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端落地的一瞬间,传到冯宽耳边的,像是一截腐朽到极致的枯枝,落到巨大的鼓面上发出的微弱却又绵长的声音。
声音很快便直入他的心魂,并不住地回**着,让他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无影,紧接着,便是极度的震撼和茫然。
周围的人群同样鸦雀无声。
直到明鸿和火云子过来,明鸿用一张黑布盖住尸体,火云子朝冯宽欠身道:
“师尊求仁得仁,也算得偿所愿,功德圆满。惊扰之处,还望冯仙人见谅。”
说完,很快又有几个弘道观弟子过来,默默地将尸体搬到木板上,在明鸿和火云子一前一后的念念有词当中,抬往城内去了。
望着一路远去的弘道观弟子,以及地上赫然多出的一道血痕,回想着刚才,眼前突兀又惨烈的画面,冯宽好半天才艰难收回目光。
最后看到自己裤腿上的无数血点时,他又陷入了无尽的虚无茫然之中。
所幸,很快这种虚无茫然,便被崔从书突兀又诡异的笑声驱散掉。
“冯子虚,这一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当面逼死了老神仙,你是想成为我大宋的神主吗?哈哈哈哈,让我来告诉你,痴~心~妄~想!!”
重新回到现实,冯宽抬眼望去,只见崔家三人脸上、身上溅满了血点子,或漠然或狞笑。
张伯端尸体留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一大滩血块,这会看去,倒像是他们三人的影子一样。
没理会他们,冯宽缓步走到血迹旁边,看见无数蚂蚁正疯狂涌向这里,蹲下身伸出手去,在血块上方凝出了一层厚厚的冰块,像水晶棺一样将血块封住。
随后,冯宽感叹道:
“观主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呐!”
阳光照在冰块上,散发出一道炫目的金色光芒,崔家三人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冯宽起身,从他们旁边绕过去时也没敢阻拦。
走没几步,冯宽又看到刚才的那群蚂蚁,在绕过冰块之后,转而涌向了官道上那道断断续续的血线。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傻逼。
原地停顿的工夫,前方的路边同样涌出了无数蚂蚁,疯狂地吸附到血线之上。
那一瞬间,冯宽仿佛都能听见它们吮噬的声音一样。
“冯子虚,滚回夏国去!”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不语的宰相张齐贤,忽高喝一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张咏、冯盎等人,也赶紧附和,“京城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滚回夏国去!”
崔家三人,如同乘着孤帆到了大陆一样,霎时间又恢复了精神。
赶紧避开那让人心颤的冰块,转过身来,齐齐指着冯宽后背骂道:
“决不能让杀人凶手就这么跑了,犯罪伏法,杀人偿命!”
“犯罪伏法,杀人偿命!!”
沿途群众再次沸腾起来,将各自心底的恐惧、愤怒、暴戾一起发泄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捅破天一样。
冯宽深吸一口气,沿着地上的血线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踩在一群蚂蚁上面,脚底便能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舒爽声音。
这声音很低很弱,可在冯宽听来,却抵得过路两旁的滔天怒吼。
崔从书、陆永等领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在冯宽身后,不住地摇旗呐喊,煽动两边群众的情绪一同向冯宽倾泻。
可他们始终也隔着一定的距离,不敢多靠近冯宽一点。
远远看去,冯宽就像狂风暴雨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他身后便是无边巨浪。
时间一长,不知道是小舟引发了巨浪往前,还是巨浪驱使着小舟前行了。
很快,小舟的两侧也兴起了“风浪”。
“冯子虚!!”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走了将近一半路程的冯宽忽然停下脚步来。
侧头向右看去,谭文海、岳小明两人正站在路边人群之中,眼神极冷地看着他。
“谭大哥……小明……同学……”冯宽向他们挤出笑,“你们……”
话说到一半,“啪”地脸上微微一震,一股腐臭气味差点让冯宽眉头一皱。
用衣袖抹去右脸上的臭鸡蛋,紧接着,便看到他二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人抱着一筐鸡蛋,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保持微笑,冯宽继续打招呼:
“你们……好呀,我……”
“吃屎吧你,禽兽不如的东西!!”
“啪啪啪啪啪……”
谭、岳二人手里的臭鸡蛋,疾风骤雨一般地朝冯宽飞去。
一瞬间的迟疑之后,冯宽脸上、身上、头发完全沦陷,到处是黑黄发臭的蛋清蛋黄、鸡蛋壳。
闭眼屏气,冯宽突然想起,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因受不了同伴挑唆,自己一个人光脚走过冰河的举动。
“你们看,我走过去了,怎么样?服不服气?”
“傻逼,哈哈哈哈,走了走了……”
终于,这一阵也消停了。
冯宽卷开袖子内衬擦了擦眼睛,望着谭、岳二人毫不后悔,甚至还带有一丝得意兴奋的模样,他也很想回骂一句:
“傻逼!”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最后只是朝他们比了个中指,大步向前走去。
原本还有些消沉的群众,被两人的举动彻底打了鸡血,各商行摊贩,在有心人的鼓动下纷纷朝着冯宽丟掷各种杂物:
陈米、酒糟、鸡鸭鹅爪、猪心猪肝猪大肠……
到最后,甚至还有笔墨纸砚、香脂水粉、肚兜内衣……
尽管大步流星,冯宽还是被很多东西砸了个结结实实。
到后来,在被一具砚台砸到脑门时,冯宽停下脚步,看向正举着墨笔的范仲淹,一脸严肃地说: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少年,静下心回去好好念书,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范仲淹怔了一下,旁边人抢过他手中的墨笔朝着冯宽飞去,在他脑门上留下一滩墨迹。
“哈哈哈哈……中了中了,我打中了!!”
