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碰壁

任明星放下笔时,腰已经酸得展不直了。他竖起画板,抬头,眼神询问着已经看傻了的马宝骏。马宝骏从没见过手绘出来的画像能和照的相片一样,眼前这一张可算让他长见识了,八字胡、酒糟大鼻头、猪肚小眼,活灵活现的“杜总”展现在他眼前了。

“像……太像了。”马宝骏傻怔着,下意识道。

“那就这样了啊,这都几个小时了?”任明星道。

“天亮了。马宝骏,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一会儿给你带点早餐。”席双虎道,嫌疑人交给了警员看管。最后一张画像被另一位警员如获至宝般地捧着,迅速送到外面。任明星揉着腰和席双虎出了审讯室,现在他对任明星要刮目相看,几乎整整一夜,铅笔削两把,愣是画出了十几个主次嫌疑人。在这个特殊的领域,任明星平时的惫懒无影无踪,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明星啊,你歇会儿去吧。”席双虎关切道。

“人累,脑细胞兴奋,睡不着啊。”任明星道,他回头看看一脸疲惫的席双虎道:“你歇会儿吧,你比我累。”

“不累……谢谢你啊。”席双虎道。

“这就见外了,非要逼我接一句‘为人民服务’啊,呵呵。”任明星的贱性在恢复。

席双虎一把揽着他的肩膀道:“还是要谢,你给我们带来的奇迹。上大学时我的教授说,有多少种犯罪的可能,就有多少侦破的可能,你让我见识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这本事怎么练出来的?太神奇了,简直和程良的神笔不相上下啊。”

“那能比吗?他是我师父,是他教我的,要把语言的描述先变成脑子里的影像,这样闭上眼睛的时候,你就能清晰地看到人像,才能准确画出来……这是一种意会,不属于艺术范畴,所以我才能做到。”任明星道。

席双虎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他问道:“什么意思?不属于艺术才能做到,我怎么觉得这是艺术巅峰啊?”

“别别别,扯不上,我懂艺术就真画画去了,一幅画卖个百八十万,那多滋润。这不是没艺术细胞才沦落到画像的境地?”任明星道。

“有这么惨吗?我怎么觉得你在谦虚啊。”席双虎笑了。

任明星却是实话实说道:“差远了。其实我最擅长是画美女,我身边兄弟不都光棍吗?他们能想象出用语言表达出多么性感、多么火辣的美女,我就能给他们画出来……嘿,这与我师父教的不谋而合啊,就这么误打误撞入门了……呵呵,真的,我不谦虚,我很骄傲,给多少兄弟解决了饥饿呢。”

席双虎脸上的笑成了尴尬苦色,他抿着嘴,快步走着。偏偏任明星还追问道:“别走,嘿,席队,看你也是光棍兄弟,把你脑子里的性幻想告诉我,我给你还原出来个……你别不好意思,长期压抑工作会导致抑郁的……嗯?这是怎么了?”

进了技侦信息中心,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宋支队长、程总队长就站在信息大屏前,任明星进来时,很多人惊得霎时站起来了。任明星看到了大屏上已经反查出来的嫌疑人,照片、画像一一对照,出入完全可以忽略,甚至于画像更精准一点,毕竟有些身份照片失真得厉害。

“哟,速度挺快的啊,都查到了。”任明星惊讶地道。

“没你的神笔,可查不了这么快。”程总队长现在看这个小胖子别提多可爱了,他说着,带头鼓掌,“啪啪啪”几声,然后一室都跟着鼓掌。兴奋袭来,任明星好不羞赧,舔舔嘴唇,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不对,他是对着角落里鼓掌的乔蓉在笑。乔蓉剜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风情超出任明星的意会领域了,他实在没理解是什么意思……

“神哪,这个白痴天才,风头可算是出尽了啊。”武燕看着手机赞叹道。

后座的丁灿凑上来看,最新的警情发布,嫌疑人的照片、画像同时排列出来了,这对于丁灿可没震撼力,他笑道:“这货留学就干了四件事。”

“哪四件?”武燕问。

“吃饭、睡觉,看美女、画美女。”丁灿爆着料。

武燕哈声大笑,不信地问道:“那画美女和画嫌疑人能一样吗?”

“因为这样的描摹他实践过无数次,在辅警队的时候,那些光棍只要向他描述一下心中幻想的伴侣,他能立马给你还原到纸上。您想想啊,画一幅讹顿饭,他可硬生生靠这吃胖了二十斤。”丁灿道。

武燕哈哈大笑着,问开车的邢猛志:“猛子,真的假的,你们背后这么埋汰明星?”

“绝对真的,他画时明码标价,你要请小摊吃,那就素描,不上色;要下馆子,那就不一样,不但上色,而且不穿衣服那种。”邢猛志道。

正笑着的武燕脸一红,噎住了,邢猛志和丁灿笑得更欢了,脸红的武燕悻悻骂了句:“一群流氓坯子。”

“你看你非要刨根问底,男人的秘密大多数是黄色的,呵呵。”邢猛志笑道。武燕收起手机,赶紧道:“打住,以后禁止开这种男女玩笑啊……火山,听到没?”

“Yes, Madam.”丁灿夸张地道。

“你俩别没个正形,想想怎么问吧,我和茹叶楠已经接触过一天了,我直觉,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太单纯了。哎,猛子……”武燕想起什么来,支身问。邢猛志打着预防针道:“你刚说了禁止类似玩笑啊。”

“我没拿你早恋情人开玩笑啊,我是说你现在流里流气,别把人家姑娘吓着。”武燕道。

“不可能,让她知道我是个警察英雄,没准会旧情复燃,我也可以告别单身了。”邢猛志得意道。

武燕脸上一抽,像被刺激到了,嗤鼻不屑斥着:“就你,快算了吧,光棍定了。认命嘛,回头让明星给你多画几个女朋友,啊。”

“嘿,武姐,禁止开这种玩笑,你违规了。”丁灿提醒着。

“闭嘴!我是禁止你们,不包括我,坐好。”武燕吼着,丁灿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大火气,不敢启齿了。

证件亮出来,车畅通无阻地进了山大校园。邢猛志和丁灿相偕下车,武燕懒洋洋地待在车里没理会。这个排查似乎让她有点不爽似的,甚至邢猛志离开时,她都手指戳着数落:“骗人家小姑娘这办法你都想得出来,无耻。”

似乎有什么隐情,邢猛志讪笑未语,两人离车一段距离后,丁灿小声问:“猛哥,我咋看武姐情绪不对啊?”

