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觉得背叛是最不可饶恕的,可现在,比起背叛,不爱这两个字更加沉重,像是枷锁,牢牢地禁锢着她。
纵然你爱他这么多年,他仍是不爱你啊。
[1]
陈初回到家已是深夜。
这天是周三,陈洪恩要回校值班,何婧此次告别演出折腾了好几个月,又转了几次机,陈初以为她会早早休息,却不想刚在客厅坐下,房门随即打开,像是在一直等待她似的。
客厅没有开灯,薄薄的纱帘透来微微的夜色和路灯的光,陈初发现向来保养得当的母亲面容憔悴,身材微微臃肿,一点都不像那个精致优雅的何老师,她站在自己面前,像所有等待晚归女儿的母亲,生气又担忧:“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手机也关机了,陈初你知道不知道别人会为你担心。”
见她缄默不语垂头丧气,何婧原想发火,却看到她微红的眼眶,急了:“怎么回事?哭了?贝思远呢,不是说好去找你吗?他欺负你了?”
何婧向来严厉,大约是想将陈初培养成自己这般雷厉风行,从小时候摔伤到长大生病她极少在她面前露出着急担忧的姿态,就怕养成她娇惯的性子,但今日陈初太过反常,她一下子也按捺不住,火急火燎地就要去拿手机给贝思远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被陈初拉住。
“妈,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我给思远打电话。”
陈初却死死地拉着她睡衣的袖子:“不要给他打电话,不要打。”
何婧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看陈初红了眼,又想起在餐桌上两人的互动,多少明白了些,一时间也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拂开了女儿的手:“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着,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但是陈初,你们认识也那么多年了,贝思远对你怎样你也清楚,女孩子耍耍小脾气没有关系,但不能太过,别寒了别人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陈初想狠狠地朝母亲咆哮,说不是这样的,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他对我好不过是因为你,因为你是何婧,而我是何婧的女儿他才对我好。
可是,她说不出口。
这些年何婧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见青天。这番话对何婧来讲,无疑是将她从天堂拉到了地狱,所以,陈初只能沉默地垂下了头。
房门“咔嗒”一声,客厅又重归于寂静,清冷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她的脚下,摇晃的树影,像在嘲笑她的懦弱,她的愚蠢。
是的,她一直都是这么愚蠢。
否则怎么会像个傻子一样可怜兮兮地追问着贝思远,自取其辱:“难道你自始至终,就没有喜欢过我?”最后一句,她是带着哭腔嘶吼而出的。
可站在她面前的人,依旧那么平静,她的悲伤愤怒歇斯底里并不能撼动他分毫,他完美得像雕塑,纵然此时还能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即便他擦干了又有泪涌出。
“陈初,对不起。”
“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对不起。”
他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愤怒,她拍打他的身体,咬他替她擦泪的手,对着他拳打脚踢,可他始终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
对不起,我不爱你。
陈初啊,真是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对她来讲并非救赎,而是深渊,让她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起初她觉得背叛是最不可饶恕的,可现在,比起背叛,不爱这两个字更加沉重,像是枷锁,牢牢地禁锢着她。
纵然你爱他这么多年,他仍是不爱你啊。
“不爱我,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贝思远,你别拉小提琴了,你去当演员吧,你的演技这么好,金马影帝奥斯卡都是你的!”
她像个疯子一样往外冲,却被贝思远拉住:“天这么黑,你要去哪里?”
