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时候,阴山山脚下的草已染成绿油油的一片片了,远远望去便如老大的一块碧玉,往天边一直铺了过去。可这时有百余骑自远处而来,马蹄把这长草都给踩得东倒西歪,可谓如一阵狂风卷过,后面却跟了足有数千人的军队。
阴山横贯东西,宛如一道天然屏障。一队兵马守在一处山坳,为首的是位全副戎装的老将,身后铁骑严阵以待。见到那百余骑自远处快马过来,这将军精神一振,立即翻身下马。
为首两骑一前一后,勒马停了下来,那将军忙上前叫道:“太子殿下!”又对另一个青年男子道,“明淮也来了!”
裴明淮与太子自平城一路到此,饶是一路换马,累瘫了数匹良马,也花了两日一夜。这两日一夜狂奔过来不曾停过,裴明淮眼里看的,耳中听的,口中说的,竟都像与自己无干的一般。
太子不及多问,只大喝道:“人呢?她人呢?”
此时陇西王源贺也已赶了过来,后面百余名亲卫簇拥着庆云。庆云这一路上也几乎未曾歇息,虽头戴风帽,但也仍是满脸风尘之色,一件锦缎窠花蓝色斗篷已被风沙吹得不成样子。庆云见了那老将,叫道:“于巅伯伯,景风姊姊在哪里?”
大魏北六镇中,最要紧的便是怀朔镇与柔玄镇,向来怀朔镇将兼领沃野,从前是汝阴王天赐统领怀朔,后来天赐与柔然一战溃败,文帝便下诏这位艾陵公、安西将军于巅除怀朔镇都大将。此人乃是平文皇帝郁律之后,素以勇武刚毅闻名,论起辈分比文帝还高,庆云这声“伯伯”还嫌叫低了。
于巅低头,道:“在这边。”
绕进山坳,只见这山坡南面全是草场,向来雨水不少,也长了些油松山柳之属。两边怪石嶙峋,又有一道天然的大弯,若翻越山脉而来,全然看不到外面动静,可谓绝佳的设伏之地。裴明淮越往里面走,就越觉得自己咽喉都像是被人给扼紧了,那艾陵公在旁边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都像是蜜蜂在嗡嗡叫,听不分明。
山坳里面全是尸身,一眼望去都几乎把里面给铺满了。血都早已经干了,岩石都被染成了黑红的一片片。景风出嫁,排场自然不可谓不大,光是送嫁的都有数百人之多,更不要说一路上禁军护送,都是禁中精锐,且北镇边境向来有柔然相扰,本都有将士镇守,景风这一路经过诸军镇,哪个镇将不是又迎又送,哪里想到会遭此横祸?
于巅面色惨然,道:“太子,是我失职,自知死罪。”
“景风呢?!”太子置若罔闻,大声喝道。于巅低声道:“我等一发现了此处……此处……不能让景风那样子,就另设了一处。”说着指着一处帐篷,显然是匆匆忙忙搭起来的,“她在那里。”
太子和裴明淮听了他的话,明明就在咫尺之间,这步子竟迈不出去。众人也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数千官兵都站在原处,只听得风声猎猎,由远而近吹了过来,吹得那长草起起伏伏。终于听得庆云的哭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庆云见太子和裴明淮都不动,从马上下来,推开了前来搀扶的亲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那个黑毡帐篷,立时就听得她的哭喊声:“景风姊姊!景风姊姊!”
景风躺在一张绣花毡毯上,容颜如生,仍是秀丽娇柔的模样,若非胸前有血迹,裴明淮都不敢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帐篷毡帘掀开,风吹得她的秀发微微拂动,裴明淮只盼她能张开眼睛,看上自己一眼。
吴震一直跟在裴明淮身后,看到这情景自也难受,但终究不如裴明淮与太子、庆云那般撕心裂肺。转头低声问那于巅道:“下官廷尉卿吴震,这次随太子殿下和淮州王一同前来……艾陵公,能否把当时发现……发现……的情形讲上一讲?”
“我们得到传讯,公主一行人次日便至怀朔。”于巅声音更轻,道,“我们是都知道景风要与柔然结亲这件事,可是,从平城到漠北应该向西行至咱们大代从前的旧都盛乐,再北行穿越白道至漠北,不必要到怀朔镇来啊?后来才听说是她先去了云中金陵拜祭我们先祖,又去了柔玄诸镇,一路慢慢走过来的。虽有军将长在那处,我仍不放心,赶紧带人出去迎接……柔然多有犯境,虽说这回是与他们和亲,想必无碍,但我仍怕公主有失……可候人在先,却看到了这处……”
太子此时回头,切齿道:“是谁干的?!”
