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方亮,扎穆寨的引路人便向一道鬼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镇北军营地之外。
身上黑衣打底,绣着五彩斑斓的花朵图样, 身上倒是不像左仪灵一般有许多银饰,但脖颈上也挂着一个银色的长命锁。
这扎穆寨人生得五官深邃, 皮肤白得诡异,眼睛是极浅的琥珀色, 甚至连睫毛都是白的,像是白化病患者。
见到庄良玉等人之后也不惶恐,更不趾高气扬,只是恭恭敬敬行礼, “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寨中。”
庄良玉抬手示意周围的士兵冷静,“我如何确定你就是扎穆寨中人?”
来人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 “这是只有扎穆寨中人才可以使用的花纹造型。五斗山中其他寨子如果胆敢仿制, 自是灭顶之灾。”
说完,黑衣男子又拱手行礼,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并不习惯说大雍朝的官话,“祭司有诚意邀请诸位大人, 可带百人护卫前往。”
黑衣男子在说完这句话之后, 再不曾开口说一句。
躲在人群之中的左仪灵向庄良玉点头,确认此人的身份真实。
……
进寨的路狭窄,马匹难以攀登险峻的山道, 所以只能步行前往。
庄良玉看着走得东倒西歪的八皇子,庆幸自己的鞋子都是改良过的款式, 不然穿着普通的绣鞋走山路, 怕不是一个时辰出去就要血肉模糊了。
山路越走越窄, 走到一处岔路时,黑衣男子竟然掏出了上百根黑布条。
说了他的第四句话,“请诸位蒙眼入寨。”
身后将士颇有微词,连乔装打扮的左仪灵都有些不满,皱着眉头几近发作,被八皇子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请诸位蒙眼入寨。”黑衣男子再次重复。
卢承锦将军面色微沉,但仍旧拿过黑衣男子所给的布条,率先系到眼上。
庄良玉从黑衣男子手中接过布条,发现上面这布条上还有一种极为浅淡的香气,但这香味混在充满积雪的山间几近微不可闻。
虽然被蒙住了眼,但庄良玉每走过一步,脑海中的地图都会变得更加清晰。
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验证她对扎穆寨的猜测。
越往山里走,冷风便越小,用来防寒的衣服成了累赘,甚至身上出现些微汗意,连耳畔都能听见流水和鸟鸣的声音。
空气渐渐流通起来,庄良玉猜测她们来到了某个开阔地带,兴许已经离扎穆寨很近了。
这里甚至有江水奔腾和瀑布轰鸣的声音。
然后,黑衣男子说:“现在诸位可以摘下布条。”
重见天日之后,庄良玉好一阵才适应突然的光亮。她将布条随手揣进袖中,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抬眼看面前堪称宏伟的城防建筑。
她们此时正站在扎穆寨的对岸,庄良玉看到在江水和瀑布中立起的巨大齿轮。像是水车,但比大雍任何地区所使用的水车都更为庞大与精妙。
庄良玉能看到铸造这些齿轮的钢铁都显露出极佳的品质,这几乎是农耕社会和工业前文明能够达到的钢铁炼制上限。
这位不知何时来到这个世界的先驱者,已经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改变了一群人的命运。
这是一座修建在山壁上的要塞堡垒,钢铁铸就的骨架和城墙,城墙上还架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在阳光下泛着沉冷的光芒。
这扎穆寨甚至透着些冰冷的钢铁艺术美感,尤其这些钢铁在经过时间冲刷之后,上面已经有了些微磨损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带着一种冰冷的浪漫。
庄良玉打量着扎穆寨的外观,看到高达三十米的钢铁墙壁上忽然凹进去一块。
轰鸣声响起,齿轮转动,被吊起的大桥在钢索牵引下缓缓降落,然后严丝合缝地对接在栈桥上。
庄良玉身后的士兵们被奇观所震惊,连八皇子都忍不住睁大了眼。
黑衣男子似乎十分享受他们的震惊,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自豪的笑意。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用并不恭敬地神情说着最恭敬的话,“诸位大人这边有请。”
水流冲击带起的水汽在阳光下映出一道彩虹,本是在前头带路的黑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静静观看彩虹片刻,鞠躬之后才继续领路。
庄良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扎穆寨内部的样子了。
她跟在黑衣男子身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稳健。
就在她踏入扎穆寨的那一刻,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号角声。
足够五驾马车并行的宽阔道路从扎穆寨要塞的门前一直延伸到一桩高耸的钢架结构小楼中,这小楼明显区别于扎穆寨中其他木质结构建筑的风格,塔尖像是现代高楼建筑中场景的避雷针。
庄良玉等人随着号角声前进,一直走到小楼前的广场上。
在正对扎穆寨大门的高耸建筑里,一位身着锦绣与耀眼银饰的女子自高台上缓步而下。
她身后跟了许多人,每走一步都带动身上的银饰在风中作响。
这位女子神情冷傲漠然,眉眼五官与那位黑衣男子一样深邃,尤其有一双浓黑而严肃的眉,看起来威严极了。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候卢将军。
“卢将军,一别多年,许久不见。”
卢承锦将军沉声道:“再见多年,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会是这番场景。”
这是庄良玉头一回在卢承锦将军身上见到这种客套与疏离。卢承锦将军是个我行我素的武将,他身上没有常人久居官场之后的圆滑,反倒随着他的官职越来越高而愈发变得棱角锋利起来。
这位女子又往前走近两步,这才将视线放在了庄良玉身上。
“你便是近来将陵南道搞得乱哄哄的赈灾指挥使?”
