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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 N省参加美术联考考生数量有五万多人,竞争相当激烈。
周念在这五万人中杀出重围,以292分直逼满分的高分成绩拿下联考的第一名。
三个月后, 周念在京佛美院的校考中获得第一名的消息传来。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个来自小镇的女生。
听说她之前就得过不少奖, 在画画上面天赋异禀。
这次联考和校考都拿第一是注定的。
小镇上的人们开始对周念产生改观, 大家又开始重新喜欢起来她,和她现在取得的成绩相比, 她之前那些“污点”都变得不足挂齿。
并且看她最近也没有再和那条疯狗来往,人们又纷纷让自家孩子跟人家周念多学习。
这真是一个充满嘲讽又叫人欲罢不能的时代。
周念最近和鹤遂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交流也大多都在微信上。
并不是他们不想见,而是鹤遂都在市里面打工攒钱,他觉得在小镇上做事没几个钱,而且他现在名声臭到极点, 小镇上愿意请他做事的几乎没有。
在高考前一天,周念和他打视频电话, 发现他脸上的倦容越来越重, 眼皮底下永远有着一层淡淡的青影。
“你看上去真的很累。”她的语气里全是心疼。
“我没事。”他身上穿着工厂里普通的深蓝色厂服, 却掩盖不住他的帅气,“你明天好好考试。”
桌上摆着那株他送的万年青。
万年青被周念照顾得很好,她每晚睡觉都要看看它才肯上床, 此时此刻,她摸了摸万年青的一片叶子, 乖乖地说:“我会好好考的。”
鹤遂倦怠地靠在墙上, 单膝屈着坐在**:“乖。”
听他夸她, 周念有些不好意思, 转移话题:“你睡的下铺吗。”
鹤遂淡淡嗯一声。
厂里宿舍环境一般,一米二的上下床, 鹤遂身材高大,光是坐在**,都需要微微驼着背,不然脑袋就会顶到上铺的床板。
周念想让他多休息:“先这样吧,挂啦。”
鹤遂:“等等。”
周念:“?”
视屏里,少年坐在床角阴暗处,眸光深恻,他对着镜头勾了勾唇,笑的很蛊惑:“周七斤,不说晚安就想挂电话?”
周念抿抿唇,慢吞吞地说了个晚安。
“晚安。”他笑。
刚挂掉电话,周念收到他发来的一张视频通话截图。
截图上面的她刚好是睁眼又没睁开的样子,看上去就特别像在翻白眼。
鹤遂的消息紧随其后:【你看看你好不好笑?】
周念无语:【……】
他好幼稚,还老是特别喜欢逗她。
周念却生不起气来,她在那张截图上发现,鹤遂是把她在的那个窗口放大,而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她。
周念突然想到一件事:【三天后我们走了,厌厌怎么办?】
周念:【就没有人喂它了/哭】
鹤遂:【我已经处理好了。】
周念:【?】
鹤遂发过来一条语音。
周念点开那条语音,鹤遂慵懒悦耳的嗓音传来:“我让霍闯那个小屁孩有空就去喂一下,我会定期转猫粮钱给他。”
听完后,周念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永远都这么靠谱,值得让人信赖。
骂他的那些人都是没眼光。
要是真的了解鹤遂,怎么会有人舍得讨厌他,欺负他。
……
第二天高考。
打了一周降雨弹的缘故,雨下得特别大。
镇高中外挤满水泄不通的人,全是来给自家孩子加油打气的家长,脚跟碰脚跟,伞檐撞伞檐。
冉银也在其中,周念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周念汇在人群中,快要踏进校门时,口袋里的小灵通突然响了起来。
醒耳的铃声响起来。
周念把小灵通拿出来一看,发现是鹤遂。
怎么会是他。
她记得他现在应该在上早班才对。
周念将电话接起:“喂。”
人声鼎沸里,鹤遂的嗓音低低从听筒里传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回头。”
周念回头。
她看见在这潮湿的大雨天里,鹤遂站在人流正中心,他没有撑伞,只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子戴在头上,眼睛和颧骨和没入帽沿里,下半张露在外面的脸却因下颌线和精致鼻唇而太过惹人注目。
雨珠顺着他的冲锋衣不停滑落,他整个人是雨里的一道风景。
黑色手机被他拿在手机,贴在耳边,他似乎感应到了周念的回头,一点点将头抬了起来。
黑色帽沿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浮现。
眸底氤氲着四周最深浓的雨汽。
他和周念对上视线,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缓缓张开薄唇,嗓音低沉:“念念,祝你高考顺利。”
每一个字,周念在看到他嘴型的时候,都通过小灵通的听筒听得真真切切。
那一刹,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哽咽了下,看着被模糊成一团黑影的他,重重点了点头。
……
那天的鹤遂的确是早班,他请了三个小时的假,只为亲自给周念说一声高考加油。
看着周念进考场后,他便快速离开人群,以最快的速度去车站坐车。
要尽快赶回厂里,超时会被扣钱。
到市里后,鹤遂从车站出来,外面没下雨,他抬手把头上的帽子摘掉,长腿迈得很快,在人行道上疾走。
殊不知,有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久久打量鹤遂的人坐在一辆黑色路虎里面,在副驾位置,优哉游哉地抽着烟。
当他看到鹤遂的第一眼,就招呼开车的人:“慢点。”
“咋了生导?”开车的人问。
“你看那个少年——”副驾上的人伸着颈子,用手一指,“像不像我上次给你看的那幅画上的人?”
