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跟着老妇进去,只吴震落在最后,从地上捡了几个葡萄,问裴明淮道:“要不要来两个?甜啊。”
他挨了裴明淮一个白眼,祝青宁在旁笑道:“吴兄,若今儿我们得露天席地睡,那都得怨你这张嘴。”
进得屋去,见这屋跟他们一路上见多了的土屋全没两样,哪怕才打扫过,沙灰仍是无孔不入。几张毡毯铺在地上,地上放了些陶壶陶盆,简陋得很。老妇道:“我们这屋破旧,也就能遮风挡雨,各位不要嫌弃。”
裴明淮笑道:“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都是极好的事了。”
堂屋旁边有三四个小间,每个都极小,仅有一炕,铺了毯子。老妇将他们领了过去,道:“将就住一夜再上路吧。”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过来,问道:“娘,有人来了?”
那女子相貌甚美,肤色白嫩,跟这土屋实在有些不搭。老妇道:“正是,这几位路经此地,来借宿一晚。你去厨房,跟你妹妹弄些吃的送过来。”
昙秀道:“实在是叨扰老人家了。我们自带了干粮,不必……”
“这有什么!”老妇笑道,“我们也没什么好待客的,不过就是些家常的东西罢了。”
待得老妇走了,吴震就往那毡毯上一躺,道:“我是真累得很了。不吃了,睡了!”
祝青宁笑道:“不是不想吃,是不敢吃吧?”
吴震手里还拈着一串葡萄,笑道:“瞧瞧这葡萄,都熟得掉地上了,都没人去捡。这里要养点儿葡萄可不容易,早就该摘了晒着,或是酿酒,岂有这白白糟蹋之理!”
祝青宁盘膝坐了下来,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吴兄的眼睛。”
裴明淮道:“既如此,那就别动他们的吃食便是。”
众人各自歇息了一阵,一直听得堂屋那边有碗盘叮当的声音。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方才那个女子和一个更年轻几分的姑娘,捧了托盘过来,里面是烤热了的馕,还有几大块羊肉。华英忙去接过,连声道谢。那两个姑娘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她说话,点了点头便走了。
吴震叹了口气,道:“闻着香,又热乎乎的,就是不敢吃。”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华英打了个呵欠,道:“哎唷,我也真是累了。我先睡了,有什么事,就靠你们了啊!”
裴明淮微笑道:“你睡便是,有我们呢。”
昙秀见裴明淮就着油灯的光亮又在看那卷书信,便问道:“有什么消息?是太子那边有什么事吗?”
“太子没什么事,大破柔然,把他们远远地赶了回去。”裴明淮道,“但柔玄二部敕勒,趁漠南一线屯兵大多调走,杀了镇将,叛回漠北了,人数有数万之众。虽已全力追击,但也终究鞭长莫及,让他们走了。前年的统万、高平、连川敕勒叛逃,多被击杀,或是徙配青齐为营户,这一回终究逃了许多,算得他们大获全胜吧!”
“噗”的一声轻响,油灯燃尽,熄了。一时间没人说话,终于,裴明淮道:“吴震,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多少年的老话,一点没错。”
吴震道:“可是,高车是见此情形趁势而为呢,还是早有准备?”
“你说呢?”裴明淮反问道,“一群如此剽悍的黑衣杀手,突然出现在阴山附近,若是从别处潜来的,很难不被察觉。但若原本就在军镇呢?原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呢?”
宋绍祖点头,道:“不错,公子说得极是。其实,可能大家都忘了,各军镇的屯民,不仅有高车的,也有柔然的,也不乏别的部族。他们内里联结起来,里应外合,实在是不难的事。只不过……嗯……”
吴震道:“你说是想说,只不过必有内应?”
