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黄骆庄,张鹏把所有工人都喊到他的房间里开会,布置工作。
“希尔顿国际大酒店,这家国际企业的影响力不用我多说了。这大概是这几年来咱们唯一一次能和它亲密接触的机会,所以好好干,不是为了趴在窗户上看,是为了将来能到里面的房间住上一夜,而且还是总统套房。”
一番话,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只有蹲在角落里的庄生面无表情。
“天冷风大,尤其是在高处,不比咱们干过的那些个小楼层。这个任务很艰巨,很困难。所有人都不能掉以轻心,不要为了赶工期而糊任务,要把工作做好,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安全。就要过年了,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家里人都还在等着你回家团聚呢。大家好好干,带着钱回家过年,该孝敬老娘的孝敬老娘,该生娃的生娃。”
张鹏一向都不会过分渲染任务的困难,因为不想刻意营造紧张心理,但是这一次他说了许多,惹得工友面面相觑。希尔顿酒店声名远播,可就工作难度上说,还远远不如他们以前接受过的许多项目。
他们不知道,这番话,是特意说给庄生听的,希望他有自知之明,做到知难而退。
安排好了任务,他说:“好,散会。”
大伙儿都准备离开张鹏的房间,庄生从角落里站起来,盯着他问:“我呢?”
张鹏在心里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硬着头皮装傻:“你?跟以前一样啊。”
“不对,说好了的,雨停了就让我下板。”
“等希尔顿的任务结束了,后面那栋十二层的写字楼铁定让你上。”
“凭什么让我等,说好了的事情为什么要反悔?”
“计划赶不上变化。”
“陈经理都答应的事情,你凭什么反对?”
庄生的咄咄逼人,令张鹏退无可退。他本来不想责备庄生绕过他去找
陈璋申请工作,可既然庄生自己都言明了,他就必须要表明态度:“他答不答应我不管,人员配置的事我说了算。陈经理答应你,是为了工期,我不答应你,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不用你操心,你是我什么人?”庄生绷紧了腰背,眉头缠出一个悲愤的结。
张鹏强压怒火,才没拍碎桌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还没走出门的工友都不明白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个个莫名其妙,又不能不回过头来劝架。他们把张鹏往外拽,叫他换个地方冷静一下。张鹏的手掌火辣辣地疼,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解决不了问题,半推半就地往外走。一行人走进了院子,身后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原来是洗脸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小屁孩,脾气真臭。怕是在家宠惯了,没吃过亏吧。”大家都对这动静颇为不满。
唯独张鹏一声不吭。他想,也许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将心比心,换成他被人出尔反尔地欺骗,恐怕比庄生好不了多少。现在必须要有个人服软,这个人只能是他张鹏。
他说:“好了好了,大伙儿各自回去,我出去办点事儿。”
他去了北四环上的生翰五金专营店,精心选购了一整套价值不菲的高空作业设备,包括四层杨木座板、高强度涤纶作业绳、自锁器和卸扣以及可能用得上的细碎零件。价格超出了标准,报销不了的,他打算自己掏钱。相比之下,他和工友们使用的工具确实陈旧了些,可能会引起工友们的抱怨。但他已经想好说辞。就当做是一次对新产品的尝试吧,看看顺不顺手,假如庄生用得好,他就跟陈璋申请年后全面升级装备。
扛在肩膀上的整套装备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他搓了搓手,拍了拍庄生的床沿:“龙虾酱,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帘幕紧紧地合拢,没有人应答。张鹏又在**捶了两拳,庄生才把脑袋探出来,朝地上看了一眼,说了声:“我看到了。”
“这是你的专属装备,以后,你就要用它来飞檐走壁了。”
“我知道了。”庄生如风过耳,面无表情地把头缩了回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让张鹏有些丧气,他说:“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
让你下板,只不过希尔顿这个活儿确实很重要,你又从来没有正式干过,陈总又再三强调安全第一。我考虑再三,还是让你从后面那栋写字楼干起,这对你相对轻松一点,也是对整个公司负责嘛。”
庄生的床像砌上厚厚的砖墙,一点声息和光线都透不出来。张鹏毫无办法,只好出去找隔壁工友打牌。
打完牌回到房间,喊庄生起来吃晚饭。庄生的声音从**瓮瓮地传出来:“我不吃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让张鹏很是憋闷。他想起第一次在火锅店里见到庄生的情景,那时他端着个茶壶,累得够呛,被人欺负,被人训斥,完全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计较,可是现在,不过是延缓几天下板,就跟受了莫大委屈一样而落落寡欢。这种喜怒无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鹏吃了晚饭就上了床,已经松弛了将近一个礼拜,明天要重新开工,必须要保证体力充沛,绷紧脑子里的弦。