“别乱猜,没什么不对。”邢猛志搪塞着。

“她可不擅长隐藏情绪,那脸上不写着吗?”丁灿道。

“写着什么?”邢猛志没明白。

“写着她想霸占你。”丁灿咬着嘴唇,坏笑道。

邢猛志二话不说,直接一脚回敬,顺手捏着丁灿的脖子一路拎走了。

两人你推我搡到了约定的教学楼前。在看见茹叶楠时,丁灿一下子僵住了,不但脖子僵硬,好像眼光也僵硬了,直愣愣地看着茹叶楠。似乎在怀疑或者惋惜,这么美的女生和邢猛志同学实在是老天不长眼,于是很鄙夷地剜了邢猛志一眼。

长发、长裙、手里挟着一本书,满身的书卷气像扑面而来的春风,让人有点陶醉。她纤纤玉手和邢猛志轻握,眼眸里蕴着淡淡的哀伤,谁瞅着心里也会泛起我见犹怜的心思,甚至连神经大条的邢猛志也显得有点局促了,语气有点结巴道:“不好意思……嗯,有点堵车,来得有点晚了。”

“没事,跟我走吧。”茹叶楠信步往楼里走,丁灿注意到她修长的**和高跟鞋,纯白的颜色,裙裾随着轻盈的步态摇曳,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

啪唧,邢猛志顺手又在丁灿脖根给了一巴掌,做个凶恶的表情威胁。丁灿给了个不屑的表情回敬。

“你不是说开车的吗?怎么又开始查案了?”茹叶楠轻声问。

“噢,人手不够,又是些外围的细活儿,就派我们来了。”邢猛志道。

顺口就来的瞎话让丁灿心里有点愧疚,不过他没敢吭声,又听茹叶楠轻声问道:“后来,我打听过你,听说你好像上了三十五中。”

“嗯,重点高中考不上,只能去那儿了。”邢猛志道。

丁灿一龇牙,憋住了。上楼的茹叶楠回眸再瞧,和邢猛志目光相触时,像被灼了一下,赶紧扭过头了,她声音更轻地道:“我欠你一个道歉,其实你写的情书我都没来得及看,就被我妈妈发现了,然后……对不起啊,发生那样的事,我知道可能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

扑哧,丁灿终于再也憋不住笑了。邢猛志写情书的事早被武燕当笑话讲了,两人差点因为这事红脸。这不,邢猛志又红脸了,恶狠狠一指丁灿,不过嘴里却温柔无比地笑道:“怎么可能?我脸皮这么厚,呵呵。”

茹叶楠第二次回头了,歉意一笑道:“那就好……来吧。”

她上前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传说中的名人教授栖身之地有点出乎想象。两面墙都是书架,放得有点凌乱;靠窗一个电脑桌子,桌上堆着文档、书籍,桌下有台打印机;屋中间放着一堆器材。茹叶楠解释道:“卢教授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所以,我也没敢收拾……这些是我们这次到沁山带的器材,你们……”

丁灿已经拿着一台仪器扫描了,邢猛志拦着茹叶楠解释着:“凶手是偶遇还是蓄意,这个得搞清楚。如果是蓄意的话,那他肯定有渠道知道你们的准确行程和位置,如果要知道位置,那就非常有可能在你们随身物品上捣鬼。”

“啊?!”茹叶楠惊得眼睛睁大了,眼光里露出怀疑和恐惧。

丁灿问道:“电脑和手机能提供一下吗?程序植入追踪也是一种手段,如果方便的话,交给我们分析一下。”

“这得征得家属同意,我做不了主……不过……”茹叶楠像是有点难以启齿。

“怎么了?”邢猛志问。

“电脑就是这台……手机,丢了。”茹叶楠道。

邢猛志和丁灿齐齐“啊?!”了声,那是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前面的都是掩饰,可没想是这个结果。

“当天只顾着救人,从山里到医院,又转院,回来收拾东西才发现手机不在。不知道丢路上了,还是丢哪儿了。我以为丢秦磊车上了,让他找过了,没找着。”茹叶楠歉意道。

“那电脑方便我看一下吗?”丁灿征询道。

茹叶楠点点头,不过接下来她吓了一跳。面前这个人插上电源,直接开机,然后插了个小优盘,明显不是卢教授的开机界面,只见这人运指如飞地输着代码,一眨眼,居然直接进去系统了,似乎是个陌生的系统。茹叶楠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分析软件,我在找是否被入侵过。如果有嵌入程序的话,只要这台电脑联网,也可以达到远程知道位置的目的。”丁灿说着,击键一刻未停,两人怔看了两分钟。电脑关机,合盖,丁灿拔走了优盘,电脑递给了茹叶楠道:“我拷贝走了几个系统文件,原电脑数据一点未动,很快会告诉你分析结果。不过我估计没什么问题,如果有入侵,手机上最有可能。”

“对不起,真丢了。那一两天我整个人都是蒙的,跟傻了一样。”茹叶楠歉意道。邢猛志关切地问道:“卢教授现在怎么样了?”

“没醒过来,病危通知书医院已经下了几次了。秦磊一直在联系国外的脑科医生,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们都不会放弃。”茹叶楠道。

“唉,愿好人有好报吧……那我们就准备走了,如果手机有下落一定告诉我。”

“好的。”茹叶楠应了声,和邢猛志相视时,蓦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知道什么原因,仿佛生怕被那目光灼伤一样。她低着头,前行领着路,中途犹豫了两次,欲言又止那种犹豫。

“你想到了什么?”邢猛志问。

“没……没有,我得去医院了,你们……”

“我们有同事等着,开车来的,要不送送你?”

“不用。”茹叶楠推拒了相送的邀约,匆匆下楼,快步走了。邢猛志怔了半晌,丁灿却是看不过眼了,拽着他道:“嘿,你吓着人家了。”

“什么吓着了?”邢猛志走神了。

“大哥,哪有这样直勾勾盯人的,太下流无耻以及不要脸了吧?”丁灿愤愤道。

“你小子今天胆肥了啊,有段时间没收拾你了。”邢猛志一伸手,丁灿急忙缩脖子,不料还是没逃过魔爪,又被邢猛志拎小鸡一样拎回车边了。邢猛志把他往车里一扔吼着:“赶紧分析,越来越不像话了,哥的早恋情人你也敢想!”

