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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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飞速传播膨胀的时代,听见怎样的骇人新闻都不足为奇。

年轻女生在烧烤店被陌生男子性骚扰进行辱骂殴打致重伤入院。

有女子被丈夫故意暴力伤害需要终身挂粪袋生活。

因承受不住学习压力跳河自杀的十一岁孩子。

……

周念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翻过一条又一条消息。

看见一条似曾看过的新闻。

【近日,我市警方查封一所名为善进的违办寄宿学校,据悉,该校涉嫌长期非法□□,以各种手段虐待未成年,包括但不限于体罚、关黑屋,禁食,电击……】

她还住在东济的时候就看过这条新闻。

最新消息显示善进学校的创办人非凡获利800亿,周念咋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得祸害多少个家庭的孩子才能搞到这么多钱。

那会儿鹤遂冒着夜雨给她买来不少画具,进门时她就在看关于这所学校的新闻,他不动声色地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让她重新开始画画。

思绪到这里停住。

距离沈拂南离开已经有小半个月时间,冉银已经自首,会在两个月之后开庭,她独自住在北清巷的家中,每天给自己做三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余时间就坐在画室外的挑空阳台上画画,要么就背着画板写生。

画画的手感恢复得很快,天赋真是霸道得不讲半分道理,如今外出写生的周念和从前一样,不论在哪里画画,只要周围有人,都会忍不住夸她画得好。

同时,周念在网上留意到全国画家联展正在报名征集阶段。

她挑了幅近期新画的《晚森流浪》,65厘米x90cm的布面油画,浪漫空灵的画风让人眼前一亮。

周念的画风有着旁人难以临摹的天赋感,能做到极致的准确,她想画朦胧就是朦胧,想画杂乱就是杂乱。

正如参赛的《晚森流浪》。

整幅画以蓝黑色为主,以萤火的微光点缀,光晕落在树木的枝桠间,站在乌石块垒最上方的少年背影上,他的衣服被鼓出风包。

光才是绘画的主人。

周念用运用光拿捏许多的细节,笔触的收放炉火纯青,让观者惊叹。

一条新的咨询在手机上弹出。

周念正坐在南水河边写生,手机就放在身边的长椅上,她低眸一瞥,看见鹤遂殴打生父有隐情的字样。

顶流团队的公关团队不是白拿工资的。

前提是当事人得配合。

周念点进那条娱乐资讯,看见视频中召开记者会的沈拂南眼眶微红,苍白薄唇有点颤抖,他面对镜头说话时几度哽咽,最后索性转头——侧脸对着镜头,眼角一滴悬悬欲落的眼泪,配合着隐忍时微微上下滚动的喉结,直接将破碎感拉满。

团队爆出鹤广长年扎针吸.毒,证据找得非常充分,他以此要挟鹤遂索钱,鹤遂发现实情后不愿意再出钱,所以鹤广找到鹤遂进行挑衅刺刺激, 为的就是能拍下自己被打的视频继续向鹤遂索要钱财。

公关文写得逻辑缜密, 滴水不漏。

舆论也完全实现两级反转——

[我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呜呜呜。]

[谢天谢地我的房子保住了!]

[那按照这个情况,之前那个视频里还是打得太轻了,瘾君子搞威胁要钱,要素真的太多。]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哭得好漂亮……]

五分钟后。

关于鹤遂哭的漂亮的词条冲上热搜第一。

他上热搜就像是喝水般容易。

周念翻过几页实时评论,想到的却是另一边的沈拂南应是一转身就立马擦干眼泪,恢复冷漠深情。

道歉和眼泪都是他的手段,而他的演技为他买了单。

另一边。

结束记者会的沈拂南回到休息室,仰靠在沙发里,姿态懒散地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郁成:“反响怎么样?”

郁成翻着手机,笑着说:“很不错。”

男人薄唇微微一勾,“那就行。”

郁成查看近日行程,说:“还有六天进组。”

“六天。”沈拂南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时间,“还有六天就三个月了。”

“三个月?”