“你管我去哪里!别碰我,我觉得你脏,你虚伪,你恶心。”他的手缩了一下,还是没有放。陈初力气不如他,只能拼命挣扎,无意间手背擦过他的脸,清脆的一声“啪”。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两人第一次发生矛盾冲突,她也是不经意地打了他一巴掌。
历史与现实竟是惊人的相似,但这一次,陈初没有手忙脚乱地哭。
她用力地咬着唇,许久才稳住自己发颤的手:“贝思远,是你欠我的。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
贝思远没有动,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手还抓着她的衣袖。
“你可能觉得我卑鄙,我和你在一起的确是别有所求。最初是因为你是老师的女儿,也因为想借着你忘掉她,曾有一度我也想过要与你坦陈,可我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怕你难过。”
“陈初,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我还是想说,虽然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了妹妹,老师也永远是我的老师。”
“你把我当成妹妹,我可谢谢你,可我没有哥哥,我哥哥早死了。”她觉得可笑极了,却是怎么都笑不出,“陈未从来不会让我哭,一次也没有。”许是她提到陈未,贝思远竟一下子松了手,她跌跌撞撞往外冲,贝思远没有拦住她。
走出铁皮屋的时候,陈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回头望了一眼,贝思远站在那里,神情落寞悲伤,有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不敢再看下去,急匆匆地跑,可他那双悲伤的眼却在脑海中怎么也抹不掉。
一直到深夜,她的眼睛一闭上,又见他悲伤地望着她。
陈初心烦意乱地起身,又在厨房灌了一大杯冰水,仍旧觉得烦躁不已。家中静悄悄的,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蹑手蹑脚出了门。
入夜的空气微凉,街上只有零星的车和人,她走了好长的路才从家里走到城市主干道,也不知道去哪,就蹲在路边坐着。
偶尔有拉客的车停下来,搭讪了几句见她不理不睬便疾驰而去,紧接着又来了车。陈初坐了一会儿,被烦得不行,见巷子里熙熙攘攘开了不少的酒吧,索性随便挑了一间比较顺眼的往里钻。
无论外面多寂静冷清,夜晚的酒吧永远热闹非凡,陈初独自坐在角落,点了酒水后才发现,自己走得匆忙,忘记带钱包了。
更加遗憾的是,从前有危机时为她排忧解难的两个人,此时她一个也不想找。
[2]
陈初没想到,陆淼淼会来得这么快。
起初她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两人交情不算深,还没达到可以借钱的地步,更何况还要她亲自送来。接到电话的陆淼淼明显已经入睡,声音混沌,神志不清,听她阐明原因后却一下子兴奋起来:“你在酒吧啊?等我,我马上就到。”
“已经门禁了,你出得来吗?”
那边的陆淼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在小叔叔家里呢,他还在书房加班,我偷偷溜出去。”还不等陈初说话,那边已切断电话。
陆小公主来得很快,一身粉色连衣裙在酒吧特别显眼,她整个人洋溢着不同寻常的兴奋:“陈初你怎么一个人跑来喝酒,也不叫我,我从来没来过酒吧呢!”见陈初神色不虞,声音的热度慢慢降下来:“你不开心呀?不要不开心咯,我陪你喝酒。”
她看着小姑娘,自从知道她失恋之后,她便总是用这样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对她好,唯恐伤到她。陈初想要说我一点都不可怜,不需要你的同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拿起酒杯大口地给自己灌酒,冰凉的**顺着喉腔一涌而下,却浇不息她的心烦意乱。
别人喝了酒话会变多,而她喝了酒却越发沉闷,一句话也不说,兀自喝闷酒。陆淼淼点了一桌子五颜六色的鸡尾酒,一杯尝一点,先是用舌头舔,再一点点地抿,难喝便皱眉吐舌头,好喝便眉开眼笑,多喝两口,像小孩子喝到了新奇的饮料。
一开始陈初没放在心上,待到她发觉不对劲陆淼淼已经将桌上的酒喝得七七八八了,鸡尾酒入口轻松后劲大,陆淼淼喝醉了也不哭不闹,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若不是陈初发现她眼神迷茫和她说话也没有得到回应,还真没发现她醉了。
她自己也有些醉了,走路轻飘飘的,扶了好几次都没能把陆淼淼从桌上扶起来,酒吧里龙蛇混杂,陈初知道两个喝醉的女孩有多危险,想着还是给陆寻那个侄女控打个电话为妙。
她翻出陆淼淼的手机,电话一接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已经严厉质问:“怎么那么吵?淼淼,你没在房间睡觉?怎么不说话,喂!”
陈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你好,陆……陆先生,我是陈初,对,就是那个陈初。你现在能来酒吧接陆淼淼吗?她喝醉了。”
电话那头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陆寻的呼吸,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初才听见他平静地问:“你们在哪里?”
等待陆寻来的时间,陈初心里是平静的,没有那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唯一想的一件事是:陆寻来了,该怎么和他交代?
