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病痛困扰

第二十五章 病痛困扰

秋风起,三蛇肥,在我们这些个南方城市,秋天不仅适合进补,还是结婚的高发期。筹备了那么久,小川跟小兔的大婚,终于在下个星期要举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小川说我自从勾搭上了叶子薇,总是到省城上环,想必是把大街小巷都跑熟了,所以派我上来,派几张红色的硬纸片。有人叫这些是催款单,也有人叫结婚请柬。

这一个周六,叶子薇约了闺蜜去逛街,所以派请柬这个艰巨的革命任务,就交到了我自己肩上。我从早上八点出门,一直跑到下午三点,从南到北,差不多把所有区都跑了个遍。

这十来张请柬里,一部分是刘氏伉俪的亲戚、朋友什么,另外的几个,则是我们共同的初高中同学。也是托了刘行长的福,我才有幸见到这些乾隆年间就失去联系,到英特纳雄耐尔实现时,都未必会重聚的旧同学。

小川这人比较务实,所以接请柬的这些人,大多混得还行,人模狗样的。有些还尚未婚嫁,有些已经为人父母。其中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打探我跟叶子薇怎么样了,又准备几时办好事?

我都是笑着说,坏事早就干了,好事嘛,我们不着急。

送完最后一份请柬,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这同学开手机店的,名字叫伟文,我们习惯叫他文兄,要不然就是伟哥。

我喝完茶说要走,伟哥热烈地拉着我的手,无论如何要留我吃饭,说是要代表省城人民,好好招待一下特区来的同志。

我摇头笑道,今晚得陪我家那位。

伟哥笑得春光明媚猪八戒,咧嘴道,那最好,一起吃啊,我都多少年没见校花了。

我抱歉地说,下次吧,今晚她要在家做饭,烛光晚餐,然后嘛,嘿嘿。

伟哥失望道,这样啊,理解理解,造人责任重大啊。

我一边跟他握手道别,一边笑着说,为了国家的兴旺发达,我就算日夜操劳,又有什么关系呢?

出了手机店,我钻进路旁的普桑里,打电话给叶子薇。电话通了,她在那一边问,请柬派完啦?

我笑着说,嗯,今晚跟伟哥一起吃饭,要不要接你过来?

叶子薇那边声音很吵,估计还是在逛街。她交待说,不用了,饭姐还没逛够呢。你们别喝酒就好。

我唯唯诺诺道,遵命,大王。

挂了电话,我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何小璐家的地址,还有她老公的手机号码,说是万一我迷路了,他可以充当人肉gps。

我看了一眼纸条,一串号码后是她老公的名字,许乐。

虽然之前何小璐跟我讲过,要我带叶子薇一起过去,可是无论谁都知道,这只会带来不必要的尴尬。况且,何小璐虽然是我的初恋,到现在,也只是个病染沉疴的已婚女人。我和她之间,绝不会再有什么故事发生。

这样又安慰了一次自己,我把纸条叠起,放进衬衣胸口的袋子,发动车子,上路。

何小璐家所在的小区,果然比较难找,但我坚持着没打电话,兜了几圈,最后还是找到了。我停好车,走出地库,这才照着纸条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她老公。

那边一个洪亮的声音,用广东话说,喂,你好?

我却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你好,许先生吗?我是何小璐的那个旧同学,姓邓,约好了下午来看她的。

她老公也换回普通话,爽朗地说,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到哪啦?

我说,就在你们小区门口。

他说,好,我现在就去接你,很快。

我笑道,不用了,在楼下等我就好。

挂了电话,我又在小区外找了个水果店,几分钟后,提着个硕大无比的果篮,走向小区门口。

果篮分量不轻的,坠得我肩膀发沉。我其实也搞不清自己的心理,事隔多年,为什么我还抱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敌意。

何小璐现在的这个老公,并不是当初夺走她的学生会部长。他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是广州本地人,都讲一口彰显地位的正宗广东话。

我把果篮换了一下手,心里越想越乱。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何小璐还跟我在一起,就会过着跟现在不一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得病了?

我按照门口保安的指示,找到了何小璐住的那栋楼。远远就看见有一个大块头,穿着一身篮球服,站在路口张望。他也认出了我,或者认出了我手里的果篮,挥着手,大踏步迎了过来。

我腾出右手,两个关系奇怪的男人,就这样握到一起。他是我初恋女友的老公,我是他老婆的初恋男友,虽然他未必清楚这一点。

我微微笑着,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无疑是运动型的,篮球服,一块块的肌肉,皮肤黝黑,短发像铁线一样根根直立。如果跟他打起来,就算有三个我,也会被轻易撂倒。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挺愉悦的。

他脸上是那一种笑,带一点点疲倦,但仍然很阳光。而他的妻子,一个月前被检查出绝症。如果是我在这个境地,一定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一把帮我拿过果篮,拍拍我肩膀,大咧咧道,嘿,你叫我老许吧,大家都这么叫。该怎么称呼你好?

