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袁乃东顿觉所有的活体金属细胞都在发热。这不正常,宛如染上了某种超级金属病毒。这不正常。不,这事儿从来就没有正常过。铁红缨三个字在他心底与嗓子眼同时跳动。他正在失去控制。他不该失去控制。他应该超级理性,超级冷静。当所有的推演模型都指向一个悲剧结果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件事?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即将失去控制这件事,让他又恐惧又欣喜,于是,活体金属细胞们一起躁动起来,活跃起来,涌现起来。
能量源全力工作,袁乃东奔跑起来,向着奥蕾莉亚号降落的方向。速度之快,前所未有。他像猛扑的猎豹,像出膛的炮弹,像发射的火箭,像这样又像那样又或者什么都不像,就是袁乃东自己。他一跃数十米,在树梢、山巅、岩石上借力,有时用脚,有时用手,一蹬一按,就又是数十米。在空中,身体最大限度地收缩,以减少空气阻力,落地时又最大限度地舒展,以抵抗万有引力的**。
他要追赶的是降落中的狩猎者战舰,速度不快可不行。
如此狂奔了七八公里,依然没有看见奥蕾莉亚号。似乎哪里不对。袁乃东没有停下脚步,一边继续狂奔,一边回望奥蕾莉亚号在黯淡的天空中留下的蜘蛛丝一般的细线,再一次计算它可能降落的地方。没错,奥蕾莉亚号就该这里降落,可是,为什么没有看见呢?袁乃东终于停止了狂奔,疑惑地眺望西南方向的天空。难道它没有降落?而是与地球擦肩而过,再一次飞回到轨道?
袁乃东暗骂自己愚蠢,并为自己刚才的失控感到几分愧疚与后悔,同时又有几分庆幸。见到铁红缨,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他想,好久不见么?铁红缨又会怎样回答?她会说同样的话吗?
他试图想象那样的场景,却想不出来。在原处驻足了一会儿,他往回走。速度自然是慢了许多。天已经黑尽了,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只有少数晶莹而顽强的星星在云隙间闪闪烁烁。风很冷,吹在他峭拔的脸颊上。他伸直左手臂,尽力张开手指,任凭空气在指缝间流动。又把手掌收回到眼前,仔细观察它有无变化。这条刚刚“长”出来的手臂,让他有些许的陌生感。不过,下一次伸手去感受空气的流动时,陌生感已经如愿消失了。
远处传来一连串异响,把袁乃东从个人的小情小绪中惊醒。数十颗火流星一般的炮弹,一边飞一边发着光,沿着一条长长的弧线,从他头顶上两三公里的空中并排着滑过。所过之处,夜空被这些炮弹暂时照亮。弧线的一端是南边的一列小山,另一端是白天的战场稍远的地方。这些硕大的炮弹,并没有直接落地爆炸,而是在距离地点三四十米的空中,减慢了速度,然后弹头爆开,向着地面,喷出数十道白里带红的光流。这光流呈伞状铺开,覆盖了数十平方米的土地。它们极为粘稠,一沾地面,不管是什么,立刻燃烧起来。
“啊,白磷弹!”袁乃东忍不住叫出声来。
数十颗白磷弹当空喷出数十道伞状光流,地面转瞬之间化为火海。楠竹、松树、茅草,本就是易燃之物,此刻都在火海里噼里啪啦地烧着。烈焰照亮了大地,而滚滚浓烟升上天空。在烈焰与浓烟里挣扎的,还有伊凡骑兵。毫无疑问,数万伊凡骑兵的临时营地才是此次袭击的主要对象,在刚刚取得剿灭春节运动的胜利之后,他们毫无防备,而下手的人只有一个——文庆裕。
在白磷弹向地面喷射的时候,袁乃东已经开始奔跑。烈焰熊熊,浓烟滚滚,于他都没有影响。文庆裕的部队发动第二次攻击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刚才与何敏萱分手的小山沟。这一次的炮弹轨迹,与先前明显不同。显然是经过精心的计算,确保第二次攻击的是第一次攻击没有攻击的目标。风助火势,火海的面积眨眼间扩大了一倍。
何敏萱并不在原处。袁乃东紧张地搜索了一番,从一些蛛丝马迹判断出在他离开后,这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现场混乱不堪,具体情况难以分析。他唯一敢肯定的是,何敏萱又回到了绵阳地下城。
第三次攻击到了。这次的攻击距离更远,说明是在阻截意图逃出的伊凡骑兵。袁乃东不想去想象骑兵们拼命奔逃却不得不葬身火海的场景。山沟两旁的楠竹林早就烧着,他踌躇了片刻,跑向了地下城的入口。
入口紧闭着,却在他即将抵达时从里边打开了。“快,快进来!”冉翠在门内喊着。待袁乃东进去,她反手关上了门,把漫山遍野的火关在了外边。
甬道亮着冷光灯,空气也不灼热,也没有浓烈得散不开的焦糊味。十来个人或坐或躺,都无精打采,多数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就剩这点儿人。”冉翠沮丧地说,“绵阳地下城的主要部分都被占领了。”
“崔玺晶呢?其他人呢?”