“切。”丁灿嗤鼻,回敬了个大中指,然后把优盘往电脑上一插,就地开始干活儿了。

武燕看两人这表情,估计一无所获了,她挖苦道:“哟?被拒绝了吧?都告诉你了,人家受害人,又不是嫌疑人,事能这么办吗?”

“她没有拒绝,不过我们最想要的卢教授的手机……”

“怎么了?”

“你猜?”

“肯定不能给你啊。”

“她倒愿意给,但给不了了。”

“什么意思?”

“丢了。”

“丢了?!”

武燕一愣,被刺激得一下子坐正了,保持着这个诧异的表情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无懈可击的理由啊,完全站得住脚。”

“那你们说,会不会是卢教授这两个学生有问题?”邢猛志系着安全带,狐疑道。

“不可能啊,两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们对背景也调查了,要有问题早该露了。即便假设是他们,那你说说他们如何跟郭三枪这样的人建立联络?”武燕直接问。

后面的丁灿更干脆,直道:“连那么清纯的早恋女友也怀疑,你说你心理该有多阴暗,性格该有多无耻……好吧,给你个结果。”

邢猛志和武燕回头,丁灿拷贝的文件已经分析出来了。他解释着,登录日志没问题,邮箱没问题,也就是说,邢猛志判断的全部不成立,卢教授出事后电脑根本没有人动过。

一无所获,邢猛志驾车驶离学校,快到校门口停下了。武燕问时,他没吭声,抬头示意着远处,一辆牧马人泊在远处,下车的司机快步奔着,再远处,慢慢走来的可不是茹叶楠是谁?两人像拌嘴了,又像置气了,茹叶楠手抹着眼睛,捶打着那男子,那男子怜爱地把茹叶楠揽在怀里。片刻后茹叶楠却挣脱了,不让他抱,两人拉拉扯扯,最终还是被男子拉着上了车,驶出了校门。

丁灿在偷瞄武燕,武燕支着身往前,在偷瞄邢猛志,蓦地被邢猛志发觉了,他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武燕不屑道:“你吃醋的样子,很像个男人,点赞。”

“没错,武姐你吃醋的样子,终于像个女人了,怒赞。”丁灿后面打趣道。

“小样儿,有段时间没收拾你了。”武燕一仰身,回头揪着丁灿,一手揪领子,一手捏鼻子。丁灿苦着脸求饶道:“姐,你别欺负我,我为你考虑呢,最起码你两人在暴力倾向上很有共同点,我觉得你俩挺合适。”

“滚,你替我表白了,这事多没期待感?燕子,揍他。”邢猛志怒道。

武燕一笑应声:“好嘞。”

车吼着出了校门,夹杂着丁灿夸张的救命声音。此行一无所获,三人驱车回后勤装备处接华师父,准备沁山县一行了……

自今而始

云城市看守所,午后时分。

高墙、电网、持枪巡逻的武警、巡视各监区的狱警,紧张而肃穆的气氛在午后出现了稍许的**。

是放人了,这个时候出监仓的一定是幸运儿,提审、开庭或者解押换监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有女嫌疑人凑近窗户看,一眼便认出来了:“司姐要走了,没戴铐子。”

“又有钱又有关系的,能戴才怪。”

“哪个司姐啊?”

“云天苑老板娘,厉害着呢!管教都叫她司姐。”

“……”

艳羡声中,一个长发、白皙、高挑的女人走过,她向铁窗里的姐妹们笑了笑。那一笑的风情花容甚美,月貌如玉,丝毫没有身陷囹圄那种苦困。

过走廊,换上自己的衣服,出监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老板站在管教桌前了。两位送通知的女警把取保候审通知书拍在桌上,程序化地说着注意事项、权利义务,然后这个风华四射的女嫌疑人俯身,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司令婕。

又跟着表情呆板的女警继续前行,出管区。跨过最后一道验证严格的大门,一股扑面而来的自由气息让司令婕忘乎所以地张开双臂,深深呼吸,然后绽开笑容,像兴奋过度一样喊了一声。

“司姐,司姐。”等了很久的杜老板迎上来了。

“就你一个人?”司令婕皱皱眉问。

“闫律师说低调,谁也没让来。您的车我给您开来了,停在外头。”杜老板做着请势,司令婕前行着,这个散发着肃穆和凛冽的地方让她很不舒服,她快步走着,踱出很远脚步才慢下来。老杜点头哈腰跟着,咧咧道:“在外头使了好大劲,现在形势很不好,全国到处扫黑除恶,一些陈谷烂芝麻也被刨出来了,咱们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司令婕听着打断了话问道:“那事办得怎么样?”

“完美,一点纰漏没有。”老杜道,表情严肃。

“嗯,除了那事其他都是小事。”司令婕面无表情道。

“您放心,该拆的我都拆完了。收手了,闹爷给兄弟们都放假了。”老杜说着,开了车门,把司令婕请了进去。

那车呜的一声,消失在监控的屏幕上……

现代科技给办案带来的便利可见一斑,比如今天,省刑侦总队就通过远程完整地看到了司令婕被释放的过程。从出仓到车离开,所有参案人员都眼不眨地看到了全貌。

“这位就是杜攻城,马宝骏交代的‘杜总’就是他。我还得表扬一句啊,任明星同志简直是支神笔啊,画得几乎一模一样。”宋玉河支队长扬扬手里的画像,比对着高清监控的影像,实在太像了,众人不禁莞尔。那位神笔不在场,累了一夜早去睡了。

“这位呢,就是司令婕,云天苑大酒店的经理,因为非法交易野生动物案被刑事拘留。她的事在云城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啊,是个民营企业家,又有政协委员的身份。当地市委领导班子讨论过此事,通过政法委向我们施压啊,反正就是保护民营企业、维持稳定大局那一套……这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算得上地方手眼通天的人物啊。”宋玉河道。

不同的坏人坏得都各有千秋,其中这种坏人最棘手,他们能把环境、人脉、政治甚至法律都变成自己的保护盾或者保护色。想抓到他们,要比抓普通嫌疑人多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努力。