郁成不理解,“什么三个月。”

“没事。”沈拂南弹掉一截烟灰,“帮我预约个精神卫生中心的号。”

郁成不理解为什么要突然预约精神病院的号,但还是问:“什么时候的?”

男人默了一瞬,沉沉道:“六天后。”

……

周念很少再做关于周尽商的噩梦,只是眠浅易醒的习惯还是没改掉。

九点上床睡觉,十一点半就醒了。

下楼找水喝。

如今一个人住一座房屋,到夜里难免有点害怕。

喝完水从厨房回堂屋时,周念看一眼黑漆漆的院子,看在夜里静止不动的瓜藤木架,刻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某些夜间生物。

“咚咚咚——”

突如起来的敲门声,吓得周念浑身一个激灵。

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谁。

在开门前,周念假设过好多个人,却偏偏是万万没想到的那一个。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半个月没见过的鹤遂。

“你——”周念卡主。

鹤遂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檐拉过头顶,遮住双眼和颧骨,听见她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来。

一双眸黑白分明,眼角凛着凉意。

准确地与她四目相对。

夜色辽阔,从远方而来的他撞疼周念的视线。

周念怔住,视线往下几寸,看见他身前捧着一个东西。

借着半扇月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株长势蓬勃的万年青,底座是她熟悉的粉色花盆。

周念目光虚闪几瞬,呐呐道:“怎么会,我明明把它——”

鹤遂低声往下说:“把它扔在了京佛的精神病院。”

周念哑口。

没错,她把它扔在了京佛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她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东西,小到哪怕是一根数据线,唯独把它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任由它自生自灭。

她想着它早该枯萎腐烂,现在却生机勃勃地重新在她眼前。

半个月前。

在鹤遂不知情的情况下,沈拂南回到京佛,并且告诉他周念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消息。

“或许你装点可怜,周小姐会因为赌约和你在一起。”沈拂南浅浅笑着说。

“……”鹤遂沉默不语,暗暗咬紧腮帮。

沈拂南略一挑眉,眼里透着洞悉一切的精明:“但你不会选择那么做。”

鹤遂眸底继续变暗。

沈拂南接着说:“你不止想要她爱你,还想要她毫无杂质的爱你,你不会接受她因为同情怜悯而和你在一起。”

沉默许久。

鹤遂在昏暗灯光里凑近镜面,沉声道:“我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我要亲自听她说。”

“也行,我不介意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沈拂南脸上有着势在必得的从容,“但我可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

鹤遂记得还在京佛精神病院时,病房里始终摆着一株粉色花盆的万年青,他当时被强烈压制,出来的次数寥寥可数,但他就是记得。

并且他认出,那就是他当初送给周念当十八岁生日礼物的那一株。

他当然要回去找她。

但在回去之前,他要把两人间的信物一并带回。

鹤遂找到那株万年青时,它被收在护士台,好在最初保洁阿姨在清扫病房时没有将它一并扫进垃圾袋中。

它被放在护士台的杂物角。

那里堆叠着一些旧资料,坏了一条腿的椅子,它恹恹地站在那里,叶片边缘干得有些翻卷,但还是活着的,不过继续这样下去也活不久。

鹤遂带它回家,精心侍弄,每天都让它晒足够的太阳,看它叶片逐渐舒展,翻厚,也看它绿意重新旺盛。

差不多十天左右,它竟然开了淡黄色的花束出来,散发着淡淡香气。

养得好的万年青才会开花结果。

去年周念让它结了果,今年鹤遂让它开了花。

他总觉得开花是好兆头,于是在万年青开花的第一天,便登上了飞往云宜的飞机。

鹤遂把万年青捧高,举至周念的眼前。

周念的睫毛微微一颤,看一眼万年青,又抬头去看鹤遂,他的眸子还是又黑又深邃,隐隐绰绰的星河在里面涌动着。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低低徐徐地说: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那一瞬间,周念仿佛回到四年前的11月的冬夜,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深深凝视她的眼,说着和此时一模一样的话。