庄良玉笑得柔和,又或者她这张脸本身就很难笑出什么压迫感来,天生嗓音里都带着三分笑意,“是不是搞得‘乱哄哄’的指挥使不好说,但黔州百姓的日子兴许要比先前好得更有奔头一些。”
果不其然,庄良玉话音刚落便看到这位女子眼中闪过的不悦。
立时便有人站出来喊道:“何人胆敢对大祭司不敬!”
紧接着便听卢将军沉声肃面道:“何人胆敢对陛下钦点的‘赈灾指挥使’不敬。”
庄良玉对上大祭司的视线,在她的眼中看到清晰的不悦。
是那种非常鲜明的,由于下位者的冒犯而引起的不悦。
庄良玉心中对扎穆寨大祭司的条件已经有了最初的预测。
她笑着开口,“我们已经如祝笙大祭司在心中所要求的那样如约来到扎穆寨,既然如此,祝笙大祭司是否也应该让我们见到永定王与镇北将军?”
祝笙大祭司的眼神冷清,视线落在庄良玉身上片刻,然后从人群中略过,“你会见到他们的。在此之前,诸位皆是扎穆寨的座上宾,只管享受便是。”
然后这位大祭司便在扎穆寨众人的簇拥下重新回到那栋高耸的小楼里,一直负责给他们引路的那位黑衣男子再次出现。
虽然礼数齐全恭敬,可半点也让人察觉不到他有尊重的态度。
黑衣男子行礼,声音又轻又快地说道:“在下黑雨,是祝笙大祭司的下属。诸位可随我到这边进行安置。”
第58节
穿过扎穆寨层叠的小楼,庄良玉等人走了约两刻钟的时间才到了歇脚的地方。
扎穆寨不像是个山寨,更像是一座修建在山体上的小镇。鳞次栉比的小楼依山而建,挨挨挤挤地落满每一寸土地。
扎穆寨中有许多人,见他们穿行走过,俱是好奇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张望。
……
扎穆寨习惯席地而坐,屋里没有大雍北方常见的砖石地板,反倒用了柔软的草垫,不设高大桌椅,只有用来垫脚的蒲团。
等进了屋,黑雨刚走,左仪灵便立时忍不住了。
似乎是想骂方才的祝笙大祭司两句,可她想发火的对象又是她的母亲,于是极其愤怒地说道:“你们要小心那个女人!”
“黑雨是她的得力亲信,比她亲女儿都亲的亲信。你们在寨子里行事小心,她的手段很多,悄无声息就能要了你的命。”
左仪灵说完就气哼哼地转过身去,对着墙壁兀自生气。
一副谁都不要来烦我的样子。
在场的人都知晓左仪灵的身世来历,又或者说从左仪灵从扎穆寨中跑出去以后,就从未掩饰过她的身份。知道左医女的人,几乎都知晓她是扎穆寨大祭司的女儿。
否则黔州主城里那些来自五斗山其他村寨的人也不会对左仪灵那样恭恭敬敬。
庄良玉看了左仪灵一眼,然后将人聚到一起,在确定眼下情况安全,无人监视之后,这才给八皇子赵衍怀详细说现在的情况。
“祝笙大祭司,姓左,本名不知,据传是扎穆寨的第六十七代大祭司。”
卢将军刚说完,对墙生气的左仪灵突然打断道:“左明秀,是第六十六代大祭司。旁的事别再问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好。”庄良玉改口道:“扎穆寨第六十六代大祭司,尊号祝笙。在看过扎穆寨的情况之后,能够猜测到祝笙大祭司要我们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八皇子问道。
咣的一声,左仪灵用力砸在地上,摆出个罗汉睡觉闭目养神的姿态,还嚷着:“别管我,我睡了。”
庄良玉只说了两个字,便叫回屋里七八个人的注意力,“回来。”
见所有人都看过来,庄良玉这才慢条斯理地蘸着茶杯中的水在矮桌上写下两个字。
连侧身假睡的左仪灵都忍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
红木小桌上只写了两个字。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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