顿了顿,宋玉河示意着播放视频。一个一个嫌疑人,绰号、姓名、身份证号排上了屏幕,这是根据马宝骏的交代恢复的画像,然后再比对画像反查户籍、案底等信息,最后排查大数据记录得到的身份信息,总算找到了马宝骏交代的这些狐朋狗友。

“第一个,绰号‘宝马’的马宝骏,就不介绍了,司机。

“第二个,绰号‘二米’,此人叫米向军,可以和涉毒案中被捕的嫌疑人董小花的交代印证。此人往省城送了多次气动武器,不排除贩毒团伙的装备也来自他们的可能。

“第三个,绰号‘秃轴’,此人叫田宝来,技工学校毕业,是个车工,学过数控机床,有盗窃案底。

“第四个,绰号‘小顶’,姓名曲波,无正当职业。查到了出入修理厂的监控,应该是拆车混迹的学徒工人,有故意伤害案底。

“第五个,绰号‘油机’,姓名季东顺,是个二手车中介。机动车交易信息里多次查到此人身份信息登记,有诈骗案底。

“第六个,姓名杜攻城,应该是修理厂的实际控制人,也是个二手车中介出身,有嫖娼案底。

“第七个……”

席双虎一个接一个介绍着,有名有姓有绰号的七八个,剩下的信息还在核对中。不过介绍到最后排出这些人能查到的去向时,所有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霾。除了马宝骏和这个杜攻城,几乎都溜了。米向军的身份信息出现在了湖北某市;田宝来的信用卡在海市某县刷过;小顶曲波和油机季东顺更浪,居然在京城,天网查到了他们在ATM机取款的影像。

“是块难啃骨头啊。”宋玉河等着席双虎介绍完,适时地插了进来,他视线不离屏幕,盯着挂在榜首却没有介绍的胡浩道:“这位‘闹爷’胡浩是个人物啊,出境半年未归,现在究竟在新马泰还是哪个小国家窝着都没有明确信息。扫黑除恶以来,这些嗅到风声的老江湖跑得可够快,给我们的工作可带来很大的麻烦啊。”

很简单。所有的事都悬在空里呢,就找不到人了,真要有实锤证据了,恐怕人都不会回来了。可要这棵大树不倒,在云城培养的这些猢狲肯定还要兴风作浪,那对于警方,也就投鼠忌器了。

“其他信息呢?邢猛志那路怎么样?”宋玉河问,转移着话题。

“噢。”席双虎汇报道,“他们走访了茹叶楠,经同意检索了卢教授随身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没有被人动过,不过有一个奇怪的信息:卢教授随身的手机丢了。据茹叶楠讲,一天连续转了三次院,匆忙间她和秦磊都找不到手机,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丢的。”

“嗯,这是个可疑线索,跟进下去,其他呢?”宋玉河道。

“离开学校后,他们正在去沁山县的路上,估计晚上才能到,没有最新消息传来。”席双虎道。

“我有个想法。”乔蓉出声了,宋玉河示意直接说,乔蓉拿着本子道:“第一,杜攻城周围,司机、车工、修理工类似的人不少,符合制作枪械的人员条件;第二,根据马宝骏的交代,他们升级的仿制秃鹰,一百米外可以洞穿硬币,那这种改进枪支的出口动能要达到二百焦耳以上,几乎可以媲美小口径步枪了,仿制一支能用的不难,要仿制到这种水平就难了,冲压膛线的技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我怀疑其中有一位熟悉枪械制造的技术人员,而且肯定不是像二米、秃轴这类货色能达到的;第三,大家看,这录像上是卢教授脑部取出的铅弹,这种铅弹不是简单压制的,而是在内部嵌入了一颗像螺丝一样的钢芯,就是这颗六点五毫米像绿豆大的铅弹让卢教授直到现在还在ICU加护病房,它的杀伤力要比气狙大得多,具体没有实物我们没法儿测量。”

“你的意思是……”宋玉河问。

“二十米距离,瞬间出枪,击中眼眶,在座的没几位能办到吧?无论案情进展快慢,我建议把郭向阳列入极度危险嫌疑人优先抓捕。能用枪的嫌疑人就够危险了,这是一个能改装子弹、精准射击的嫌疑人,危险性会超乎我们的想象。”乔蓉道。

宋玉河的眉头皱了皱,点点头:“还有什么?”

“最后一点,米向军既然往省城送过多次武器,那应该优先把省城市面流失的枪支缴清,否则这些都是治安隐患。”乔蓉道。

“嗯,考虑得很周全。我们先这样安排一下,乔蓉,你联络一下各刑侦大队和辖区派出所,近期组织一下缉枪排查。不要有什么顾忌,不管是谁,查到线索先摁了,绝对不能让枪支留在民间。”

“是。”

“双虎,你带两组人,进驻云城,就这些嫌疑人的情况摸摸底,有合适机会就贴靠上去。现在闹爷未归,杜总肯定是办完事把手下人遣散看风向,这个真空时间段,应该有利于我们侦查一下……马宝骏的审讯交给队里其他人……”

“是。”

“赵力奇……把你从重案队抽来没意见吧?”

“没有没有。”

“你挑几个没露过面的特勤走暗线,尝试接触一下司令婕、杜攻城,以及这个云天苑大酒店。方案自己定,你们和席双虎明暗呼应,不过不要接触。”

“没问题。”

答话的是位胡子拉碴、发型乱糟糟的男子,乔蓉都没见过此人,不过她感觉得出,应该是位暗战高手。

“好,暂时就这样,几条线同时进。各领队给大家做好思想工作啊,这是异地办案,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惊动地方警力。”

“是!”

参案人员齐齐起立,得令告辞,一个接一个出了专案组会议室,有匆匆乘车离开的,有直接奔往宿舍收拾东西给家里打最后一个电话的。席双虎提着简单行李从宿舍出来时,睡了懒觉打着哈欠出来的任明星瞅见他了,追着问道:“去哪儿啊?”

“我去云城。”

“带我吗?哎,不对啊,怎么都不在了?”

“猛子他们去沁山了,你不忙了一夜,让你休息吗?”