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很,陈初已经遣散第三拨搭讪的人,陆寻还没有来,最后还是她再次给他打的电话。
“你们在哪里,我没有找到你说的那家酒吧。”
“在巷子里,进入西街后左拐。”
“我找不到,你出来接我。”说完陆寻就挂了电话。
陆淼淼在桌子上睡得沉,陈初叫不醒她,又搬不动,只好委托酒保帮自己照看一会,急匆匆出去寻陆寻。
这个时间西街依旧熙攘热闹,灯红酒绿男男女女,陆寻独自一人站在路中间,一身西裤与白衬衣格外突兀,与这里嘈杂的氛围格格不入。
“陆寻。”她听见自己叫他,那个名字就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原本是背对着她,听到声音随即转过头,一眼就望到了巷子尽头里的她。
陈初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脚上却是人字拖,明明是看着他,陆寻却觉得她的眼神迷茫,似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雾,他大步朝她走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那么快,只是觉得再慢一些,她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这个念头刚浮出水面,陆寻就被自己吓到了,他瞪着陈初,觉得有些糟心,对她说话的口气突然恶劣起来:“陆淼淼呢?”
“她在哪里?”
陈初也不知道,原先好好在这里睡着的人,现在竟然不知所踪,而她出去才几分钟。陈初酒醒了大半,抓住旁边吊儿郎当的酒保:“我朋友呢?我不是麻烦你帮我看好她吗?我就出去一下下,怎么回来她就不见了。”
“哎哟姐姐,我怎么知道,我是答应你帮忙看着她,可我有工作,没办法守着她啊!而且她一个成年人能跑到哪去?要么在酒吧里,要么出去了,你找找就是咯。”说着又随着音乐一晃一晃走了。
陈初那句“她才十七岁”就这样尴尬地卡在喉咙里。
“她在哪儿?”陆寻又问了一次,听似平常的语气,看似平常的表情,但陈初却知道,他在着急,或许说是生气,他将袖子捋高,目光在酒吧搜寻,“陈初,我问你,陆淼淼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刚刚出去找你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她的包也在。”
“你就这样把她丢在酒吧里?如果我没猜错,也是你将她带到酒吧来的吧!”
陈初知道自己错了,但慌乱和恐惧在酒精的作用下让她想为自己辩解:“是,是我叫陆淼淼来的,但是她刚刚喝醉了,你又找不到路,我就让酒保帮我看一下她,就这么一会儿,我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见了……”
“她才多大,你就唆使她半夜逃家来酒吧!要是她一个小女孩喝醉了,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这里这么乱,你以为有人会站出来帮忙吗?不会!压根没有人会理会别人的事,你就这样把他托付给一个陌生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气,“陈初,我现在,我现在真是……”
陈初觉得害怕,见他要去找那个酒保又怕会出什么事,急忙上前拉他。陆寻比陈初高一个头,手正抬高要去拉酒保,不料她站了自己身后,手肘狠狠地撞到了她的鼻子。
陆寻估计也没料到自己会撞到陈初,回头一看她鼻子有些渗血就愣住,她的手捂着鼻子,却是在安慰他:“陆淼淼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一定还在酒吧,你不要生气,我们找找好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尖叫:“陈初,你怎么流血了!”
那不是陆淼淼是谁,她醉眼迷蒙地站在桌子边,头发有些乱:“小叔叔,你怎么也来了?”
“你去哪里了?”向来温柔的小叔叔却没回答她,反倒质问,“谁叫你乱跑的?”
她委屈得很:“我上厕所去了啊!小叔叔,我头晕,你别吼我了,头好晕,陈初你为什么流血,谁打你了吗?”
陆淼淼摇摇晃晃要去拉陈初,却被陆寻一手捞住:“别动,站好。你没事吧,疼不疼?快把头仰起来。”后面的话却不是对陆淼淼说的,陆寻抓了一大把纸巾往陈初的鼻子上按,却被拂开。
陈初拿纸巾按住了鼻子,慢慢地往外走:“陆淼淼没事,没有被坏人抓走,你可以放心了吧?”