“我仍然信芝兰的话。”裴明淮低声道,“天鬼只想劫景风,不想杀她。天鬼在整件事里面都态度暧昧,颇值得玩味。但这所谓的另一拨人,第三股势力,是有济河焚舟的决心的,既不惜代价,也不顾后果。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在和兜山,我们虽然从那些黑衣人身上得到了一幅黄绢,这黄绢又确是线索没错,可是,那时候若非左肃来救,我们都死在那里了,线索还有什么用!”
吴震不语,昙秀缓缓地道:“现下看来,这局势错综复杂得很啊。与白振合谋的那个人,并没打算遵守承诺。白振是绝没有打算要你们死在和兜山的,那他做的一切都会全盘落空,他只是想把我们引到龟兹。但是,替白振办这事的人,是存心想把你们全部击杀当场的,所以白振当时才会说,他并不想要我们的命,想必他也是对此人出尔反尔十分不满……说实话,我一直自认对朝中情势十分清楚,但现今,我也觉得乱得很了。应该是有那么一个人,藏得极深,我们从未疑过这个人……”
“不是上谷公主。”吴震道,又看了祝青宁一眼,“上谷公主不会想连自己儿子一起杀。她更不敢动景风公主,得不偿失……”
裴明淮道:“杀景风的人,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可以说,叛逃漠北的高车乃至内附又叛的柔然部众,每一个都是杀她的凶手。每一个都是。我们能杀尽叛逃的敕勒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连为景风报仇都办不到,真是枉自为人……”
他再不开口,众人也只盼再莫要谈及此事,更是噤如寒蝉,没一个人接话,只余众人呼吸之声,越来越悠长均匀。
*
不知不觉,已到了半夜。忽见堂屋里亮起一盏油灯来,又听到脚步细碎,那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端着油灯,轻轻朝裴明淮一行人住的这一侧屋子来了。她弯下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细看,直到确定他们都已沉沉睡去,才举着灯退了回去,压低声音道:“都昏过去了。”
堂屋中站着一个艳妆女郎,一身红衣,娇艳绝伦,竟是裴明淮等人在交河城外遇到的那个女子。只是她原本皮肤雪白,这时却微微泛出淡青颜色,却与常说的“肌肤吹弹得破”又不一样,仿佛她那张脸用力一碰就会碎掉一样。她身旁站着数名女子,有的年长,有的年轻,个个都是容貌娇媚,只有方才接待裴明淮一行人的白发老妇鸡皮鹤发,相较之下更显枯槁。
白发老妇笑对那红衣女郎道:“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有些古怪,所以一点都没动吃食。可他们没料到,外面的水也是有毒的。”
红衣女郎娇笑一声,道:“他们啊,还是太不了解这沙漠了。”笑容一敛,冷冷地道,“那个叫华英的女子呢?”
“也昏过去了。”老妇道。
红衣女郎两眼闪闪发光,快步就走了过去。见华英昏睡不醒,红衣女郎冷笑一声,道:“那天算你命大,躲过了一劫。今儿我就送你下黄泉吧!”
说时迟,那时快,她拔出腰间一柄刀刃发蓝的弯刀,对着华英的咽喉就割了下去。眼见得华英就要血溅当场,“叮”的一声,那弯刀却被击飞了,深深嵌进了土墙里,直至没柄。裴明淮已坐起了身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紧跟着祝青宁、昙秀、吴震、宋绍祖也纷纷坐起,一个个神清气爽,哪里有一点昏睡不醒的样子。
红衣女郎连同那白发老妇都退了两步,道:“你们……”
吴震笑道:“也太小看我们了!不过这点伎俩?我们可没喝那水啊,都知道这绿洲有古怪,谁敢胡乱喝啊!就连洗脸,也都是早含了解毒丸在口里的!”又瞅着那女郎,笑道,“你不是说要去酒泉嫁人吗,怎么还在这里?”