第二天清早,张鹏醒过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院子中间吹响了集结号。
这一天的工作不算太顺利。定好的工期是五天,但是按照第一天的工作效率,可能得延后一到两天才能完工。大厦顶部的温度最起码比地面低5℃,让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张鹏也忍不住哆嗦,风力并不强劲,但持续不断地吹在人身上,避无可避,水滴石穿地往挡风工作服里钻。不到半个小时,张鹏就通体冰冷,等到正式刷起玻璃墙才算缓过劲来。他看到别的工人也有些勉强,就越发觉得没有让庄生来是对的。
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所有人都很累,花两块钱在黄骆庄的大澡堂子里泡了个澡,就回自己的屋去睡觉。
庄生正在煮面条,让进门的张鹏过来吃,脸色有些阴郁,但好像已经没那么狂躁了。张鹏的嗓子有点疼,在抽屉里翻出两片感冒药吞下去,就上床盖上了被子。迷迷糊糊中听到庄生叫他,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太困了,嗯嗯了两声就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鼾声如雷,醒来时天已大亮。张鹏昨晚的感冒症状都消失了,他备感庆幸。他想喊庄生一起去外面的早点摊上吃油条豆浆,才发现庄生已经不在屋内,他床铺的蓝色帘幕已经拉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摆
放着几本书,和之前并无异样。只是桌子上压了张字条,留着清秀的笔迹:“希尔顿的活儿我帮不上忙,正好趁机回家看看我妈,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再不让我下板,我跟你恩断义绝。”
张鹏笑着骂道:“这个小王八蛋。”
后面几天相对容易了很多,大概是重新适应了工作节奏,张鹏和工友们加快了进度,延长了工作时间,刮净了一面墙来到地面,会重新攀至顶层再重新下板,就为了多清洗几扇外墙玻璃,把第一天的损失弥补过来。他们常常干到太阳从城市的上空完全消失不见,在璀璨灯火的海洋中抱怨,为什么冬天的白昼会如此之短?
正因为辛苦,最后一天才会那样轻松,何况那是周六,会有一场热闹的会餐在寒冷的夜晚等待着他们。张鹏早就想好,晚上去新开的“满香堂”大快朵颐,昨天建筑工地上那批人去了,说那里的红烧肉很实在;庄生下午可能就会回来,他昨天在电话里说,给大伙儿带了一整只家乡特产卤水鹅。
多年的经验,让张鹏明白越是接近尾声越不能掉以轻心的道理。这几天上板下板的频率多于以往,对器材的损耗也必定加重。昨天收拾工具时他就发现吊绳有些地方发毛,主要是和挂点接口不远的地方,部分外表纤维断裂,那是绳索在顶楼平台边缘长时间摩擦导致的结果。
这一条工作绳其实离报废还有一段距离,绝不至于今天就会发生断裂,但置身于接近百米的高空,知道维系安全的那条绳索有那么一些瑕疵,终究是令人不安。
好在前几天给庄生买来的那套新设备就在那里,有些部件跟他现在使用的不太一样,但那条用来维系座板和挂点的吊绳是崭新的,柔韧而富有弹性,比他们现在用的绳索好上太多。
换上了新的绳索,他安了心,背着工具包,和工友们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爬上希尔顿顶楼,风小了很多,最后需要清理的这几排玻璃墙看起来平整光滑完全没有难度,下午十有八九会提前收工。
阳光径直洒在深蓝色的玻璃上,他们仿佛置身于垂直的海平面。海平面以下的世界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但这面墙将他和自由穿梭游弋于其中的族群壁垒森严地隔绝开来。
而在他的身后,是一座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的城市。无数高楼像笋尖一般钻破了坚硬的混凝土地面,又像他孩提时玩的积木,越来越高。
这座城市的繁华,和我有关;我已经来了,怎么可以轻易离开?
无风的半空,煦暖的晨光,让他的心激**起来。
“头儿,你在想什么呢?”马三缺在三米之外喊他。
“我在想,哪一天咱们把这栋楼给包下来,包一个月,天天晚上换房间住。”他喊着回答。
两侧都响起了笑声。
笑声传来又吹远,跟着鸽哨消失在远方。这种彼此传染的快乐营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让他们纷纷暂停手中的活儿,遥望那座城市,在这种神奇的视角下,一切奇迹似乎迟早都会发生。
张鹏的身子忽然下降了几公分。
这几公分和几十米的高地落差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却使张鹏瞬间寒毛倒竖。
他抬头看去,发现绳索在顶端的接口处有一些异样,那是一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变化,在巨大的拉力牵引下,那个地方似乎正在慢慢变细。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在使劲地拍打面前的那扇玻璃窗,他想进去,哪怕只占据一个落脚点。只是玻璃墙太光滑了,玻璃和玻璃之间有着无懈可击的完美衔接,根本无法提供一条缝隙。他的手掌在刚刚清洗干净的玻璃上留下慌乱的掌印指纹。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合拢了手掌朝他喊:“头儿,你现在就想进去睡觉啊……”
话还没说完,张鹏就落了下去。
他的身体像子弹击穿了酒店大厅的绿色遮阳板,发出轰然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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