虽然是自己有错在先,但一确认陆淼淼平安无事,她的委屈和怨怼也随之滋生。虽然他是不小心,不是故意伤了自己,但陈初不想再去看那张令人生气的脸,兀自推开人群往外走,可鼻子有些疼,头也晕晕乎乎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有那么一刻,陈初是嫉妒陆淼淼的。
她才消失那么一会儿,便有人为了她差点拆了整个酒吧。而她呢?此时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可以依靠。
如果陈未在就好了。
他一定不会让她孤零零的。
[3]
出了酒吧,陈初却死活不上陆寻的车。
“我自己回去就好。”
陈初身上有未散的酒气,陆寻不想与醉鬼争执,想拖着她一走了之,又想到自己刚刚推了她一把,难得耐心地和她解释:“现在很晚,你打不到车,你还没钱。”
“我可以走回去。”
“那你应该要走到天亮。”
陈初没再说话,只是瞪着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只知道现在讨厌极了眼前的人,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陆淼淼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她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尖锐:“陈初,刚刚止住的鼻血又流了。”
陈初果然感到鼻腔一热,还没来得及堵住,已经有只手将她的头抬高,另一只手用纸巾帮她止血:“这样不行,去医院看看。”
酒吧灯光昏暗只看见她流了鼻血,此时路灯一照,陈初满脸凝固的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止血,只是轻轻一下,原本还乖乖站着的人突然用力挣扎起来:“疼,你能轻一点吗?”
陆寻只好放轻力道,扶着她头的那只手却没有放下来:“别乱动。”
“你别碰我。”陈初嚷嚷着,身体却不敢乱动。
鼻血止住了,但陈初的鼻梁还有些红肿,看得陆寻有些内疚:“我要和你道歉,不小心伤到你,现在可以上车了吗?”
“我不要坐你的车,不顺路。”
陆寻懒得与醉鬼讲道理,直接打开车门,将她塞进去。
陈初抗争了一会儿发觉反对无效,就乖乖坐在后座。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只是鼻子被撞了一下,这会满脸血污地回去估计会吓到何婧。
“我不回家。”陈初边说,边挣开陆淼淼,原先还醉醺醺的人此时如临大敌地钳着她的手臂,像是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
“我送你去医院。”
“我也不去医院,不就流鼻血吗,止住就好了。”她嘟囔了一句,头沉得厉害,靠着椅背闭上了眼,陆寻还说了什么她听不大清了,迷迷糊糊倒是听见他一声冷喝:“不要在车上睡觉。”
她眼睛睁不开,反驳道:“你自己晚上不睡觉就算了,还不让人睡觉,怪不得你失眠,心肠太坏了。”
恍惚间,有人在用力地晃动着她,可是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陈初第二次从这个房间醒来,谈不上熟悉,也不陌生。
第一次是被狗舔醒,这一次是被压醒。
她一动弹,压在胸口那沉甸甸的重量随即消失,瞬间她对上陆淼淼同样惺忪的睡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便像连珠炮一般发问:“你脑袋还疼吗?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想吐吗?要不要去医院?”