华英两眼凝视那红衣女郎,笑道:“王后,又见面了啊。”
红衣女郎微微一怔,道:“你认出我了。”
“女子看女子,又不需一定要看过脸。”华英笑道,“你身形动作,都特别得很,一看就看出来了。还有,你用的那香,也是特别,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上次在耶婆瑟鸡寺没害死我,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红衣女郎听她如此说,神色一变,本来娇艳的一张脸,突然发青,如同厉鬼。见她这副模样,连祝青宁、昙秀都暗自戒备。
“我跟白振筹划多时,一切都顺顺当当,却没料到,他去了一趟大魏,竟然迷上了你这个小丫头,回来后日思夜想。”红衣女郎冷笑道,“我本想隔了千里万里,日子一长,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你竟然来龟兹了。我不能让他再动摇,所以我就给你讲耶婆瑟鸡寺,讲千泪泉,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去看那个洞窟。若你死了,他就不会再有什么迷惑了。”
昙秀叹息一声,道:“可惜事与愿违,白振知道你暗中设伏要害华英,竟不惜暴露身份,前去相救。”
红衣女郎嘶声叫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了,我们说好了,一起夺龟兹的王位,以后我就是他王后!为此我侍候了那老家伙好几年,就为了他!他知道我设计害你,差点掐死我!”说着拉开衣领,指着脖子上的青伤道,“他赶我走,说若我不走,就杀了我。我见他气得厉害,只得先走了。我真是恨你,恨死你了!你跟他认识不过数日,你就把他的心夺走了!为什么?为什么?”
华英道:“不为什么。若是能说出来为什么,那倒奇了。”
红衣女郎一愣,她身边的白发老妇道:“我们把这些人都杀了,赶紧走吧!我都说了,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这沙漠上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去了。你非得要等着他们……”
“你们就是这沙漠上传说的罗刹女?”吴震盯着这群女子,道,“传说这前往西域的流沙里面,有美貌之极的罗刹女。来往商队被她们所迷,住在她们家里面,都忘了要继续走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发现同伴一个一个地变少……”
红衣女郎娇笑道:“是啊!这地方本来肉食就少,吃骆驼肉多可惜啊!可这人肉,就没什么好可惜的,吃惯了,蒸煮炒烧,都美味得很!”
听她格格笑声,连裴明淮都觉得有些寒意。吴震道:“你们……你们真把那些人……都给吃了?”
那名二十多岁的美貌女子掩面而笑,道:“我们不吃素,就吃肉。你们看,外面的葡萄都熟得掉了,我们也懒得碰一下。人肉比什么牛肉啊,羊肉啊,都好吃百倍!若是吃惯了,才知道好处呢!”
众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裴明淮盯着为首那红衣女郎,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衣女郎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是罗刹女啊,专吃男子的肉。”
裴明淮道:“我是说你原本是什么人。”不待红衣女郎说话,又道,“方才这屋子里一片黑暗,你没点灯,却一眼就能看清楚华英在何处,更能看清她是不是睡着了。别的人都不能,都要点灯,就你不用,因为你能在夜里视物,对不对?”
祝青宁一怔,红衣女郎却微微点头,道:“你好毒的眼睛!”
“因为我认识跟你一样的人。”裴明淮道,“沮渠氏王族多有人如此,你也是沮渠家的人?”
红衣女郎道:“早已经不是了。很多年前就不是了。”她望着远处,悠悠地道,“我看着我娘被我爹杀了,把她砍成一块一块的,丢进大锅里面煮熟了,又切碎了分给军士们吃。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是沮渠家的人了。如果不是我当时太小了,煮熟了切碎了也没多少肉,我也一样被杀了,丢进锅里煮了。我奶娘带着我逃了出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我也要吃别人的肉,吃尽天下男子的肉,看看到底是什么滋味。而我这些姊妹呢,也都是被男人害过的,伤过的,在一处是再好不过了。”
她声音娇媚,说的时候也是笑意盈盈,身旁一群女子也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得更是开心,只裴明淮等人听得寒意愈盛。
吴震道:“这事刚听说了。当年凉国被破后,沮渠牧犍虽降,可安周、无讳不曾降。无讳令他的从兄沮渠天周退守酒泉,酒泉被围数月,城中已无粮可食。沮渠天周杀了他妻子以充兵士之腹……”说到此处也说不下去,看着那笑语盈盈的红衣女郎,只觉得这沙漠上深夜时候的冷,也比不上人心之冷。
裴明淮凝视那女郎,问道:“我正想找人问个话。白振是怎么跟天鬼扯上关系的,你想必也知情?”