我笑道,那你也叫我老邓吧。

老许在前面领着路,我跟在他后面,听着他一大串唠叨,诸如能找到这小区真不容易,你是老何的高中同学吧,哎呀我们家有点乱,等会上去不要介意。

我没头没脑地问,她怎么样了。

他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半秒,然后又径直往前走。他抛下几句话,掷地有声,他说,广州的医生都是吃白饭的,我们准备好了。

老许的声音抖地一亮,似乎带着无限的希望,一字一顿道,去北京。

我不再说什么,跟着他走到楼下,一个开放式的大堂。绿化树的阴影里,躲着一个沙发,一个消瘦的人影,慢悠悠站了起来。

老许大步迎了上去,一边叫嚷着,你怎么下来了?

那个人影摆了摆手,一步步朝我走来。周围突然都静了。

沉在水底的、记忆里的容颜,从黑暗中一点点,一点点浮现。

何小璐。

我站在当地,脚掌像被铁钉穿透、钉牢,再也抬不起来。一抹斜阳涂在水泥地上,血红色,散发着仅有的温暖。

老许走上前去,把果篮往地上一放,就要去扶何小璐。她却固执地推开了,有气无力,却不容抗拒。

她的手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瘦得我差点认不出来——却不可能忘记。

她的声音嘶哑,像一张砂纸,轻轻摩擦着说,不用了,我现在感觉不错。

我左手在眼前一挥,驱走那些不必要的表情,换上一副微笑,尺寸刚刚好。然后我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璐,好久不见。

何小璐仰起苍白的脸,在夕阳的红光下,像一堆会笑的雪。

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侧过头说,老许,你先把果篮提上去吧,我在楼下走走,跟老同学叙下旧。

老许迟疑道,这……

何小璐像哄小孩一样说,放心吧,有老邓陪我呢。

我也帮腔道,老许,我们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他犹犹疑疑的,提起果篮,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交待说,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何小璐摇头笑道,好啦。

我们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电梯。她对我一笑说,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长气了。

我一本正经道,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

何小璐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刚决定帮她拍背,她却已经咳完了,直起那一掐就断的腰,对我说,走,陪我去逛逛。

我跟她走出大堂,肩并着肩,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我们用比旁人慢一半的速度,路过两旁所有的紫荆。

一个小区里的孩子,七八岁大,踩着滑板从我们身旁溜过,何小璐闪避不及,差点被撞到了腰。我本来走在她的左侧,这时赶忙绕到右侧,保护着她。

她笑道,你还跟以前一样。

我挠挠头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小璐,刚才听你老公讲,要带你去北京的医院?

何小璐侧过脸来,只不过走了这么几步,声音里已经有了点喘,她说,对,月底就走。我跟他讲了不用,他硬是不听。

她喘了几口气,惨淡一笑说,什么三零九医院,黑山扈,名字就好难听。

夕阳西下,我们走到一个路口,接下来是一条下坡路。她停了下来,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说,云来,我们就走到这里算了,等会下去了,我好难上来。

我环顾四周,指着紫荆树下的一张公园椅说,好,我扶你到那边坐坐?

何小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与其说是在点头,不如说只是垂下了脑袋。我把她的左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自己用右手揽着她的腰。细得可怕。

我扶着她走到公园椅边上,慢慢让她坐下,我也在旁落座。斜对面是一片空地,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康乐器材,一些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爷爷奶奶在旁照看。

西边天上的火烧云,好一片红彤彤的。整个小区的楼房和树木,都笼罩在这一片红光里。

我等着她喘过气来,又静静守了一会,才开口问道,小璐,这不是红斑狼疮,也不是胸膜炎,对吧?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平静地说,非小细胞肺癌,n3期。

我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我早就猜中了这答案,所以一点不觉得惊奇,甚至也没有难过。我的难过,在上一阵子,强迫自己消化完了。

只是我不知道,现在是该表现得难过,让她知道有些痛苦,我感同身受?还是要强装笑容,带给她一点明知无用的乐观?

大概是我犹豫的表情,在她眼里都太过凝重了,她轻轻打了我一下,笑骂道,喂,我还没死呢。

我抬起头来,在傍晚的风中,尽量让自己笑得灿烂些。她也无声地笑了,眼睛像月牙半弯。多么熟悉的笑容,还有记忆里的摩托车、石拱桥、午后闷热的单车棚、木棉花。最初的那水泥舞台,梦醒时分。

一些往事随风而至,又随风飘散,在笑容里泯灭。

八年了,我们终于又坐在一起,肩并着肩。夕阳西下,天是红河岸。孩子的嬉闹声在天空上飘**,而他们终将长大成人,面对那么多的哀伤。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沉默了一会,我开口问道,你不怎么吸烟吧,怎么会患上,患上这种病?