陈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上面贴了一小块纱布,她却没有一点印象:“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顺势接过陆淼淼递过来的镜子,发现鼻子上的纱布还剪成了蝴蝶结,看起来有些可爱,又有些蠢。
陆淼淼先举起双手否认:“这不关我的事,是我小叔叔帮你敷的药,再敷两次瘀青就会散的。以前我要是受伤,小叔叔帮我包扎,我就要求扎成蝴蝶结,他连纱布都剪成蝴蝶结,多可爱。你昨天说不想回家,又不想去医院,我小叔叔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呀。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就记得你在车上晕了,吓得我要死,不过我小叔叔说你是睡着了……”
陈初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小叔叔不让我在车上睡觉?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好像我睡着了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话一出口,陈初就觉得不对劲,原本还笑着的女孩突然默不作声,这种沉重的气氛在她们之间蔓延了许久,陈初才听见陆淼淼缓缓吐出一口气,似笑非笑,那种悲痛又带着嘲讽的表情她从未在这个小女孩脸上看过,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你说我小叔叔为什么不让你在车上睡觉?因为十年前,我小叔叔和爸妈一起去官塘参加晚宴回来,夜里很晚,又起了雾,小叔叔开的车,不知怎么的出了车祸,当时我爸妈都睡着了。若不是他们太疲倦睡着了,或许车祸来临的时候还能够防备,可是他们睡着了。车里三人,只有我小叔叔一人生还。”
陆淼淼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陈初,而是盯着床单上的褶皱。
陈初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那场车祸又不是你造成的。后来不停有人问我,恨不恨我小叔叔,是他造成了我父母的死亡。陈初,你相信吗?我一点都不恨。因为小叔叔是我唯一的亲人,自我有记忆起他就陪着我,比我父母陪着我的时间都要多,况且这场车祸,最痛苦的人就是我的小叔叔,他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不停有人在我耳边说他的坏话,可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他,因为他们都觊觎我手中盛娱的股份,只有小叔叔,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只有他。”
少女的目光坚定而执着,她对陆寻有着几乎崇拜的信任。
也就是在这么一刻,陈初对陆寻的所有偏见都烟消云散,甚至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与同情,但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他并不需要。
他骄傲,敏感,固执,自我,蛮横。
可这一刻,她却一点也不觉得他讨厌。
[4]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陆淼淼也不想继续。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原来陈初你有个哥哥啊?”
陈初心里一凛:“对,有个哥哥。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做噩梦啦,一直哭着叫哥哥别走,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哥哥,他来过学校不?”
“他已经过世了。”陈初顿了顿,“因为生病。”
看来两人都不怎么会聊天,轻而易举便触碰到对方的雷区。陆淼淼干巴巴地又一次扯开话题:“你昨晚肯定睡不好,再睡一会。陆甜甜好像又在乱咬东西,我出去看看!”
陈初刚想和她说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那些年了,陆淼淼已经落荒而逃。
时间已接近中午。
陈初走出卧室的时候,意外地看见沙发上的陆寻——那个会在早晨六七点去上班的重症失眠患者。
此时他正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一手翻文件,一手给趴在他身上的陆甜甜挠痒痒。
一人一狗,异常和谐。
见陈初出来,陆寻微微抬头,目光刚与她接触便收回,继续看文件。昨夜两人的争执让此时的气氛有些尴尬,陈初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干咳了两声:“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鼻子还疼吗?”他问她。
“哦,没事。”她答。
无趣的问答之后又是沉默,陆甜甜倒是很喜欢她的样子,从沙发上跳到她脚边不停地舔她的脚,陈初躲,它便追,以为她在跟它做游戏。陆寻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直到陆淼淼嚷嚷着“头疼死了”从洗手间出来,才解救了被扑倒在地的陈初。
“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小叔叔,你怎么这么啰唆,我成年了。”
“陆淼淼小同学,你今年十七岁。去弄点姜茶喝,听说能解酒。”
“我不会,钟阿姨没来,你给我煮吗?”
叔侄俩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甜甜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初像是突然被隔绝开来,这么融洽的氛围完全与她无关。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来,却发现手边的陆寻刚刚在看的那份文件异常熟悉,拿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她的毕业设计——一个写了三分之一的青春故事剧本。
先前她打印出来后放在了包里,这会不知怎么落在了陆寻手上。
“陆寻,为什么我的文件会在你这里?”
面对她气势汹汹的质问,陆寻显得很淡定:“昨天你的包没拉好,掉了出来,我顺手捡起来忘记放回去,早上看到放在桌子上还以为是我自己的文件,就随便翻看了一下。”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了那么久,却和她说“随便看了一下”。
陈初并非生气,只是有些羞恼,像小学生写日记被父母翻到了,那些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美好和阴暗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让她不知所措。
但陆寻显然没有窥人隐私后的内疚,反倒一板一眼地点评:“人物对白不够生活化、口语化,忽略了人物肢体语言的表达,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戏份不平衡……”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陈初几乎无地自容。
没有人喜欢被批评,更何况他的点评还这么犀利,一针见血。
就在陈初想将本子甩在他脸上,对他吼“不好看就别看了,还看那么认真为的就是羞辱我吗”的时候,陆寻话锋一转:“但故事还算不错,有爆点,能引起共鸣,你愿不愿意和盛娱合作?把版权卖给盛娱,把它当作一个项目好好做?”