红衣女郎娇笑道:“这要什么扯不扯上的?白振有一回闯到我们姊妹这里来了,我们知道他是龟兹王弟,并不想惹这麻烦。可他却偏要追根究底,我也觉得他……他……”说着又笑,道,“我是沮渠天周的女儿,我还需要跟天鬼去‘扯’上关系吗?”
祝青宁忽道:“不对。沮渠天周和他妻子死那是多久的事了?离现在已经有三四十年了。你若是他们女儿,你怎么如此年轻?”
“因为我们不仅要吃男子的肉,还要喝他们的血啊。”红衣女郎抚着自己的脸,眼波娇媚,巧笑倩兮,“这样子,我们就能一直这么美丽下去了,既不老,也不死。”
裴明淮喝问道:“谁教你们这法门的?”
红衣女郎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们马上就要死啦。你以为,你们有咱们姊妹这样了解沙漠吗?……”
就在这时,外面忽听得声响隆隆,犹如雷鸣。女郎惊道:“这是什么声音?”
宋绍祖此时哈哈大笑,道:“原来这白龙堆附近传了数十年的罗刹女,就是你们这群妖女。好,真是好,能把你们这群坏人性命的妖女一网打尽!”向外面一指,道,“那是马蹄的声音,数千兵马,跑起来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这是我大魏大军,已自敦煌郡赶过来!”
此刻听得外面一个男子声音大声道:“在里面的可是宋将军?”
宋绍祖道:“正是!李将军你总算到了!”对裴明淮笑道,“公子,再不必劳你了。这群妖女我们立时拿下,再慢慢审问不迟。”
一名青年将领带了众军,抢了进来,见到裴明淮便拜倒行礼。裴明淮道:“不必多礼。”又道,“留那个红衣女子便是,别的都杀了。”
那群女子再厉害,终究平日相对的只是商旅,并非久经训练的大军。有几个女子已吓得跪了下来,叫道:“公子饶命!我们,我们都是有冤屈的人……”
裴明淮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何冤屈,也不想知道。天下冤屈的人多了去了,你们要报仇,那就找害你们的人去。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数十年来,害的都是无辜的人,这些往来商人,哪一个跟你们有仇有冤了?你们这等本性恶毒,视人命为草芥的妖人,手上不知染了多少无辜行人的血,岂能再留你们性命?”
说着对吴震微一示意,吴震笑道:“这个,王后殿下,若你把你跟天鬼的种种事老实说了,还能留你个全尸。若不肯说……就让你看着你的肉,被一块块剜下来,如何?剜上个三天三夜?要不,你还想尝尝你自己的肉?”
那红衣女郎面色青白,一张脸更是看着随时都要碎掉一般,这时候若说她是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也无人不信。“你们……你们做梦!你们别想我会说……一个字都别想!”
吴震冷笑道:“我们在交河城外初次见你,你便是跟丘腾会合,引领他逃往龟兹的。不管昙秀再画几幅丹青,你都会把丘腾指认出来!在交河城中自然有你们的眼线,很可能就是那个抄经的老人!你们更是刻意要丘腾在我们面前现身,然后再逃,否则丘腾不会逃得那么惊险万分!龟兹王死的当晚,白振不在皇宫,龟兹王就是你杀的,什么燃千灯,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进雀离大寺,打开宝库!怎么样,就算你不说,我说得也都没错吧?你在回龟兹的路上,还杀了一队行路的商人,只有一个侥幸逃脱,你们可真不愧是啖人血肉的罗刹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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