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中, 和星儿窝在小院里瑟缩的寒冬;长个子时没有新衣,穿着短了许多的衣服, 连学堂都不敢去的窘迫;想要一样宋瑶月唾手可得的玩具, 却只能当成是梦想般一遍遍幻想时的渴望;为了买炭火只能用母亲的钱,却被责骂挥霍生母嫁妆,那种面对寒冬和不被理解时深切的绝望;眼睁睁看着所有财产被父亲做主交给孙氏保管时的无力,还有被诬陷偷盗时的百口莫辩, 被推下马车摔伤手臂时, 在好些下人面前丢掉的自尊, 以及钻心的疼痛……
这一桩一件,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落在她身上的刀, 每一下都是疼的!
但同时她也明白,生活不是话本子,不会有那么多痛快出气的逆风翻盘, 很多时候, 都是自己忍着经历过的所有不公, 自己去消化,去无奈的达成与生活的和解。
无论孙氏下场如何,对她造成的伤害,却是怎样也弥补了的!但经历仪妃这次的事,她恍然明白,孙氏这些年在旁人跟前给她立下的形象, 是真的很致命!
从前她以为, 清者自清。但现在回想起来, 父亲被蒙蔽那么久, 不肯信她只言片语, 甚至成为孙氏的帮凶, 不正是因为孙氏对她的污蔑?
还有仪妃,一个连对林穗穗这般的小宫女,都会心生怜悯和伸出援手的人,到了她的头上,都会考虑置她于死地,足可见她身上那些污名对她的影响。
如今她已有夫君,未来还会有孩子,若有朝一日,孩子听到她曾经的这些事,这些孙氏和宋瑶月扣给她的污名,又会如何看待她?她可以不见仪妃,日后孩子总不能不见祖母?若仪妃依旧不明真相,在孩子面前胡言乱语,还自以为是为孩子好,她又该如何?
清者自清,很多时候,不过是人无法为自己辩白时,对自己的心里安慰罢了。
人应当,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思及至此,宋寻月深吸一口气,掷地坚定道:“我要父亲广发请帖,将这些年所有和宋家有关系往来的人请到家中。孙氏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自言罪行,还我清白。”
她不需要孙氏跟她道歉,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孙氏,她的道歉,对她经历过的一切,根本弥补不了分毫。
谢尧臣闻言,眉心微蹙,他确实也想要此结果。但……谢尧臣看向宋寻月,说出自己的担忧:“我私心估摸着,你爹为了官途,多半会压下家丑,你所求,怕是很难。”
宋寻月何尝不知,她眉眼微垂,轻叹一声,对谢尧臣道:“我知道,但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且等结果吧,看结果出来后,父亲会如何处置?”
“嗯。”谢尧臣应下。
他再复看向宋寻月,眼底依旧藏着一丝忧惧,他再次伸手,尝试着想将她的身子,拉转过来。
宋寻月觉察到,看了他一眼,眉眼微低,随后顺着他的力道,将身子转向他,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
见她终于肯转身,谢尧臣心间松了一口气,他语调缓了下来,不再像方才一般平静理智,转而挂上一丝温柔,还含着些许委屈,对宋寻月道:“我还以为,因为我母妃的事,你要好久不理我了。”
宋寻月抬眼,看了看他,终是从他手里抽出自己双手,身子前倾抱住了他紧窄的腰,侧脸枕在他的肩头上,人跟着窝进他的怀里,轻声低语道:“你母妃的事,终归是不能怪你,毕竟谁也没法选择谁做自己的父母不是?”
若是可以选择,她也不想要宋俊做她的爹,谁想要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将后宅扔给夫人,便什么也不管。但是没办法,她无法选择,同样,谢尧臣也无法选择。他的母妃糊涂固执,他也很无奈,只要他明辨是非,又有处理好的能力,她就绝不会因他母妃迁怒他。
谢尧臣闻言,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地,他伸手紧紧抱住了宋寻月,顺势还将她双腿拉上来,搭在自己一条腿上,无不庆幸道:“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今日从荣仪宫出来后,我便担心是不是我真就这么没福气,刚到手的王妃,同床共枕两天,我就又得自己去睡冷床。”
宋寻月闻言笑,抬头看看他,复又将脑袋藏进他的颈弯里,唇角流出一丝甜意,愤愤威胁道:“我刚才想了呢,你若是让我瞧在你的面子上,原谅你母妃,我就再也不理你!”
谢尧臣闻言诧异看向怀里的宋寻月,讶然道:“我岂是这般拎不清的人?”所以刚才僵着身子,不肯转过来,是害怕他这么做?