时间在此刻静止。

幕空里星星的闪烁也变得模糊。

只是时光荏苒,哪怕今夜的明月像那时冬夜一样高挂,她和他之间也有着太多回不去的曾经。

也不是说非要去放大苦难。

实打实的说,她在与他分别的四年时间里,经历过身败名裂,无数次呕吐,五识尽丧,还有一千多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

即便现在的她身体恢复良好,但那些经历,永远都会是横在她内心腹部的一道伤疤。

伤疤教会她成长懂事,教会她不要把自身中心依靠在他人身上,好比她当初全身心地依赖鹤遂,鹤遂的销声匿迹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的世界在刹那沦陷为深渊炼狱。

她逐渐找到真的自我,只为自己而活,才是真的新生。

周念迟迟没有伸手去接那株万年青,她清晰地看见鹤遂眸中的光在一点一点流逝泯灭,直到最后完全的暗淡。

夜风微凉,凉意沁进周念的眼里,她在风里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鹤遂。”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同时也说得特别清楚。

这一瞬间,鹤遂明白过来沈拂南不是在骗她,他怔愣好几秒,才缓过神来要做出反应,他的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好一会儿过去。

周念再次开口,很平静:“其实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你的诺言,我们的约定,包括一切我自以为的坚不可摧。”

“……”

鹤遂抬手,把头上的帽子拉下,神色落寞地点点头:“你还是恨我。”

周念当即否认:“没有,鹤遂,我没有恨你。”她去看他的眼睛,“恨一个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不会去恨,况且我也知道你有多重人格的事情,也对你恨不起来。”

鹤遂对上她的眼:“既然你不恨我,那我们……?”

周念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鹤遂,我不恨你,但是不意味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这压根就是两码事你懂吗?——我希望自己过得好,你也过得好,当然我肯定希望你会过得好,也就是说我们各自都能好好生活。”

一大堆话停下来,鹤遂只觉得脑中混沌不堪,觉得此夜暗得让人心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

久到周念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喑哑道:“可没有你,我不会过得好。”

周念欲言又止,她看着眼前浑身流动着低气压的男人,觉得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碎掉。

她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内心开始动摇。

“鹤遂。”她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要是我答应你,你是不是就不用消失三个月了?”

“……”

鹤遂胸壑里被切肤的痛填满,他的面上却还稳得住,很淡定地摇摇头:“不,没关系。”

周念哑口。

他又说:“要是你因为这样答应和我在一起,那我不是在对你进行道德绑架?”

他想要她纯粹的爱,要她很多很多的爱。

风继续往这条深巷里灌。

周遭暗沉。

鹤遂无路可退,只能将所有难言的痛当良药吞下,不会再有任何光照进他灵魂尽头的那一平米。

“把这个收下吧。”他在最后对她说,再次把手里的万年青递出去,“它能活着回来见你也不容易。”

“……”

彼时周念尚未听懂他的话中意,只懵懂地接过那株万年青,顺便说:“你要是想见我,随时都可以。”

她抿抿唇,补了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低低嗯一声,脸上瞧不出情绪。

周念看见他转身,他将帽子拉过头顶遮住眉眼,浑身洇在黑暗里。

她叫住他。

“鹤遂。”

“……”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周念捧着那株万年青,话是极诚的真心:“希望你后续可以进行治疗,早点好起来。”

鹤遂没有开口,生怕声音会驱散空气里有关她的余音和气息。

他转过半张脸,下颌线清晰。

黑夜是那么深远,透着无尽的悲凉,风里隐隐传来呜咽声,像失意人的哭泣。

最终,男人离去的背影在这暗里黑透。

他离开了。

连一丝气息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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