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英听着,默默思索,忽道:“那帛纯后来如何了?”
“这就没人知道了。”吴震道,“这么多年了,肯定是死了,哈哈,哈!”
旁边的人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华英却仍是板着脸,道:“就算他人死了,他带走的东西呢?他仓皇逃走的时候还要带珍宝,想必是最最贵重,舍不得丢下的吧?”
听她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怔。昙秀微笑道:“想来也是陪他一起,不知道葬于这茫茫黄沙中的哪一处了。”
他们边说边行,这时已到了城门,还未进城便见着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只得下了骆驼而行。城门外立了两尊释伽像,高逾九十尺,浑身上下金银镶嵌,锦绮装饰,四处烛照光明,蔚为奇观。行了片刻,又见一队人过来,穿的都是龟兹常见的翻领对襟花边衣裳,腰束联珠纹腰带,脚蹬高筒长靴,头发剪至齐肩。前面两个小童抬了一面大鼓,一名男子全神擂鼓,疾如军乐。后面跟了数人,人人手持乐器,竖箜篌、凤首箜篌、排箫、鼗鼓俱有,最后一人高举铜角,且吹且舞。昙秀低声道:“还真跟白振那个舍利盒上画的一模一样。”
裴明淮却盯着这群乐人所戴的面具,吴震更是自怀里掏了出来比看。确实一样,无论用的布料还是样式,只不过众乐人的面具多样,多为兽面,鹰头猴面皆有,但究其实就是一个布面具,套在头上,至颈而止。
他们正在细看,那队乐人身后忽然窜出来数名戴罗刹面具的男子,手里拿了套索,对着旁边拥挤围观的路人套去。按说罗刹狰狞,套人脖颈更该吓坏城中百姓,可众百姓却是一点都不惧怕,一面哈哈大笑,一面东躲西闪。更有人手里端了陶壶陶罐,将里面的水朝罗刹鬼泼去,不出片刻,那群“罗刹”就被泼得身上尽湿,却全不肯认输,反倒掬了地上泥水,对着行人泼将过去,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泼水大戏。
祝青宁笑道:“这个有趣!”问宋绍祖道,“据说是以此法禳厌,驱赶罗刹恶鬼,不知是真是假?还请赐教。”
宋绍祖略一迟疑,道:“这个不好说。我也问过,有说是供奉什么神的,我也没记清楚。还有说是龟兹雨水不多,这是乞求天寒多雪,是乞寒乞水之义。”
吴震看这时不论是路人还是罗刹,都是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了,摇头道:“雨水不多?乞寒乞水?我看,这是在糟蹋水吧!”
吴震一开口,常常众人无言。宋绍祖接不下去,裴明淮笑道:“宋兄,这位吴兄就是这脾气,你别跟他计较。”
吴震道:“我又怎么了?我说的不是实情吗?”还要再为自己分辩几句,忽听得华英叫道,“看,他们国王出来了!”
众人抬头,只见数尊佛像载在车上,缓缓而行。这些佛像虽比不得方才城门那两尊高大,却更显精工,嵌满金银宝石,披锦挂绮,路两侧烛火明亮,映得佛像宝光闪动,耀眼生花。随后而来的是一架铺了锦褥的金狮子座,座上坐了一个男子,也是一般的龟兹人装束,只头上包了锦帕,腰带全用金饰,精美绝伦,知道这就是龟兹王了。
华英对那龟兹王甚是好奇,盯着看了半日,回头问宋绍祖道:“宋大哥,你从前见过龟兹王吗?”
宋绍祖摇头道:“从没见过。每逢节庆,他们国王就会出来与民共乐,我此前来的时候,都没撞上。嗯,按理说,国王应该要先叩拜佛像的,这位国王陛下今儿却还坐着不动,看来是不打算叩拜的。”
华英见金狮子座被抬上了城楼,笑道:“都上去了,肯定是不跪拜的了。”又见佛像来路上,不仅百姓跪了一路,不少服饰华贵、一看便是王公贵族的也随着众僧侣在路边叩拜,便道,“他们这阵势还真大!”
祝青宁对着城楼上望了片刻,忽道:“看,那位白使者也上去了。”
裴明淮见白振刚上去坐下不到片刻,又起身走开了,一边跟人说话,还不时往城楼下看上一眼。祝青宁笑道:“他知道我们来了。”
吴震道:“这么多人,他知道?”