宋寻月抿唇笑,又将他的腰抱紧些:“现在知道你不是了。”
谢尧臣唇边笑意徐徐化开,低头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对她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一起沐浴休息。”
宋寻月听罢,立时抬头,以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他。
谢尧臣自是明白她什么意思,就是昨晚嘛……说好一次来着,他也确实没有食言,但就是舍不得,墨迹来墨迹去,耗时有些久。
再加上他有心试探,几次下来,到昨晚,基本已经拿准他的王妃在哪里,于是便连续不断,接二连三,涓涓细流源源不绝……几乎耗空她所有力气。也怪他着实过分了些,明知她已到顶处,不顾她告饶,还故意往深里去,逼得她眼角挂泪,结果便是答应她,今晚得叫她歇一晚。
谢尧臣神色认真的点一下头:“我记着呢!只沐浴,不乱来。”
宋寻月这才松开他的腰,起身道:“那我去叫星儿和寄春送热水。”
离开里屋,宋寻月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画面,脸颊不禁泛红,她从前以为夜里那事没有任何感觉,是对夫妻情事最大的误解!更那什么的是,她家这纨绔,着实没有脸皮,那浑雅好听的声音,时不时在她耳边哑声说出一句话来,直接能给她点燃,心灵和身子,叠加的刺激。着实是耗体力,而且她身子尚有不适,得缓!
宋寻月自外间唤了星儿和寄春进来,去净室添热水,栀香和辰安,各自将谢尧臣和宋寻月干净的睡袍送进了净室里,便退出屋外不再管。
辰安这几日着实得了轻松,不仅不用再忍受他家王爷反复的情绪,还省了晨起与夜宿的伺候,便是连每日王爷的着装打扮,也不用他选,都是王妃按自己喜欢的来给王爷穿。快乐!且这份快乐,将永久延续下去!更快乐了!
净室中,夫妻二人泡在水中,宋寻月爬在浴桶边缘,任由谢尧臣笨拙的给她洗头发,宋寻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对了王爷,今日在荣仪宫,见栀香用银针试茶。我以为只有外头来的东西,才需要谨慎,在你母妃宫里,你也一直如此吗?”
谢尧臣轻声笑笑,撩了水在她发上,对她道:“只要是在宫里,就没有绝对的安全之处,母妃宫里亦不例外。”
听他这般说,宋寻月陷入沉思,她之前刚得知此事时,心里还笑过他也太谨慎了些,但直到经历仪妃一事,才知他在这方面的谨慎,是何其的必要。
那么他养成的这般习惯,可是因为经历过什么?念及此,宋寻月转过身子,手搭上他的肩,问道:“你可是经历过什么凶险?”
谢尧臣挑眉点头:“那可太多了。”
宋寻月心头一紧,忙问道:“说来听听。”
跟她说也没什么,谢尧臣伸手揽了她的腰,靠向浴桶边,顺势将她带过来,跨坐在自己身上,仰头看着她,说道:“仅我有记忆的,便有三回,一次是八岁那年,皇家秋季围猎,我的马受了惊,我被带进森林深处的野兽场中,后于马上坠落,所幸落叶够厚,没伤着。但是那晚,我听到无数野兽的嘶吼,瑟缩在一个树洞里,一直到夜里丑时,才被父皇带人找到。”
这件事,宋寻月听过!上次他离京后,要给陛下送礼物,她做画册时,张立给她讲过!她当时以为是谢尧臣运气不好,但现在想来,不是那么回事,宋寻月忙紧张问道:“你的马好端端的怎么会受惊?”
谢尧臣嘲讽一笑,挑眉反问道:“是啊,马好端端的怎会受惊?”
宋寻月跟着又想起那次张立给她说的所有关于谢尧臣的事,他共经历过四次性命攸关的绝境,当时她还感叹,也不知该说你们王爷是命差,还是命大。
宋寻月接着问道:“那上次张立所说,你九岁那年吃错相克的食物,还有十二岁那年不慎落水,以及你三岁的时候,被宫女看丢,找到时险些落井,所有这些事……”
宋寻月的心砰砰跳起来,一时阵阵后怕,胳膊上眼可见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尧臣看着她笑笑,点头承认道:“你想的没错,所有意外,都不是意外。”
宋寻月大骇,原来这便是皇家?竟是如此凶险?宋寻月忙问道:“那你怎么办了?可知谁是幕后主使?”
谢尧臣摇摇头:“那时我太小,等意识到的时候,很多事已经找不到什么证据。十二岁那年落水后,我才意识到,我这么多灾多难,实在不是命不好,而是因为,我是个皇子。”
谢尧臣见宋寻月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宽慰道:“于皇家而言,这种事是寻常。虽然没有证据,但能做这些事的,无非是皇后和贤贵妃,一来他们俩有能耐,二来他们俩有皇子,我的存在,对于另外的皇子而言,便是威胁。”
宋寻月双手捧上他的脸颊,问道:“那你后来如何自保?”
谢尧臣笑笑道:“自然是变得没有威胁。”
宋寻月闻言愣了愣,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意,忽地反应过来,迟疑道:“所以、所以……所谓纨绔,你不得不做个纨绔?”