开车的人没反应过来:“哪一副?”
被叫生导的人四十五岁左右,穿一件黑色POLO衫,手上带了块劳力士,他说:“就是咱们剧组要了一副画的授权要用在电影里,就是那副。”
“啊啊想起来了。”
开车的人恍然大悟般,“那副叫《病症》的油画是吧?别说,还真别说,你看那少年侧脸简直一模一样。”
生导:“你停车,我下去和他说两句。”
“成。”
路虎停在黑衣少年前面一段距离,生导开门下车,走上人行道,带着笑意等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
6月8号,高考结束。
当天晚上凌晨一点,周念还睁着眼没睡,她在等鹤遂的消息。他说今晚会过来找她。
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枕头底下的手机震了下。
是鹤遂发来的信息。
他说在她家门口,让她出来。
周念迅速掀开被子下床,她连衣服都没换,穿着一条睡裙就趿上拖鞋就走。
怕吵醒隔壁冉银,她用最轻的力气拧动门把。
打开门后,周念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出房间下楼。
寂静的夏夜,时不时传来一声蛐蛐声。
吱吱叽叽。
周念穿过院子,推开门,发现鹤遂就等在外面。
他的手里拿着两张什么东西。
等她出来,鹤遂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周念:“现在你听我说,我说的每一句,都要好好记着。”
周念接过东西。
她低头看了眼,是两张淡红色的火车票。
借着月光,火车票上的黑色字体清晰可见。
云宜→京佛
2013年06月9日23点15分开
13车003号下铺
?358元
限乘当日当次车
两张火车票是硬卧位置是挨在一起的。
鹤遂说:“明天下午你吃完饭后找机会溜出来,到镇上车站,坐车到县城。到县城车站后去买一张到火车南站的票,记住是南站,南站——”他重复好几遍南站,“记住没?”
周念听得特别认真,连连点头:“记住了。”
鹤遂接着说:“然后你在南站等我,等我到了以后一起去检票。”
周念沉默下来。
她想了想,温吞问:“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火车站,我一个人坐车什么的有点害怕。”
“我还有一点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放心,在检票前我肯定到。”
“好。”周念乖乖点头。
鹤遂离开时,周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一股冲动,她快步跑过去,从背后一把重重抱住他。
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鹤遂身形僵了一下,很快放松,温温笑着:“怎么?”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轻轻握住。
“就想抱抱你。”她吸了吸鼻子,“你明天就可以看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了。”
鹤遂转头,余光扫着身后的她,眼底温柔:“好。”
……
-
这是属于逃亡的一天。
天光似乎都比往日更盛朗一些,周念早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大大的登山包里面。
她对这个家没有任何留恋,没有带走任何一样属于这个家的东西,只带了最基本的衣服(包括鹤遂的那件黑色卫衣),还有画满他的素描本。
最终,周念回头看了一眼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间,抱着怀里的万年青,没有犹豫地合上房门离开。
彻底走出北清巷的时候,周念在心里默默说再见。
再见北清巷。
再见花楹镇。
她现在要去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着,周念从小镇坐车到县城车站,在县城车站买了一张到火车南站的汽车票。
很近,坐二十分钟就能到。
周念心情很亢奋,觉得所有食物都那么美好,就算看到车窗上没擦干净的灰痕都会觉得可爱。
她在车上给鹤遂发了微信:【我马上到火车站啦~】
鹤遂回得很快:【嗯,等我】
周念到火车站的时候,看了眼时间,才九点不到。
距离检票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足,鹤遂办完事情过来也很来得及。
周念没有进候车厅,就背着个硕大的登山包,抱着万年青在外面等。
她想鹤遂一来就能看见她。
站得累了,周念就坐在候车厅外的台阶上,把包取下来抱在怀里。
怕挡到其他乘客,她坐在台阶最边上的位置。
粉红花盆装着的万年青就摆在旁边。
陪着周念一起等。
周念一直等,等啊等,时间在一双双路过的双脚里流逝着。
半个小时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
……
时间开始变得漫长。
暮色降临,四周暗下来,往远了望是空洞洞的黑夜。
周念开始忍不住不停捏自己的手指,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乘客走进候车厅里,眼里露出焦急的颜色。
闷雷在夜空里炸开。
在轰隆隆地响声里,所有人的脚步都似乎变快了,朝着目的地走去。
只有周念还坐在原地。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时间来到十点半。
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始检票。
周念等不住了,拿出手机给鹤遂发微信:【要到了吗?一会儿要开始检票了。】
发完消息放下手机又继续等。
黑夜被豁开一道口子,不停往外吐着风。
风越吹越烈。
周念的头发被大风吹得乱糟糟,还觉得有点冷。
她拉开登山包拉链,想找件外套出来穿。外套被压在最下面不好拿,她便拿了件鹤遂的那件黑色卫衣出来穿上。
身体虽然暖和了许多,但心里的温度却开始流失。
鹤遂还没来。
周念开始不停拿起手机看时间,只要分位上的数字跳一下,她的心也就跟着紧了一下。