“毕竟这是龟兹都城。”裴明淮道,“我们这样一群人,还是显眼得很,怕是一进城就被人留意到了。”
白振从城楼上不见了,不出片刻,就只见他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而来。那几个随从个个都腰佩短剑,想来是龟兹王室侍从。白振满脸是笑,冲着裴明淮拱手一礼,道:“再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在这里见面!方才听说各位的形容,我心里就奇怪,立刻过来一看,竟然真是贵客到了!”
昙秀合掌一礼,道:“此次前来贵国,想一睹雀离大寺风采,还请白使者多周旋了。”
“那还用得着大师说吗?”白振喜笑颜开,朝众人一一看去,见到躲在一边的华英,奇道,“咦,这不是那日宴上见到的姑娘吗?这一路上艰难,姑娘竟也能来,厉害得很。”
换作平日,华英肯定要回两句嘴,可此刻却是一言不发。昙秀看了一眼华英,道:“这是我义妹,不放心我一个人远至西域,就陪我一道来了。”
白振道:“还是人太少了些,各位太大意了。待回去的时候,我一定得多派些人护送。”又道,“我王兄得知贵客前来,是高兴得不行,想请各位过去一叙。”
昙秀笑道:“客气了!咱们这就去拜见国王。”
裴明淮暗中将祝青宁一拉,道:“让他们去。”
祝青宁奇道:“你不想去?”
“昙秀与华英足矣,还有吴震跟着,宋绍祖也不是泛泛之辈。”裴明淮道,“难得见到这样节庆,咱们看看新鲜去。”
祝青宁道:“可是……”
裴明淮笑道:“不然呢?今晚初来乍到,又乱成一锅粥,咱们能做什么?”将祝青宁一拉,道,“走吧!”
*
二人一直跟着人流而行,这龟兹是哪国人都不少,安国,栗特,于阗,天竺,尤其是这节庆时候,更是热闹。中原人来的虽不多,但也不算少,他们也不曾特别引起当地人留意,尤其是百姓都忙着跟那街上四处窜的罗刹互相泼水,泼到兴头上就一起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也没人多看他们一眼。裴明淮跟祝青宁再是当心,这般拥挤不堪,在人群里都避无可避,还是被水把衣裳给弄湿了。祝青宁笑道:“吴震说得也没错,这哪里是在乞水,是在糟蹋水!”
裴明淮忽见着前面有一条街,两边全是屋舍,个个门口都点着灯笼,五彩缤纷,着实特别。祝青宁道:“那前面是什么地方?”
裴明淮略一沉吟,忽然笑了起来。祝青宁奇道:“怎么了?”
“我以前听说过,龟兹有个女市,来往商人最爱的,这女市还得给朝廷交赋税,方才宋绍祖也说了。”裴明淮笑个不停,道,“前面一定就是了。”
祝青宁道:“我也听说过。”又望了一望,笑道,“这样地方,还真是哪国都少不了。”
裴明淮摇头道:“也不是,只有像龟兹这般,在商旅行道的要冲,才做得起生意来。于阗也有。别的小国怕是难得有这规模!”说着又笑,道,“咱们逛逛去。”
祝青宁道:“有什么逛的!中原的你还没逛够?”说着又瞅了裴明淮一眼,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连着两回见你,一回你在莺莺楼,一回在嫣红阁,当真是不肯委屈了自己。”
“我那是找地方住一晚而已,就真是住一晚!”裴明淮道,“我那回见你,你还在那滴翠楼住呢,而且一看就是长住的样子。”
祝青宁又笑又气,甩了他一个白眼,似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只道:“好吧,看看热闹也好。”
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吴震的声音在后面大声叫道:“喂!等等,等等我!”
裴明淮没好气地回过了头去,道:“你不是跟昙秀在一起吗?怎么又跟着我们来了?”
吴震嘿嘿地笑,道:“龟兹那些人对昙秀礼敬得很,又问他中原佛法什么什么,你说一句,他说一句,都是听不明白的。我听得烦了,就推说来看看这龟兹盛行的苏莫遮戏,溜出来了,看你们在做什么呢!”朝那条街看了看,见一群艳装女子各自站在门口揽客,有白肤红发的,也有容貌类似华夏的,还有眼珠碧绿或是瞳仁深蓝的,发色更是各色各样,甚至有褐黑肤色头发卷曲的。装束打扮更是五光十色,有的怀抱曲颈琵琶,有的拿着个小巧玲珑的手鼓,敲打不休,还有吹笙吹贝的,引人驻足。大魏平城虽各国商旅不少,也有定居的胡人,但究竟不如这原在西域要塞的龟兹。吴震啧啧地道:“我是听说龟兹于阗皆有女肆,今日见着,果然不一般啊!”