冯宽咽了咽口水,捡起笔丢回到范仲淹手上,继续往前走。
没多时,他又看到了李小软、薛富贵、杜妈妈三人。
“真是丢你父亲的脸,呸!”
杜妈妈一口唾沫喷到冯宽脸上,“你要是都能成神仙,说明这天上,也没一个好东西!!”
李小软冷言冷语说道:“那九十九条只是公开出来,让世人知晓的,还有很多人神共愤的事情,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
到了京城最好老实一点,若是胆敢再踏进皇城一步,就算拼得粉身碎骨,我也要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薛兄,你呢?你有什么要警告,或者控诉我的话没?”
“我……子虚……你……”
“你个头啊,这样的人渣你还跟他这么客气,回去我得跟姐姐说一声!”
“软妹,请你让我说完!”薛富贵冲她火道。
“呵呵,你说……你想说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你是不是也皮痒了,以后,想不想还在京城继续呆下去了?”
薛富贵身一震,瞬间没了心气,赶紧闭嘴背过身去。
“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冯宽继续往前走。
身后依然跟着张牙舞爪、摇旗呐喊的文化人,可前面的群众胆子却是越来越大。
不少人开始拿着竹棍、锅铲、木杖甚至刀剑围堵在他前面以及两侧。
然而只要冯宽往前走,他们马上就会避之不及的让开、后退。
为了不让他们互相踩踏,冯宽也只得放慢了脚步。
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等终于能看到熟悉厚载门时,由于周围人实在太多,又都拥挤在一块,加上被冯宽一直不敢还手的举动所鼓舞,前面的路,终于被完全堵死了。
“认罪伏法,杀人偿命!!”
众人拿着五花八门的工具当做武器,将冯宽围死在厚载门外。
最近的距离,离冯宽的身子不过五尺。
一瞬间,冯宽感觉到自己像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座孤岛。
在城楼上远远看着这一切的王守约眼中,他更像是无边荒漠里的一颗嫩芽。
“大人……一会……要不要放他进来?”守城的几位军士过来,结结巴巴地问王守约。
“下面的人若是都拦不住,我们何必再螳臂挡车。”
众人气势汹汹地盯着中间,这个一身恶臭、面目全非的年轻人。
却发现,从他那双依旧清澈如星河一般的眸子,投射出来的,是一股令人胆寒的淡然从容。
僵持一会,烈日炙烤加上劳顿半天,众人的气焰渐消,不知是谁又高呼一句:
“兄弟姐妹们,别怕!大家一起上,杀了夏国神主,还我大宋河山!”
“杀了夏国神主,还我大宋河山!”
“杀了夏国神主,还我大宋河山!!”
眼看着周围的人眼神瞬间又变得狂热,按捺不住地要朝自己扑过来,冯宽暗叹一声。
正想着要飞身进城还是隐匿遁形时,忽然间黑云蔽日,狂风大作,紧接又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众人刚兴起的情绪瞬间被浇灭,又惊又怕地停在了原地。
人群中,忽传来一声:
“他要施法杀人啦,大家快跑!”
众人直听得心惊肉跳,作鸟兽散。
作为当事人的冯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给吓了一跳。
等周围百姓几乎都散得没影之后,他还站在原地淋了会雨,直到感觉风雨雷电并无异常,这才长舒一口气。
“看来,天上应该还是有好人……哦不,好神仙的。”
冯宽苦笑两声,借着雨水将身上的污垢洗刷干净。来到城门附近时,发现路上有几个小孩缩挤在一起,手里各拿着一根竹竿对准他。
“你……你不许进去,俺爹娘之前说了,你……你不是好人!”站在中间的小男孩,结结巴巴地冲冯宽说。
冯宽哭笑不得地回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来?”
“他们来了的!只是……刚才人太多,我们……我们走丢了……”旁边一个小女孩说完,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城门就在那里,这会人也不多,你们快回去吧,别一会淋感冒了。”冯宽不禁莞尔,指了指前方的城门。
“不行!老师说了,我们可是京城最勇敢的小孩子。”
中间那个男孩忽然挺起胸膛,眼神坚决道,“我们……我们要保卫京城,不许你这个大坏蛋进去,欺负冯小夜。”
“对……阿,阿欠……还有素儿妹妹,不许你再欺负她!”
听到这,冯宽再也笑不出来了,往前走几步,见他们身子不住地颤抖,却倔强不肯后退,便蹲下身,一脸认真道:
“麻烦了,想打哪里……尽管来吧,这是我欠他们两个的。以后……我不会再让他们受苦了。”
说完,冯宽坐在地上,冲他们作了个邀请的手势,随即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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