“啊?”她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复,好好考虑一下。”
他的表情认真,并不像在说笑。
陈初仍觉得不可置信,狐疑地盯着他:“你有什么阴谋。”
陆寻这一刻真想将她的脑袋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装的是脑浆还是糨糊,可又想到让她受伤的是自己,只好劝告自己要忍耐。
“下半年盛娱有个青春电影的项目,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剧本,恰好你的本子合适。”他这样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午,陈初记得很清楚。
她的脑袋还因为前一夜的强烈撞击而疼痛,她的情绪还停留在被否定的沮丧中,陆寻的话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前方是花园还是荆棘,陈初不得而知,但她却义无反顾地推开了那扇门。
那个草率的决定,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将她从这一个世界拉到另外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很久很久以后,陆寻问陈初:“后悔吗?”
“不。”
她的坚定,和当初说“好”时一模一样。
她只有一个要求:“能保留这个名字吗?”
“岁月轻狂,我不负你。”他沉思了一会,说可以。离开陆家的时候,陆寻问她:“你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剧本?后面呢?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陈初想了很久,最终摇头,回答不上。
最初只是想写一个微电影剧本,作为自己的毕业设计,而后爱情与友情的背叛让她将它当成了宣泄口,也融入了自己对命运的希冀。
回去的车经过星海乐团总部,陈初坐在车上,望见了门口张贴的巨幅海报,海报不知何时换成了贝思远的,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上,挺拔的身姿像一棵骄傲的树。
陈初从兜里掏出手机,发了最后一条短信后,将贝思远的名字拉入了黑名单。
她的短信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至于贝思远有没有回复,又回复了什么,于她来讲已经不重要了。
闹过哭过醉过后,一切都要翻开新的篇章,纵然心有不甘,但她永远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她是陈初,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唯一的遗憾是,她把自己未完成的剧本卖出的这个好消息,没有人能与她分享。只有陆淼淼知道之后,一遍一遍追问:“故事里的人应该都有原型吧,你把我写成了怎样的?女主角那个很漂亮的室友,很受欢迎那个就是我吗?”
陈初不忍心告诉她,那个每日追星的脑残粉才是她。
看在她那么可爱的分上,她决定最后要给这个人物一个好的结局。
[5]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让陈初有些措手不及,先是签约,密密麻麻的条款让她看昏了头,而后是开会,在一个巨大的封闭的会议室里,陈初坐在最角落里听着投资方、制片人、导演逐一发言,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听着他们五花八门的意见和建议,将这个剧本改成他们想要看到的样子。
起初她也试图争取,为某些角色和情节,但她的意见完全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同。
“这个人物的存在只是一个笑柄。”
“这种东西市场完全不需要!”
“谁要花钱看这像狗屎一样的情节?”
制片人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子而口下留情,三言两语否定了陈初的所有努力,相比之下,那天陆寻的挑剔显得温柔太多。陈初最后是哭着离开会议室的,她直接冲进陆寻的办公室:“既然我的东西那么差劲,那为什么还要拍,我不干了。”
陆寻直接将合同甩在她面前:“不干可以,请支付违约金。”
那笔钱于陆寻来讲并不多,于陈初而言却是庞大的数字。她怔忪:“这不是霸王条款吗?”
“可合同是你签的。陈初,你是成年人,既然做了决定就要对自己负责,反悔总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要接受否定很难,但社会就是如此,只有你强大了,你才有资格说话。”
他说得并没有错。
再多的道理都比不上一次碰壁学得多。
第一次她固执己见,第二次她沉默对抗,第三次第四次她已经可以咬牙接受并且埋头修改。
开会这东西,说是各抒己见,但每个人更多都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愿意被否定,因为一个角色一个场景而起争执的事也不是没有,陈初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却插不上话,那些从她笔下走出的人物也变得陌生。
她在这偌大的会议室里显得孤立无援,唯一认识的人只有陆寻,遇到问题她总会下意识朝他看去。说来也怪,几乎每一次她看向他的时候,他都会恰到好处地转过头来,虽然眼神停留并不久,却像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明明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明明前段时间还对他怀着偏见,现在却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可惜他并不是经常出现。他是决策者,这样的项目会议他并不是每场都要参加。
最长的一场会议长达六个小时,离开会议室已是深夜,整栋大楼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个窗口亮着。陈初有些犯晕,原本只是精神疲倦加低血糖,却不料从电梯里出来越来越晕,险些栽倒在地,幸好有人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才不至于以头撞地。
“哪里不舒服,你一直捏鼻子是又疼了吗?”