谢尧臣再复伸手捏她脸颊,打趣道:“本王的王妃,果然聪明。”
宋寻月心间,一时百感交集,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这么久相处下来,谢尧臣总是会持续不断的叫她刮目相看,能一手建立遍布大魏的祝东风,贺家的事能和她想到一处去,成鼎元一事上更是同她一拍即合,无论什么事上,他都能清晰的辨利害,明是非,还会写诗……
谢尧臣见她神色沉重,伸手捧住她的腰背,叫她贴紧自己,语气轻快的对她道:“跟你说这些事,不是叫你愁眉苦脸的。我不需要你心疼我,身在皇家,享受天下人未曾拥有的富贵权势,就合该承受普通人不会遇上的凶险与灾难。我从前确实也曾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但现在,我同样享受这般洒脱无羁的生活。人不能既要又要,我并不觉得,做个纨绔有什么不好?”
谢尧臣怕宋寻月还不信,跟着补充道:“我没有嘴硬,不用像两个兄长一样忙的脚不沾地,更不用像他们一样为了皇位心力交瘁,每日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和你做些爱做的事,所有的时间,都能给想给的人,日后我们有了子嗣,我可以日夜陪在你们母子身边,我可以亲自教导他,我们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一个如你我一般的父亲,这样的生活,多好?”
宋寻月冲他展颜一笑,笑意里满是真诚,她伸手抱住了谢尧臣的脖颈,就在避开他视线的瞬间,宋寻月眼里的泪水决堤而下。
虽然知道他说的没错,但真的是后怕心疼!当初张立给她说关于他幼时那些事的时候,她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会是有人害他,她从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走在刀刃上的生活!
她曾羡慕谢尧臣从小衣食不缺,全不知人间疾苦,不似她一般,入了冬,连炭火都没有着落。可是换到他身上,他纵然什么都不缺,可他却面对着比她更可怕的凶险。与他次次险些丧命相比,缺些炭火和衣物又算得了什么?
更令她钦佩的事,纵然生活在如此人心险恶的环境中,但他的性子,依旧如此明朗,甚至从未有过半点自怨自艾,而是清楚的承认,这就该是他享受无边富贵和权势的代价!
她的夫君,怎这般好?
只是……若他当真有这般能耐,若有夺嫡之心,实在是寻常!甚至听他说完这些话,她都不想再阻止他去夺嫡。可……明明这么拎得清的一个人,前世怎么会干出给二皇子下药,买通人家外祖母的这般蠢事来?
她还是想不通这件事,总觉有个什么关键的信息,她没抓住。
谢尧臣见宋寻月抱他这般紧,不由失笑,伸手将她微凉的手臂取下来,放回水里,再次对她道:“你真别心疼我,我真不需要。我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宋寻月闻言失笑,她何尝不是如此?亦是极喜欢现在的生活,若他当真喜欢,她又何须觉得他受了委屈?他这么有决断,既这般选择,便不会觉得委屈!
宋寻月伸手攀上他的胸膛,侧头巧笑,细声撒娇道:“知道啦,三郎……”
谢尧臣闻言身子一震,脑海中立时出现每每亲密时,她声音婉转娇喘时唤出三郎的模样,一股热浪直往下沉去。
宋寻月面上笑意消散,转而诧异的盯着他,这回她可是清晰的感受到了她的夫君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所以……她的夫君,是听到“三郎”两个字,就会起来吗?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什么奇怪的开关吗?
“唔!”宋寻月一惊,愈发诧异的看向他。
却见谢尧臣唇边划过笑意,偏生还装作一副很无奈,他也不想的模样,皱着眉对她道:“怎么办?不小心……”
想起昨晚信誓旦旦答应她今晚要给她歇一晚的事,宋寻月握拳捶他肩:“骗子!”
“子”字的音还未来及完全发出来,谢尧臣已从她身后扣住她的肩,倾身而上,紧紧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晚,沐浴的水见凉,谢尧臣便将她抱了出来,随后净室那同他腰齐的矮柜,屏风外的桌椅,还有红漆木的柱子,都着实承受了一把它们从未承受过的重量。就又叫了一回水……
宋寻月又睡了个一夜无梦的好觉,第二日早起,二人在榻上缠了一阵,方才起来。只是今早的谢尧臣,不知来了什么兴致,从前都是坐在不远处的罗汉**看她梳妆,今日却搬了凳子来她旁边坐,看寄春摆弄一会儿后,竟是嚷嚷着要寄春教他,于是这个上午,宋寻月脸上的妆,擦了化,化了擦,好几回!
直到张立来通传,说宋家递了拜帖时,她的妆也没能化完。
宋寻月只好捂住自己只描了一边的眉毛,都没心情考虑宋家的拜帖是不是和孙氏有关,匆忙打发谢尧臣:“你快去看看,这里交给我和寄春。”
“哦……”谢尧臣悻悻起身,去外间见宋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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