“嘿,那也不能把我抛弃了啊……这不行啊,干活儿时叫上我,去玩了就把我扔一边。”

“什么玩呀?异地办案……有危险,你现在是队里的宝贝,你得留家里。”

“嘿,别价,那不得闷死我啊。”

任明星拽着席双虎不放人了,席双虎尴尬回看着,突然间灵机一动道:“支队长给你安排活儿了,跟乔蓉一组。你要跟我去,那我跟乔蓉说一声。”

“啊?”任明星一愣,然后一摆手,“那算了,你们走吧,我找乔蓉去。”

立竿见影,任明星甩着小短腿噌噌奔去找乔蓉了,趁着机会,席双虎带着两组六人,一溜烟驶出总队了。

这一头,任明星又纠缠上乔蓉了,未经授权是不能进入武器库的,乔蓉被任明星不厌其烦地敲门敲烦了,出来撵着人道:“你歇会儿成不?别什么事都当好奇宝宝,这地方你不能进。是违反纪律的。”

“不是啊,席队说把我给你分一组了,我不来报到了吗?”任明星道。

“那是嫌你烦,打发你走呢,我是负责联络各大队和派出所的,我还没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乔蓉烦躁地道。

“那两人一起干啊。”任明星乐了。

乔蓉翻了他一白眼,任明星捂着嘴道:“我是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

“你的特长就在画像上,暂时用不着你。我得负责省城缉枪,嫌疑人二米往省城送过不止一次,这些个武器留在市面很危险,得想法子找出来。”乔蓉道,推着任明星,意思是自个儿找个地方凉快去。

可不料任明星更兴奋了,一转身道:“你问我呀,我可是缉毒警。虽然是辅警,但不比你见得少啊,光在特巡大队就混了两年呢,啥嫌疑人没抓过?偷车轮的、偷柴油的、偷猪的都抓过。”

“这……这有必然联系吗?”乔蓉听得蒙了。

“你说呢?方法只要对路,一抓一个准。我们缉毒身上藏小包的都能逮着,何况藏杆枪呢?”任明星道。

“你除了画画都不太靠谱啊,能有办法?”乔蓉半信半疑问。

任明星笑道:“两年多前气枪还没有被列入禁止,而我们呢,可是常去二龙山一带,就见也见过不少啊。而且,那些持枪的,其实大部分不是杀人的,大部分都是玩……你说要吃和玩,你们谁能比我更懂?”

“哟,这倒是,你先说说什么办法?”乔蓉好奇心被勾起了。

“过来。”任明星勾着手指,近距离对着乔蓉的耳朵小声嘀咕着,听着听着乔蓉的眼神也变了,惊讶地斜觑着任明星。任明星咬着下嘴唇得意扬扬地笑着,成竹在胸的样子,别提多帅啊,这不,把乔蓉注意力可全吸引过来了,两人干脆钻到了无人操场后,坐下来开始详细谋划了……

接近晚六时的时候,于海大队长终于看到了要接的车下了高速口。来的是熟人,一位认识,三位不认识。除了邢猛志他领教过,其他三位用一个词形容很精准:老弱妇孺。

前车领着后车往县城驶,几小时路程走得可没第一次野了。武燕回头关切问道:“华师父,累了吧,要不咱们明天再去吧?”

“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活受罪,我有那么差吗?”华启凤道。武燕一听惊讶道:“耶?这话怎么听着耳熟?贺支队长常讲啊。”

“嗯,这就对了,当年我教的。”华启凤笑了。

“好吧,冲这句话出自您,我就不关心您啦。”武燕道。

“啊,多关心下自己。小丁啊,你再给我讲讲,这个数据关联和线索关联,如何确定嫌疑的?”华启凤好奇问着。

这个好奇宝宝,不,应该是好奇老头了,明明已经落伍到不太能用智能机,却关心起那些代码构架的技侦设备了。丁灿方要解释,邢猛志前头道:“师父,张飞绣不了花,李逵描不了红,师父您这年龄甭学虚拟追踪了,我都没那底子。”

“我这不是好奇吗?现在条件太好了啊,远程侦讯隔着几千里就能看到。我们那时候苦啊,追捕时候连手机都没有,更早点,连电话都没有,抓到人以后赶紧给队里发个电报,尽量简单,就俩字:落网。”

“哟,这俩字大气。”丁灿赞道。

“大个屁,省钱呢,一个字差不多一块钱呢。”华启凤道。

说得几人又哈哈大笑了,本来以为和这么一位功勋警察相处会有点局促,可没想到一路下来,反倒是华师父给大伙带来的开心最多了。

武燕追问:“那时候工资多少钱?”

“最早十几块钱。知道我为啥当警察吗?当年不光发工资,一年还发好几身衣服,省多大开支呢。”华启凤道,又把几人逗乐了。

丁灿说了:“华师父,您不能这样教育晚辈啊,信仰呢?职责呢?这话以后不能说啊。”

“信仰和职责都是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上的。和我同期从警的有一个兄弟,好喝酒,好打架,打架还好吃亏,就为了威风没人敢惹,豁出命来也要当警察。”华启凤道。

“那这动机也太low了。噢,太低端的意思。”武燕道。丁灿笑着说:“您这位兄弟我怎么觉得要犯错误啊?”

“你错了,他叫池兵山,一级英模,烈士。”华启凤道。

众人齐齐“啊!”了声,此时听到的英雄的另一面,让几人不敢相信了。

“英雄始于血性,或者叫冲动,直白点说叫脑瓜不太好使,你们中间可别出现这号人啊。”华启凤像打预防针一样,说的是与身份相悖的话,却似乎另有深意。

“不会,现在这么傻的人不好找啦。正式警察里都难找,何况我们辅警。”邢猛志道。

这话有点不合时宜,破坏了气氛,没人笑,也没有人再说话,直到跟着县大队的车到了要排查的地点:沁山县郭峪乡。

血色往事

被时代抛弃的地方总会留下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痕迹,土房、夯墙、砂石路、石头围子,像群山中的点缀,古朴得有点可爱,特别有些墙皮上还留下标语,仔细辨认是“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字样,让从现代都市来的小警们好奇地看不够。

目的地郭南村就在视线之内了,退休乡警牛法宪还在絮叨着:

“……本来人就不多,林场一撤没几年就都走啦。老郭家这几个人哪,可都不是一般人。郭斗盛比我大差不多一轮,参军去抗美援朝,后来又去大西北修青藏路,回来就三十好几了也说不上媳妇……一直到四十多才撞上桃花运啦,和下乡的一个城里学生结了婚。可也好景不长啊,那城里来的是没办法安心委身的,不是真看上他啊。政策一变,那女的一句话都没吭回城了,别说他啦,连娃也不要……啧,这叫孽缘哪,不出个妖孽都说不过去啊。”

前头听着的邢猛志和武燕相视一眼,忍俊不禁,人老了就爱唠叨,和职业无关。昨晚到乡里时老头喝多早睡了,一早起来问明来意,就一路唠叨这个,不过好在有个耐心且年纪相仿的华启凤陪着,一点也不嫌他唠叨,好奇问道:“老牛啊,你咋一直说郭向阳他爸?”