于巅上前一步,道:“太子,我们到了之后,立时四处搜寻。但这群恶徒……竟没留下蛛丝马迹,连兵刃都不见有遗留下来。不过,从众人身上伤口的情形来看,都像是边塞敕勒的兵器,没什么出奇之处。”说着取了自己的兵器给吴震看,又道,“若吴廷尉觉得这线索有用,我再给你看几个人的兵器。”
吴震道:“那就多谢艾陵公了。”
于巅道:“这有什么谢的!我巴不得立刻能找到害景风的人,他千刀万剐!”说着二人出了帐篷,于巅叫道,“木将军!”
一名军将过来,于巅道:“你把你的兵刃给这位吴大人看看。”
那军将听了,便拔了兵刃出来,是柄弯刀。于巅道:“不但高车、柔然这些内附部族都用这样兵刃,连我们大代子弟也用,实在常见得很。”又另唤了几名将领过来,副将、军将、军主皆有,吴震看众人兵器,都大同小异,便道:“成了,艾陵公,我去那边看看。”
于巅见吴震一直在死人堆里面翻来扒去,像在找什么人,便问道:“吴廷尉在找什么?我们也来帮你找便是。”
吴震道:“找一个本应该在这里的人。”
于巅不知吴震何意,也不好多言,留意到吴震尽是在察看女子尸首。景风身边侍女不在少数,总有三四十名,其中大半都是会武的。吴震找到最后,面上神色古怪之极,却又隐隐有恐惧之色,回头问于巅道:“艾陵公,我请问你一件事。你来到这处之后,是不是什么都没动过?”
于巅道:“除了把景风送进帐篷里,再没动过什么。”
吴震追问道:“别的人,嗯,我指的是尸首,都没动过?”
“自然没有。”于巅奇道,“吴廷尉,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啊。”
吴震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有一个人,原应该在这死人堆里,可是不在。”他沉默片刻,又道,“艾陵公,你看到公主的时候,她也是躺在地上的吗?”
“就是躺着的,照我看来,就是有人一刀……一刀刺穿了她……胸膛。”于巅说到此处,垂下头来,道,“那个杀她的人,一定离她很近。而且……”
吴震道:“而且,是全没防备,对不对?”
于巅低头,神色极是难过,道:“景风还小的时候,我就教她玩过兵器。后来我虽长留军镇,但有时回京城,她还记着我,过来看我。”说到此处,于巅泪也下来了,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陛下为何要让她远嫁?咱们大代多少年都不曾嫁过公主给柔然了,也就当年西海公主那一回。芮芮反复无常,跟他们有什么好讲和的,要打,咱们这些人,没一个肯落后的!”
吴震道:“不是陛下要她嫁,是公主自己一定要嫁。我听明淮说,公主跪在陛下面前,求陛下让她嫁。公主说,她并不觉得嫁到柔然是俯就,是悲哀之事,本来年年与柔然都是些无端之战,若是能像当年西海公主那样,让边境安定些时候,百姓免受柔然相扰,才是她这公主该做的事,比在深宫过太平富贵日子好十倍百倍。”
吴震这番话说得声音不低,朗声而言,周围千百名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只闻风声飒飒。
忽见一名副将举起手里兵刃,叫道:“我等誓为公主报此仇!”一呼百应,连同于巅、源贺都高声道:“誓为公主报此仇!”一时阴山之下,众将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连同拔出兵刃的刷刷之声,响逾数里不绝。
太子此时掀开黑毡帐帘出来,道:“好!”
吴震见势不妙,暗道此刻就没一个脑子清醒的吗?我说这话不是为这个啊!心知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大军便会立即越过阴山,直抵漠北。隔着毡帘见裴明淮仍如尊石像一般,跪在景风身边,于帐外一切全不理会,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太子殿下,请稍待片刻,容臣相禀。害公主的贼人,想必不是柔然,于情于理都不通,此处也没任何人证物证,能证实是柔然所为。柔然通婚之情甚笃,这般做有百害而无一利,照臣看来,应该是有人嫁祸,以阻大代与柔然交好……”
“那又如何?此事吴廷尉不必再费心,有什么好查的,更不必要什么证物!”有人打断了他,吴震一看是裴明淮,心里直叫“完了”。裴明淮站起身走了出来,庆云也跟了出来,吴震这时简直不敢跟他对视,隔着数丈都能感到杀气腾腾。只听裴明淮道:“即便不是柔然所为,柔然也是始作俑者。他若不求皇上许婚,岂有今日之祸?况且公主已近漠北,柔然竟不派人迎接护卫,就冲这一点,也谈不上什么诚心。陇西王!”
源贺上前一步,道:“公子有何吩咐?”
裴明淮道:“皇上的旨意对你如何说的?”
“皇上说,武川屯的三万禁军,听凭太子殿下和淮州王调动。”源贺道,“如今大军已往阴山而来!”
吴震忽见裴明淮唇角有丝笑意,却似有悲凉自嘲之意,一闪而没。裴明淮对太子道:“太子殿下,皇上既已这么说了,咱们就去吧?”
太子哈哈大笑,笑声震得一群大雁都飞上了天。“好!明淮,今儿我们看看,谁能替景风报这个仇,把害她的人首级送回京城!”