祝青宁笑道:“吴兄果然见多识广。”
“说得你俩好像都不知道一样,装什么装呀!”吴震笑道,“走吧走吧,再有天大的事,也等今晚过了来。听说龟兹葡萄酒滋味最美,歌舞也是西域最出色的,咱们今晚不醉不归,怎么样?”
“难得吴兄有这个雅兴。”祝青宁拍了拍手,道,“只要你请客,那我自然奉陪。”
吴震道:“我哪里有钱!不是说了一百回了,大魏官员无俸,我这么清廉的,哪来银钱请客!明淮既然在,请客的自然是他了!”
祝青宁点头,道:“说得也是。”
只裴明淮脸色不好,瞪了吴震两眼,吴震脸皮够厚,只当没看见,笑道:“走吧,走吧!他们在皇宫里面有美酒歌舞,咱们也不能苦了自己的不是?”
三人朝街里走了几步,忽听着有人在右边屋子里大嚷大叫,倒像是喝醉了在发酒疯一样,只是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按理说,三人就该换一家去逛,偏这时裴明淮停了下来,道:“我们就去这里。”
吴震道:“里面有喝醉了的,多扫兴啊!”
裴明淮不理会他,径直走了进去。这里面到处铺着柔软之极的毡毯,脚一踩进去就像是陷了下去,鼻端也是异香袭人。到处都摆放着银壶铜瓶,一个个鎏金盘盛着各色鲜果细点,一派富丽气象。却有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倒在一张软榻上,手里紧抓着一只银酒瓶,身边却掉了一堆金银灿烂的钱币。那男子一边对着瓶嘴喝酒,一边抓起金币银币四处乱丢,屋里的女子都偷偷地往自己身上揣。
吴震暗暗对裴明淮道:“这人疯了吗?”
旁边一个头发上戴满金饰,裹了一袭绛红薄纱的女郎听懂了他说话,凑过来悄悄地道:“这一位客人,是常年行走的商人。可这一回,他商队里别的人都死了,他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到了龟兹,所以来这里喝酒呢。”
她咬字虽然生硬,但众人倒还是听得懂的。吴震问道:“死了?”
那女子脸上现出恐惧之色,道:“他们商队运气太差,遇到了沙漠上时常出没的罗刹女!”她话还没落音,那男子又大叫了起来,声音也里全是恐怖之意。吴震听得出他一直在说同一个词,但却不知其意。
裴明淮道:“他说的就是罗刹的梵音。”
吴震顿时恍然,道:“啊,你方才就是听到了他嚷嚷着罗刹,才进这里来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罗刹的事儿,早已经听腻了,不过,既听到了,也不能不进来看个究竟。”
祝青宁低声道:“听起来倒像是《承事胜己经》讲的那个故事。罗刹美女魅惑来往客商,还与他们生儿育女。终于有一个人发现那里有一处铁城,困着数百客商,就慢慢地被罗刹女们一个个吃了。这个人就带着众客商一起逃,但大多数人受罗刹女所惑,全被吃了,只有这一个人逃了出去。”
吴震听得津津有味,一面看那个抓着金币银币乱洒的男子,又问道:“然后呢?”
“罗刹女又去了一个国家,那国王被美色所迷,纳其为妃,结果又被她吃了。”裴明淮道,“还要怎样!”
吴震道:“世上真有啖人血肉的罗刹女?我不信。哪怕他们一个个都讲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他这话说得大声了些,旁边裹红纱的女子听明白了,一脸害怕,道:“这位客人可别这么说,是真有的,都听了好几十年了。每年总有那么几起被罗刹女所害的商旅,血肉都被吃尽,只剩下骨头,偶尔有生还的,就像这一位,就是运道特别好的……”说着看了看男子,“真的,真的有罗刹女的,她们出没沙海,专一魅惑男子,吃他们的肉。”
祝青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裴明淮朝这女郎看了一眼,见她肤白如雪,浓妆艳抹,身段十分曼妙,便笑道:“你是这里的……”
“哟,拿你们那的话说,我就是这里的……嗯,那个字怎么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女郎想了半日,道,“是什么鸟的妈妈!”
她这话一出口,连祝青宁都撑不住了,三个人都大笑不止。裴明淮笑道:“是,是,这位什么,什么鸟的妈妈,你就去给我们拿你们这里最好的葡萄酒来便是!”
那女郎赶紧答应着,吴震道:“只拿酒?喂,有你这么小气的没有?”
祝青宁睨了吴震一眼,道:“那吴兄要拿什么?”