陆寻的西装搭在肩头,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好几个,眼中亦都是血丝,眼下一坨青色衬得他有一种迷人的颓废,看起来也是刚结束了高强度的工作。原先她只知道他热爱上班,没想到还热爱加班。
见陈初没说话,陆寻又问一次:“是不是还疼?”
“啊?”陈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问的是上次他不小心撞到她令她受伤的鼻梁,下意识又摸了摸,“没事,只是小伤,已经好了很久,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累,就捏捏放松一下。”
说完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似乎在那一夜之后,他们就没有再针锋相对,更多的是诡异的尴尬。
纵然在商场和娱乐圈浸**这么些年,陆寻对陈初亦是束手无策。她是侄女的同学,纵然年纪相差不多,在他看来也只是个小女孩,但每每遇到她总会有突发事故,让他一次次在她面前失控。
那天出手伤了她之后,他一直有些内疚,所以多多少少想补偿她一些。
她今日背了一个巨大的双肩包,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
“你去哪里?”
“啊?哦,我回学校。”她似乎在神游太空,看起来不在状态。
“送你吧。”
陈初想拒绝,陆寻已经出了盛娱大楼,他的车早早地等在门外,这会早已没有回校的班车,出租也少得可怜,比起漫天要价的黑车,陆先生的豪车明显舒适得多,且他也不像以前那般难相处了。
盛娱离博陵大的距离并不短,陈初困得要命,坐在陆寻边上她却不敢睡,生怕又被他弄醒。这些日子与他接触多了,陈初越来越发现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早晨早早上班,晚上加班到深夜,这会上了车,又打开电脑开始办公。
“你是不是真的不用睡觉?”
问完之后她就后悔了,觉得这个问题很蠢,果然陆寻毫不客气地朝她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坐在你面前的是吸血鬼吗?”
“那你到底要不要睡觉?”她又问。
陆寻觉得每次面对她,精神几乎都是崩溃的,不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她是不会罢休的:“要睡觉,有时候白天会在办公室小憩。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吧,多的时候四五个小时。”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累?永远那么精力旺盛,像个钢铁人。”
她的声音很轻,几近呢喃,陆寻一直都没回答,陈初以为他没有听到只得作罢。直到车停在了博陵大女生寝室楼前,她的手触碰到门把,才听见他说:“永远不要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呈现在别人面前,那除了让你死得更快,没有别的好处。”
陈初愣了一下,才想起是对她原先提问的作答。
也是对她的忠告。
一直以来,她都是活在别人的庇护中,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直到受到伤害与冲击,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陪伴在身边后才开始想要独自闯**,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忽然被推上战场,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她与父母讲起关于自己剧本签约了盛娱的事,他们都当她在闹着玩,何婧甚至有些生气:“好好的时间不去练琴,弄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当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报了这个专业,简直是鸡肋。过段时间没课了,要么我在星海给你找个文职,要么看看能不能让你爸爸给你安排留校。”自贝思远复出后,何婧不再逼迫陈初练琴,但对她的掌控仍旧不松懈,“听我的没错,陈初。”
“我不要,我都签约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陈初第一次大声地反驳母亲,“妈,我都二十多岁了,我不可能永远都活在您的庇护下,我想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
“以前也没见你说喜欢写作,都多大了。”何婧依旧不认同,“你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我还不知道你。”
“妈,我会向您证明我的能力,我能靠自己赚到钱。”
她在父母面前大放厥词,实施起来才发现,一切都那么难。
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年纪小而宽容,也没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怜悯。一如陆寻所说,将脆弱暴露在阳光下没有任何好处,只会给人攻击你的机会。
失眠了好几日的陈初,这个夜晚意外地好眠。
将睡未睡之际,她忽然想到了陆寻,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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