“我认识啊,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好人,要不是老郭啊,这片林地早被老百姓砍了卖了好几遍啦。”牛法宪道。

“嗯,肯定的啊,年轻从军,又修过天路,那一代的信仰是杠杠的……说说他儿子,郭向阳,对了,他有个绰号你知道不?”华启凤问。

“知道啊,三枪。”牛法宪道。

“有啥来历啊?我是看当年的判决书上有。”华启凤好奇了。

“当然有啦,这个说起来牛透顶了,现在吧保护野生动物,往前数几十年可不一样。粮食金贵,每年各村都要组织围猎山猪,要不那家伙太害人,一头猪一晚上能拱你一亩地。老郭当过兵,那枪法神着呢,要用民兵那步枪,一枪一个倒。后来不让用那步枪啦,山里人就自制土枪,就那土枪,老郭基本上也是十拿九稳。”牛法宪回溯着往事。

邢猛志适时问道:“那叫三枪什么意思?出枪快?不对呀,土枪得装填火药啊。”

“哎,这小兄弟明白。那山猪一般出来是成群结队的,开枪撂倒一头,其他的也就吓跑了。围猎的也是好几个人,有时人吧,打不准,还把山猪给撩火啦。那猪不管你枪不枪啊,火上来不管不顾直接冲上来就敢咬人,每年都有受伤的。嘿,可这郭向阳比他爹耍得还好,一条胳膊上能架三杆三十多斤重的土枪,枪里不是铁砂,是独子,只装一颗铁丸,只要看见成队的山猪,‘砰’一枪,‘砰’地再一枪,然后扔枪再打。一般最少连发三枪,打中的山猪啊,基本都是从眼眶这儿打脑里了,中枪就倒。他们组织人上山,每回最少都抬回三头来,后来这个三枪的大名就传开了……”

牛法宪说着,邢猛志和武燕又相视了一眼,这打野猪练出来的枪法,如果拿杆几乎没有精瞄的土枪都打这么准,要换成现代武器,那准确率应该到吓人的地步了吧。

“噢,这么厉害啊。”华启凤也赞叹了声。

“哎哟,可不说乔家那四个是找死呢,谁不能惹,你惹他……那乔家河村离这儿三十多里路,当年乔隆彪和他仨孩,那是并称‘乔家四虎’啊,最早贩山货发的财,最早买的大卡车,也是最早往山外贩木料的。现在生意靠关系硬,那时候生意可是靠拳头硬。老乔三个娃,老大老二是双生,一个叫乔大胜,一个叫乔大利,还有一个叫乔三虎,个顶个壮得跟牛犊一样,村里村外打架就没吃过亏。那时候凭啥赚钱?收购山货木料基本一半买一半抢,横着呢,还围攻过乡派出所……不是跟你讲古啊,老华,早几十年法制意识实在是差,有事根本不找警察,村里一吆喝,七叔八舅堂表兄弟,操着家伙就去讲理了。”牛法宪道,警服脱了,说话没那么讲究了。

邢猛志和武燕笑了,在这地方执法可以想象出难度有多大。

“那案子诱因,就应该是乔家这几个抢木料和郭向阳的父亲郭斗盛发生冲突吧?”华启凤问。

“嗯,那时候农村收入低啊,靠山吃山,所以嘛偷偷摸摸砍几棵树的经常有。不能让伐木断了来源啊,乔隆彪就是低价收这些然后高价往外卖。郭斗盛呢,是个拗性子,其他护林员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他不行,谁敢到郭南村一带砍树一准被他揪回去。他这连罚带逮,搁山里路外存了有两三车罚下的木料。

“这乔隆彪就动心思了,领上他那仨后生娃就去找郭斗盛了,扔了五百块钱,反正卖不卖他都要买,给不给他都要拉。嘿,犟牛碰上倔驴子啦,老郭是不吃那一套,一耳光在乔隆彪脸上甩了个响,你以为你是谁啦?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滚蛋……这就谈不拢了,老郭可没防着人家是有备而来的,那三娃乔三虎,早准备好小椽棍子,一棍子就闷上去了……”

牛法宪讲得抑扬顿挫,活脱脱的乡里争斗,武燕听得入神,下意识地问:“后来呢?”

“还有啥后来?祸根就种下啦。老乔家这几个后生太缺德,弄了根铁丝捆猪似的把老郭给捆窝棚里了,然后拉上木料扬长走了,整整拉了三四趟呢。隔了一两天老郭才被上山的人发现。你说这事干得多不冒烟啊?”牛法宪道。

“那没报警?郭斗盛是军人出身,法制意识应该有吧?”武燕问。

“报啦,可这乔隆彪说,木料是郭斗盛卖给他的,临时要加价两人谈不拢,还是老郭先动的手。至于多少木料,他们拉回来扔派出所门口了,就半车。这说不清啦,后来老郭被打得也不轻,所里做了个处罚,让乔隆彪赔两百块医药费,打人的乔三虎呢,行政拘留十五天……本来想和和稀泥把事了啦,谁可知道乔家这帮狼真恶呢,一毛钱不赔算啦,还要倒讹郭斗盛还他们那五百块钱,老郭肯定不会拿那钱。他还不上,乔家一帮老娘儿们就在派出所里骂街,哎哟,这不是就没法儿办啦……”牛法宪拍着大腿道。

“郭斗盛被打,和郭向阳报复,事隔几天?”华启凤问。

“一星期吧。出事时小郭正在乡里打河坝,那孩子念书脑袋不灵光,早早就干伐木工、石头匠的活儿,两膀子能担四五百斤。我心里一直就怕出事,出事那天,我还来了,就站在那儿,没见着人。后来就出事啦……”