“不知道。最后一次见到会长,他正在组织突围。魏云失踪了,钟天淼牺牲了。还有钟天浩,钟天浩也没见着,不知是生,是死。”
前面突然传来何敏萱的哭泣声。这让袁乃东稍稍有些安慰。他疾步跨过去,却见甬道旁的一个房间里,何敏萱蹲在地上,捂脸痛哭。在她面前,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一柄长枪,从他的后背刺入,又拔了出去,留下了一个伤及肺腑的创口。那人是铁匠何子富。他紧闭双眼,已经死去。
这事儿太过突然,袁乃东急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何敏萱松开捂脸的手,站起身来,眼神一改之前的稚气,变得凄厉而决绝:“就在刚才,你丢下了我,我在原地等你,转身就遇到一个骑兵……如果不是三哥及时出现,拼死护卫,我恐怕早就死了。三哥他……他却……”
“我很抱歉。”
“不,不是抱不抱歉的问题。”何敏萱盯着袁乃东,盯着他掉落又重新长出来的手臂,“你不明白,你从天上来,是无敌的超人,是不死的战神,不管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你都会毫发无损,从容凯旋。然而三哥不是,他是血肉之躯,他会受伤,也是会死的!”
“你说得很对。”袁乃东说,“他的勇敢,比钻石还要珍贵,还要有价值。”
何敏萱使劲儿摇了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不是这样的——你还是没有懂我的意思。不,你永远不会懂我的意思。”
数据库检索不到任何一句话来回应,袁乃东只好选择沉默。他默默地看着铁匠的尸体,不由得想得与铁匠交往的点点滴滴,恍惚中,仿佛听见铁匠说:
——在别的地方,有很大很大的可以住几千人的城市,是用铁造的。我老汉去过。我还没有去过。真想去看看啊。
——你是从天上来的人,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请教你。
——你从天上来,迟早要回到天上去。在那之前,你得教会我制造坦克。有那玩意儿,狼蜥兽我也不怕。
跟荣神将来绵阳的途中,袁乃东就意识到何家老大与老三在思维模式上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何子荣也注意到了大自然的神奇,也对其进行了声情并茂的描述,但也就停留在这个阶段,并未对其中的原因进行思考,即便想过“这边打铁那边的铁块为什么会响”,最终也会归结为一个万能然而简单的答案——“我神乌胡鲁创造的神迹”。而何子富,他的观察,不如何子荣仔细,他的描述,也不如何子荣生动,但他确实想知道大自然为何如此神奇,想知道世上这一切背后的秘密,想知道地上万事万物与天上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他的想法或许很粗浅,但终究会将他导向一个更加璀璨的未来。反过来讲,何子荣将永远停留在“神迹”的阶段。
非常遗憾,你的生命在此终结。实际上,我对你还没有多少了解呢。我原本还期待着你能有更为卓越的表现。袁乃东这样想着,走出了房间,同时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
他们在绵阳地下城的这一角落困了五天,仅靠少量粮食和水勉力支撑。期间,钟天浩带着四名幸存者加入进来。第六日,外出侦查的会员回来汇报:大火已经烧到几百公里之外,浓烟蔽日;附近的草原与森林都被烧了个精光,遍地是灰烬,难以行走;伊凡骑兵早不见了踪影,也没有见到文庆裕的白磷团。
经过简单的讨论,冉翠决定带队离开:“我们先去附近的河。沿着河道走,一定可以走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呢?”钟天浩有气无力地问。
“继续搞春节运动。”冉翠坚毅地说,“崔玺晶会长一再告诉我们,失败一次并不可怕,只要坚持,抱有必胜的信念,我们一定有成功的那一天。”
“我……我算了。不想打了。过什么春节啊,都是屁话。打不赢的,枉自送命。”钟天浩喃喃自语道。在他弟弟钟天淼战死后,他就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信心和决心,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宛如空壳一般的丧尸。
一直萎靡不振的何敏萱眼里忽然闪出光来,像是找到了这辈子要做的事情一般。这五天里,何敏萱不吃不喝,也不理人,任由悲愤而偏执的情绪将自己淹没。在此之前,她也见过死亡,但一个至亲之人,死在她的怀里,是另外一件事情。听了冉翠的那一番话,何敏萱开始吃饭,还让冉翠剪掉了她的长发。事情往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
袁乃东私下去找冉翠。“我就不跟你们走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做,那是我逃避不了的使命。”袁乃东对冉翠说,“替我照顾何敏萱。”冉翠看着他:“敏萱是个好孩子。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她的。”
在其他人还在准备的时候,袁乃东离开绵阳地下城,一个人向南方走去。空气依然灼热,充溢着烧焦的气味。火魔肆虐的地方,到处都是灰烬,雪一般覆盖着大地,时不时地能看到动物的尸骸,也有人的。行走其间,仿佛行走在无边的灰色地狱。回望北方,黑红色的火魔还在地平线上升腾,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他走到一列小山脚下,仰望这一列没有被火烧的山。根据计算,这里就是六天前发射白磷弹的地方。山脚下,平地与林地交界的地方,原本密集的茅草,新近被人砍出了一条宽宽的隔离带。这使得大火即使烧到这边,也不会烧到山上去。
没走几步,几个白磷团的士兵穿着森林迷彩服,从茅草丛中冲了出来,手持利器,将他团团围住。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士兵身后,厉声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说完,他自己先没有绷住,先笑了。围住袁乃东的士兵也跟着笑了。
看来,白磷团这次奇袭伊凡骑兵取得了重大胜利,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我是袁乃东,从天上来的。”袁乃东说,“我要见文庆裕,你们的长老。”
“来自火星的那一个?”军官疑惑地问。
这时,又从茅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嘿,正想找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满脸瘢痕,嗓子尖细,正是何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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