何小璐用很专业的语气说,不吸烟或少吸烟的亚洲女性,得肺癌的比率正在逐年升高,医生说,这是一种趋势。

我脱口而出,什么烂**趋势,真不公平。

她是想要笑的,却突然咳嗽了起来,比上次剧烈得多。这一次,她咳得地动山摇,腰弓成了个虾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统统咳出来才作罢。我手足无措,只好在她背上轻轻地拍,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过了好一阵子,何小璐终于停止了咳嗽,脸上皱成一团,像突然苍老了十岁。我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老许,她却摆摆手,痛苦地说,不用了,少让他担心。

我放下手机看着她,她又看着我,终于说,别这样呀,别同情我。其实这一次生病,让我学会了很多。

我皱着眉头说,哦?

何小璐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正在储存精力,来开始这一段艰难的讲述。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天色越来越暗,我开始扮演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何小璐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咳嗽,却固执地不愿意停止,就好像——这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次讲话。

她露出一个笑容,开始说,云来,我们公司里的财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姐,姓陈。陈姐是信佛的,但是个性却很急,该怎么形容……

我提醒道,就像是佛教徒里的左派?

她开心地咳嗽,然后说,对,对,就是这样。以前我们都很讨厌她,总是在公司里讲佛教有多好多好,一有人怀疑,就面红耳赤地吵。公司出去聚餐,每上一道荤菜,她自己不吃也就算了,还老是坏我们的胃口。

她开始模仿陈姐的语气,指着眼前里不存在的一盘菜说,哎呀,你们知道吗?这头牛虽然死了,灵魂还在受苦。你们每咬一口它的肉,它就要痛一下,哎呀,我才不要吃啊。

何小璐吐了下舌头,做个反胃的姿势。我笑道,那你们要多谢她,这可比减肥药管用。

她笑了一下,继续道,自从我的病确诊以后,陈姐就开始在公司募捐,在她的佛教论坛里发帖,要那些师兄师姐帮忙,满世界去找偏方,找神医。

我低下头,默默地想,好人一生平安。

接下来,何小璐脸上笑颜逐开,像在说一件很好玩的事。她说,这样还不算,后来有同事讲,陈姐每天早上八点钟不到,都在我们写字楼的大门口,摆了个摊子募捐。这样子干了一个星期,保安赶也赶不走,最后都快要哭了,这才算数。

她脸上笑着,眼眶却已经发红,轻声说,陈姐那天带着募捐来的钱,来医院看我。她哭得比我妈还伤心,惹得我也哭了。后来,老许跟她抱头大哭,那笨蛋……

何小璐说到这里,抬起手腕说,你看,好笑吧,我也给发展成了佛教徒。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系着两个不同质地的佛珠。她介绍说,哪,这串是尼泊尔带回来的,小的这串,就是陈姐送的。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惨淡而从容。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相信人死之后,灵魂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马克思主义的可恨之处,就是它把我教育成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心知肚明,人死之后,连个屁都不会剩下。

什么宗教,什么狗屁偏方,什么家传老中医,都是骗人的玩意。我根本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智商,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东西身上。这样子,我连一些安慰性质的尝试,都没办法为何小璐去做,所以,我这辈子都得不到救赎。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在楼层低的窗户里,传来锅碗瓢盆,煎炒烹炸的声音。场地上玩耍的小孩子,一个一个被叫回家吃饭。时间和自责让我开始焦虑起来,我从公园椅上站起身,向何小璐提议道,要不然,我先扶你回去吧?

她却仰视着我的眼睛,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急。我从她的瞳孔里,突然就洞悉了一切。

这是今生今世,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所以,不要结束得太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公园椅上,倾听她的讲话。天差不多黑透了,风越来越凉。

何小璐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了我好久,最后才开口道,云来,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

她低下头,一边玩弄着手上的佛珠,一边轻轻道,我八岁那年,我爸生病了,肺癌。他没有钱治,给医院送了回来,躺在家里的**,让我们看着他死。我那时就发誓,一定要努力,要挣钱,要离开这个穷家,这个穷地方,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她说,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穷怕了。所以,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去争。学业,事业,男人。坦白告诉你,当初跟你拍拖,是因为在军训的时候,叶子薇说她对你有好感。当然了,还有老许,也是我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女孩子跪在我面前哭,求我把老许还给他。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觉得好开心。

她说,现在我知道了,我错了。全都错了。命中注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硬要去争,现在呢,全部要还回去。

我听得喉咙发紧,宿命的巨轮似乎从天而降,压在我的背上。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把手伸进裤袋里,去掏刚才买的那盒烟。突然,一个冰凉而松动的手铐,箍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何小璐的手指。

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开口问,云来,你是跟我分手之后,才学会抽烟的,对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抽烟却没事,而我会得这种病?

何小璐缓缓地,一字一顿道,这种抽烟才要得的病?

我听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直立,攒着烟盒的右手,不住地战栗着。

她用那白骨般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手臂,像一个母亲哄小孩说,答应我,以后别再抽了。

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然后夜风吹过树梢,一片哗啦啦作响。

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看见无数的树叶变成海浪,从高到低,由远及近,拍碎在看不见的彼岸旁。

一句话从我身旁,或者是从九霄之外的梵天跌落,逐字逐句,狠狠砸在我心脏之上——

来,看破放下,随缘自在。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