吴震笑道:“我们,嗯,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这地方,总得要,要见识一下吧,你们说,是吧……”
祝青宁摇了摇头,笑道:“吴兄,刚才我讲的可不是故事。你就没认真听吗?若真有罗刹女,怕是也跟着来到此地了,说不定就混在这女市中呢。你就不怕跟你夜里同床共枕的,是要喝你血吃你肉的?你能睡得安稳吗?若是美女摇身一变,便成了啖人血肉的恶鬼呢?”
他说得绘声绘色,吴震胆子再大,也不由得开始打退堂鼓了,呃了一声,道:“这个……这个……虽说我不信,但是呢……”
“好了!这都在说些什么呢?”裴明淮打断道,对那裹红纱的女郎道,“向来听说龟兹乐舞最妙,就请将这条街上,歌舞最好的都请来演一番,自有重金相酬。自然了,好酒也尽管取来便是。”
吴震叹了口气,祝青宁微笑道:“还是明淮知道风雅这两个字怎么写。”
“风雅?我看是附庸风雅吧!”吴震甚是不忿,哼了一声道。裴明淮道:“你若不要喝酒,你就自去逛你的,脚长在你身上,我又没拦你!寻欢作乐,也得看看时候,有个分寸吧!”
“你一辈子就知道分寸!”吴震道,“我还真不想碰上那罗刹女!罢了罢了,就在这里喝喝酒,看看歌舞吧,也不枉来此一趟!”
本章知识点
龟兹国与“苏莫遮”
西域三十六国中,龟兹是留下记载最多的之一。它不算神秘,在《苏莫遮》,已经把史料中记载的能用的都用了。龟兹靠近葱岭(即今帕米尔高原),是佛法东传的重要据点。正因为佛法在龟兹昌盛,所以才会有耶婆瑟鸡寺(即今克孜尔千佛洞),留下了大量壁画,让我们能够一睹龟兹当年的风土人情(比如龟兹人的穿着打扮、歌舞乐器),所以我才会说,它不神秘,因为留下的东西很多。
白纯是龟兹最有名的国王之一,他也可能是龟兹两位金花王之一。吕光受前秦苻坚之命,攻打龟兹,白纯不敌,只得弃城而逃,后来吕光立了其弟白震为王。吕光在西域带回了大量的珍宝,结果还没回来,苻坚就败亡了,于是吕光就自立为王,号称后凉——这也是九宫系列关于英扬那条线索的背景。龟兹最盛的时候确是西域强国,大多数小国还是不能与它相比的,而且它富,应该是真的富得流油。不但富,而且奢侈,龟兹(现库车),曾经发掘出了大量埋在地下的葡萄酒,可想见那时候的龟兹人生活得是相当滋润的。吕光来自长安,是见过世面的,仍然惊叹龟兹王宫“焕若神居”,还让人作了《龟兹宫赋》。只可惜此赋失传,除了知道龟兹王宫都修得像佛寺一样之外,我们实在不知道当年的龟兹王宫是什么样子,只能凭想象力,以及龟兹石窟部分与宫殿有关的壁画了,拿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西域风很浓,很异国色彩。
“苏莫遮”,在故事里也介绍得够清楚了,小说所写的“苏莫遮”戏就是集中了各方面的文献和图片资料而描述的。舍利盒也是实有其物(虽然白振用装骨灰的舍利盒来装私人信件实在是……),不过目前出土的舍利盒,时代应该晚于北魏。值得一提的是,云南如今的泼水节,也跟龟兹的“苏莫遮”颇有渊源。公元800年,南诏王派出一支庞大的歌舞队赴长安献演《南诏奉圣乐》,以《龟兹部》为首,而“龟兹乐”进入云南的时间,正是“苏莫遮”在龟兹盛行的时间。“苏莫遮”以泼水乞寒驱除恶鬼的表演形式,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云南,成了云南至今盛行的节日习俗。
龟兹乐舞非常有名,这个在《须弥楼》已经讲了不少,《苏莫遮》中龟兹“苏莫遮”戏使用的乐器就是根据舍利盒所绘而写的。龟兹乐舞对中原的影响很大,我原本想好好介绍一下龟兹乐舞,但写的时候发现这个课题太庞大了,无法下笔,单单是讲乐器也没什么实质的意义,大家就在读小说的时候顺带了解一下吧。
当然,现在关于龟兹,学术上的问题仍然很多,比如白氏“白”的由来,小说里用的是主流说法,白即“帛”,但其实我是不赞成这个观点的。还有小说里龟兹都城是延城,这一点也是存疑的,延城可能在北魏时候已废,并非都城,后来才又恢复为王都的,可是这个问题学术界各方意见完全相悖,无法定论。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