这一次机会,冯子虚,你当真不要?你不要的话,我可要喽!父皇,我想……”
“那个,公主殿下……稍等稍等,让我想想啊,要不……干脆赏我一点银钱吧!”
“一点,是多少?”赵义饶有兴致地问。
冯宽难为情地伸出一个手掌:
“五……五百两,可以吗?”
“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说的,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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