车停了,牛法宪结束了回忆,停车的地方,就是他所指当年站立的地方。荒草膝高,脚下泛青地绿茵茵一层,站在这里就能看到郭南村全貌,错落的房屋一二十间,多数已成断垣残壁。牛法宪所指的郭斗盛居所,意外地保存完好,在这一片土夯房子里,当年应该是较富的一家。

后车的丁灿、县大队于海队长下来了,两人拍着照片。牛法宪带着众人,直向那屋子踱去。

“说说那天的案发经过吧。”华启凤踱着步,像寻找嫌疑一样巡视着这里的每个视线所及的角落。

“我来时,他一定就在这儿。听到案发时我刚回到乡里,从这儿到乔家河村三十里地,我当时骑摩托车,耽误下也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一定是故意躲着我。”

牛法宪像触及了心里最伤的痛,他眼神凄然,看着郭向阳的旧居,居然让观者觉得他有种近乡情怯的情绪……

时光如果能倒流二十年,事实会印证牛法宪的猜测,郭三枪确实就在郭南村,他出村的时候看到了骑着警用摩托车进村的牛法宪。乡派出所的,一个惹不起恶人也帮不了好人的警察,连打人的乔三虎拘留都没办下来,郭向阳知道什么也指望不上了。

他其实就在山腰坳里的松树下蹲着,从前一晚到早上到现在他想了很久。面前的高粱白尚余半瓶,一只烤兔子被撕得七零八落,连骨头都被嚼碎了。父亲还躺在家里呻吟,当乔家人闹到林场诬告他倒卖罚没木材后,一辈子要脸的父亲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躺下了。

父亲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他的骄傲。可当骄傲被侮辱、清白被践踏,子弹和炮弹都没有打趴下的父亲,就那么被乡里坊间的流言蜚语击溃了。

他把剩下的酒揣起,扛起了枪,回头看了眼家,看了眼村子,充血的眼眶里满是留恋,可他最终还是决定走了。如果有一天公道都不再值得敬畏,那就得让他们学会敬畏其他:我……和我手里的枪!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一个小时后,乔家河村里轰然一声巨响,火光惊起了半村的人。

村里一位大脚的婆娘惊恐地跑着,丢了一只鞋都浑然不觉。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她的破锣嗓子在号:“老乔,你的车着火啦,郭家娃扛着枪来找你报仇来啦……”

“这个野种……大胜、大利快下来……”

拾掇院子菜地的乔隆彪吼着儿子,隔壁住的就是成家的老大和老二。屋子里的婆娘和三儿闻声出来,乔三虎手里还拿着土枪,正往枪管里倒火药,乔隆彪一把抢过来吼着:“不要脸的活儿能干,不要命的活儿你也敢干?”

“那咋办?我就说赔人二百块吧,非要欺负死人家。”乔三虎有点心虚,村里乡间有冲突总留个情面,这扛上枪来了,怕是无路可退了。

“妈逼个球,怕个鸟,先吓唬住。媳妇,赶紧去把亲戚吼来,人越多越好……走走走。”

乔隆彪一马当先,领着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冲出来了。婆娘从一旁跑,边跑边喊相识的人。刚拐过路口,乔隆彪目眦俱裂,新崭崭的东风卡车正冒着烟,前盖都不知道被炸哪儿了,肇事的郭向阳还倚在车边,他裹着一身破工装,发如乱草,人如蛮兽,恶狠狠地盯着来人。乔隆彪气急之下,二话不说就横起枪来。

这是乔隆彪最后一个动作,他举枪的刹那,郭向阳脚一掂,长枪像活物一样自动到了他手上,于是他后发而先至,“嗵……”一枪直冲乔隆彪。

乔隆彪的枪嗵一声响了,他中了枪,枪身失控,枪口抬高,打到了郭向阳头顶的上方,只有一颗铁砂划过郭向阳侧过的脸。他回头时,眼颊部洇出的血抹了半脸,把看着两人对枪开的仨儿子吓傻了。

“爸……爸……爸……”乔三虎在乔隆彪身后,他爸毫无征兆地倒在他怀里。一蹲着扶着,视线往下,小腹以下血迅速洇出来了。疼痛到极致的乔隆彪嘴张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死不了。扯平了啊,我也没医药费赔你。”郭向阳淡淡地说着,腰里的药葫芦一顿,往枪里装火药。这事想了很久都有点紧张,可真开枪,却是有无比的快意充溢在胸间。

乔大胜怒了,菜刀指着,一句“操你妈”就奔上来了。老二火了,抄着门框杆急吼着:“别让他装上枪。”

装药需要填实,然后再装铁砂,可这些常识在郭向阳手里早被颠覆了。他装完一顿,随手一捻,一颗大钢珠直接叮当扔进枪管,然后侧身抬枪,“嗵——”枪响,奔来的老二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扯倒,嘭地栽倒在地,手捂着大腿根部发狂地号叫。

父子同气,兄弟连心,老大持着菜刀回头一看,恶吼着不管不顾地举着刀扑上来。郭向阳枪管一立,直接横握当武器,斜斜一抡枪身,枪托咣声直击在乔大胜的手腕上,菜刀一闪脱手。郭向阳飞起一脚,踹到了乔大胜的肚子上。“噔噔”,乔大胜连退几步,被踹得跪在地上呕吐,这时候他明白了,对方不是报仇,是灭门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身吼着老三:“三虎,快跑。”

“要死一起死……”

乔三虎早成疯虎了,捅着他爸的枪。枪里早装好火药和铁砂,发火纸被塞在膛里,他捡起来朝着郭向阳嗵一声开枪了。

电光石火的刹那,郭向阳抱头,扭身扑倒。那一枪的威力奇大,掀得郭向阳后背衣服成了几条褴褛,开枪的乔三虎被后坐力震退得仰倒了,不过他坐起时却吓愣了。中枪的郭向阳站起来了,身上、脸上全是血,那受伤的样子像野兽一样可怕。

一言不发的郭向阳动了,拿着枪,朝着准备爬起的乔大胜就是一枪托。乔大胜啊一声哭着跌趴下,恶念猛生的郭向阳没有留一点怜悯,朝着他肩膀、膝盖,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引起一声惨叫。听到了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那是胳膊腿被废了,几下之后连叫声都没了。

乔三虎惊恐地看着,却再没有勇气冲上去,他手脚并用往后挪着,嘴里发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无可名状的恐惧声音。直到又看见郭向阳装药,他眼神求饶、嘴唇哆嗦地说着:“别……别杀我……别杀……我。”