二人上马,裴明淮回头对吴震道:“吴震,你先回京,替我和太子向陛下禀报,也……护送景风回宫。”递了一个金匣给庆云,道,“庆云,你跟着回去。”
庆云接了那金匣,却道:“岂有回去之理?我替景风姊姊收拾好,就来找你们。”
裴明淮知她之意不可逆,便道:“好。”
吴震站在没膝的长草之中,远远望着数千骑兵铁蹄渐渐远去,惊得一群又一群的大雁啾啾,展翅飞起。忽然记起当日因景风公主远嫁,自己出言相劝裴明淮,裴明淮念的那首诗又在脑中悠悠响起,一时竟只觉天地间亦悠悠,只余己身而已。耳边听得庆云哭声又响了起来,吴震回头一看,见庆云手里捧着那个金匣,匣子已经打开了,里面放着一颗明珠。
吴震怔了一怔,这珠子他是不止一次见过了,据说是能保人尸身不腐的宝珠,原是皇室珍藏,上一回见到便是在景风的驸马都尉尉端身上。
“庆云公主。”吴震叫了一声,“劳驾你先别哭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太子殿下和明淮现在都是听不进任何人劝的,求你听我说几句,我有事想问。”
庆云拭了拭泪,道:“吴大人请讲。”
“我方才在这些死人里面找一个人,没有找到。”吴震道,“这个人,庆云公主一定是相熟的。”
庆云愕然,道:“谁?”
吴震道:“景风公主有两个丫头,不离左右,这我是亲眼所见的。一个是珠兰,一个是芝兰,对不对?”
庆云点头,道:“她二人自小便跟着景风姊姊,其实是情同姊妹。珠兰有家人在,就留在了京城,只有芝兰孤身一个,也没什么牵挂,就跟着景风姊姊走了。”
“情同姊妹?这话我多少有些不信。”吴震笑道,“可我在这些死人里面,并没见着芝兰。”
庆云叫道:“什么?”
吴震朝那黑毡帐篷走去,道:“恕我对景风公主不敬了。”对庆云道,“公主,劳你将景风公主扶起来,看看她的伤。照公主看,这一刀是从何处刺来的?”
庆云道:“是背后。看她的神情,是全然没防备。”
“公主聪慧。”吴震道,“所以杀她的这个人,很可能是她认得的人。若是外人,又在这样的地方,景风公主身边侍卫必定严加防范,不能容那人如此接近。而且,从景风公主的衣裳齐整不乱,还有她的神色来看,此前也并没有动过手的痕迹,不会是一路砍杀到她面前,再给她致命一刀的。”
庆云叫道:“可是……可是芝兰她……”
“我说句实话,公主,你别说我马后炮。”吴震道,“早在沈府的时候,我就在怀疑芝兰了,只是她是景风公主身边的人,我无凭无据,不好多说。公主你那时候也在沈府,应该还记得,长孙父女之死至今都不知是谁下的手?”
庆云注视着吴震,道:“你怀疑芝兰。”
“不是我怀疑她,是她确有机会。”吴震道,“长孙一涵死的时辰不明,那也罢了。但长孙浩死的时辰清清楚楚,在那段时间里面,珠兰一直陪着你、太子和景风公主,绝无嫌疑,只有芝兰进进出出过好几次。她的兵器也是短剑,要杀长孙浩,于她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也未必是她,也可能是别的绣衣,所以我也不好多言,说了景风公主也是不会信的。”
庆云茫然,眼睛睁得大大,半日方道:“我还是不信。我不信芝兰会害景风姊姊。她不会的。”
吴震叹道:“可是这些死人里面,偏偏没有公主最亲近最贴身的芝兰,你不觉得此事不对吗?”
二人在帐中全神贯注说话,全没留意到外面。这时突然听到帐外响起了数声惨叫,跟着就是兵刃相交之声,又听着几声惨呼。吴震变色,道:“公主,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此时大军已随太子和裴明淮走远,只留了一个百人小队和穆府亲卫在此,原本都守在外面,却听得呼喝声兵刃声不绝,不断地听得惨呼声。又听得一人大叫道:“庆云公主,快走!”
吴震见庆云便想冲出去,忙伸手拖住,道:“公主且慢!”自毡帘缝往外看去,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黑衣人正在与己方的人厮杀,个个出手狠辣,且绝非泛泛之辈,哪怕是庆云身边的亲卫也不是对手,真如砍瓜切菜一般,顷刻间就已杀到离帐外不过数丈之处。吴震心念一动,拔剑将黑毡帐篷后面轻轻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压低声音道:“公主,你从这里出去。设法把你的马唤过来,你悄悄地走,不要回头,立即赶上陇西王他们的大军。”
庆云怒道:“我穆真怎能抛下这些为我流血拼命的将士一个人逃?”推开吴震,道,“让开!要死就死,我既来了,就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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