或许他只是被事情绊住了脚,应该马上就过来了。
周念不停安慰自己。
“各位旅客朋友们,由云宜站发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车开始检票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到检票口进行检票。”候车厅里的广播声传了出来。
周念的右眼皮跳了两下,这让她觉得很不安。
掏出手机拨通了鹤遂的电话。
一直处在连线中却无人接听。
周念又接连打了两个,还是没人接。
再也坐不住,周念把包放到地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暗夜的狂风里,她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瘦弱无助。
周念把两张火车票从包里翻找出来,拿在手里,这样一来,等下鹤遂到了就能直接去检票。
风越来越大,带着能钻人毛孔的寒凉。
候车厅外已经没有人影,里面的人也越来越少。
周念朝里望了眼,看见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正在等着。
鹤遂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没回她的微信,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周念走下台阶,停下空旷的小广场中间,左右张望,等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是等啊等,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整。
他还没出现。
还剩最后十五分钟。
周念的眼睛被大风吹得发痛,四周还是空****的没有一个人。
藏在他黑色卫衣袖口里的手指已经紧紧握紧了。
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冷漠的机械女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念这才真的开始慌了。
握着手机的手指泛出苍白,有些颤抖,她想不通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关机,她为什么会联系不上他。
这可是他要带她逃走的重要日子。
周念徒劳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尝试,但是不论她怎么打,鹤遂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
她的睫毛颤得厉害。
很快,她就因为内心恐惧和不安,被风吹红了眼睛。
她捏着两张火车票,在风里等了又等。
最终,候车厅里传来的播报声给她判了死刑:“旅客们,由云宜站发往京佛站的k8939次列车现已停止检票。”
已经停止检票。
一直到最后关头,鹤遂都没有来。
周念散着头发,失魂落魄地回到台阶上坐下,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希望,他会来的,等他来了还可以重新买票。
总之他会来的。
鹤遂怎么会骗她,怎么舍得骗她。
想到这里,周念重新安静下来,抱着膝盖,把下巴放在叠着的手臂上继续乖乖等着。
她明亮的眼睛暗淡无光,目光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雨落了下来。
狂风卷着雨线,发出要将整座城市吞没的咆哮。
周念看着面前的雨帘发着呆,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个撑着伞路过的青年男子脚步匆匆地朝着候车,手里拿着一页纸,他边跑边看那张纸,骂了句:“哪个傻逼写信用英语纸,这写的什么玩意。”
骂完就随手把纸揉成团,丢在了雨地里。
周念的视线被那团纸吸引。
看着实在熟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冲进雨里,捡起那团纸。
回到台阶处,周念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纸页展开。
被水泡过的纸有些粘手,一不小心就会扯坏,幸好周念把它展开时,没有损坏到任何一处。
四线三格上的字迹熟悉得令人心惊。
出自周念的笔下:
“我想要逃离,逃离这座小镇,逃离现有的全部认知,想到远方成为另一个我。
独独不逃离我的所爱。
鹤遂,与你之间,我们的距离恒定。”
寥寥数行而已。
写尽一个少女最深沉的心事,和最热烈的爱意。
周念的手抖得停不下来,眼泪落到被雨水浸湿的纸张上,让本就模糊的字迹便得更模糊。
鹤遂丢掉了她给他的信。
他不会来了。
已经知道结果的周念,怀着一颗不知道怎样的心,在火车站外的台阶上等了一整个通宵。
看了整夜的雨,吹了不知多少阵风。
自始至终,她的怀里都抱着那颗他送的万年青。
凌晨五点半,暴雨依旧如注。
她站起来活动发麻的双脚,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的身子晃了晃,然后失去控制,一头栽倒在台阶上。
周念从台阶上滚落,滚在积水泼深的地面上。
她像一条缺氧的鱼,张着嘴巴呼吸,感觉到冰冷的雨水一个劲地砸进她的嘴里,还有眼睛里。
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周念出现了幻听,泡在水里的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念念,我会带你逃出这个小镇。”
“念念,我们万年长青。”
……
人生至暗时刻降临的光,是那么的耀眼,那么让人心动。
现在却灭得如此的彻底。
也罢,也罢。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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