“这么怕死,还欺负人啊?你跑吧,这是最后一枪,最后一颗独子,打不死你我就放过你。”郭三枪手捻着一颗钢珠,拇指一迸,钢珠飞起来了,那是给乔三虎逃命的时间。

一刹那乔三虎连滚带爬就跑,那钢珠飞起来到高点开始下落,郭向阳举枪,闪着反光的钢珠像精灵一样准确地跳进了枪管,此时乔三虎已经跑出去十几步。

郭向阳举枪,枪口对准了乔三虎的脑袋,一刹那他觉得不妥,又向下移了移,嗵一声枪响。

奔跑的乔三虎像截木桩子扑倒,在地上抽搐着。

郭向阳抹了把血,看着躺倒的一门四口,只有中枪的老二乔大利还神志清醒着,不过捂着腿上的伤口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嘴唇在哆嗦,眼里满是乞怜。郭向阳举起枪,又慢慢放下了,他朝乞怜的乔大利极尽不屑地唾了口,然后踩着他的脸过去了。

他没有再施暴,而是盘腿而坐,拿起剩下的半瓶酒一口一口抿着,四周躺着乔家四虎,近旁燃烧着卡车,被乔家婆娘嚷来助阵和闻讯来的村民有数百人,被这个惨烈的场景吓得惊恐后退,抄来的铁锹、木棍武器铛铛掉了一地,乔家的婆娘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黑压压来了一片警车和警察时,那块场地还像绝域战场一样,无人敢近……

“……经过就这样,把县武装部都惊动了,他没反抗抓捕,是自己戴上铐子走进警车的,受的伤也不轻,眼眶这儿挨了一铁砂,破相了;后背剜出七八颗铁砂来。至于乔家四个,最轻的乔大利瘸了,其他仨都终身残疾站不起来了……”

两支烟抽完了,第三支续上,牛法宪不唠叨了,逻辑极其清晰地讲完了当天的案发过程。这件血色往事不管对谁都是不堪回首的,即便作为外人第一次听说,也觉得后背一阵毛骨悚然。

“我看口供里根本没什么东西,当时是谁审的?”华启凤出声问。

“县里审的,不过那闷葫芦根本不认罪,也没啥交代的,事情就明摆着的……本来以为肯定是极刑,可没想到受害的乔家激起的民愤比他这暴行还大。四虎一倒,告状的挤破乡政府和乡派出所了。老郭呢又是个军人出身,连武装部的都站在他这一边。后来林场组织,联名上保的有好几千人,判决时可能也考虑到这个情况,就判了个死缓。两家都败了,乔家从最早的万元户被打成现在的低保户了,一家残废;老郭呢,儿子判下来没几天就咽气了,发丧都是林场办的,这一晃几十年了。”牛法宪幽幽地道,似乎对于这件往事,有更多的个人情绪在里头。

“哦……”

坐在院外石碾盘子上的华启凤应了声,视线又一次扫过这个奇人的故居,和破败村落相比,这里倒算是最顺眼的了。青砖瓦房,瓦上青苔茵茵,颜色已经斑驳的窗户,居然还有几块完整的玻璃,余下是旧报纸糊的。院子里荒草过膝,可还能看到曾经整齐的余貌,石桌、石凳和铺院的石板都清晰可辨。

“没回来过,要回来,肯定轰动。”牛法宪似乎看出了华启凤的怀疑,插话道。

华启凤笑而未语,县大队于海队长心有余悸道:“这事小时候我听说过,都传神了。”

“是够神的啊,老式土枪根本没膛线,能精准射击靠的就不是瞄准了,而是经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还不到十八岁。”武燕评价了句。

丁灿道:“往往这种闷声不响的人啊,一干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是啊,手段太恶劣。”于海接了句。

“错。”视线一直落在旧居的邢猛志反驳了,他奇怪地说了句:“不是恶劣,是很克制。”

克制?众人不解,华启凤在微笑,牛法宪点头道:“对,谁天生也不是十恶不赦。在犯案以前,他是个出了名的老实娃,不多说话,人也好使唤。乡里修河坝都是派义务工,管饭不给钱,每回他爷俩总有一个在。”

“这和克制有关吗?”武燕没听明白。

“捕猎的经验让他有复仇的能力,而性格里的坚忍和善意,也让他控制住了复仇的程度。那土枪控制得稍偏点,可就要命了。”邢猛志道,对于武器的控制,他体会很深,学个弹弓都用了那么多年。

武燕闻言庆幸道:“那敢情是好事啊,总比肆无忌惮的恶性犯罪嫌疑人好对付一点。”

“相信我,现在是最差的情况。如果说曾经还有善意的话,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深牢大狱,除了怨恨、仇视、敌对,再不会有别的了。他不觉得自己有罪啊。如果纯粹为钱为利益犯罪的,可能好对付。但像这样无牵无挂而且彻头彻尾的边缘人,最难对付。记得‘老鬼’袁玉山吗?我每次看见他的眼神都心里发毛。”邢猛志道。

不用多想,这也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从成年后就一直被社会遗弃在角落的人,除了反社会的性格都不可能还有其他。众人看着华启凤,老人像心有所思,在院落外梭巡了两圈,却意外地说了句:“走吧,看看老郭的坟地去,老牛你知道在哪儿吗?”

“后背山上就是,村里坟都在那儿荒着,估计自家都没人来了。”牛法宪道。

“去看看吧,也算是个英雄冢。如果真像你说的,根本没人来过,那这个人就成了忘本的丧心病狂之徒了,很难对付。”华启凤道。

“那要来过呢?”丁灿好奇多了句嘴。

前行的华启凤幽幽道:“那就是没忘本,有执念,那种恶毒的执念会像有信仰的人一样,更难对付。”

丁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了。一行人循着被荆棘荒草淹没的路上山,当累得气喘吁吁的牛法宪指认郭斗盛的坟茔时,一行人都怔了。

坟茔是石砌的,精美而大气,坟前一片空地不长草,那肯定有人来烧过不止一次纸钱,坟后并排着酒瓶子,任谁也看得出根本不是荒坟,就连信誓旦旦的牛法宪也愣了,直喃喃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最不可能的事就是事实:

二十年前的枪案余祸未泯,执念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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