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我为我曾经的一时之错离开了长云领,进入苦修院修行赎罪,而主也宽恕了我, 让我晋升为红衣主教。”索肯昂首挺胸, 向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声说着,随即张开手臂, 激发了神恩。
立刻, 一片海浪般的柔和白光向四面铺开,离得最近的人都小声惊呼起来:“好舒服啊……”
“我,我的腿不疼了!”
“我昨天拔草割伤的地方也好了!”
“神迹,神迹!”
“主必定眷顾了这位大人,他没有错!”
“对啊,肯定是那个女人不好, 一定是她勾引大人的!”
“她是魔鬼派来的吧?”
然而这些指控还没说完, 站在那里的尤兰, 身上也同样亮起了乳白光晕,虽然远不如索肯的圣光波及范围广, 但那牛奶一般的颜色, 足以证明是货真价实的圣光!
议论声戛然而止, 许多人看看索肯又看看尤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索肯也被噎了一下,但他随即就想到了说辞:“这不正是证明主宽恕了我们吗?无论是我, 还是尤兰,我们都诚心忏悔了自己的错误——”
“我从来没有忏悔过!”尤兰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是被你的主教克利斯强行带去教堂的, 我的母亲不愿意让我去, 可是他威胁了村长, 要他交出足够的男孩女孩才肯给我们村子减税!后来他让我去侍奉你,说这是得沾神恩之光。后来又把我送去双塔大教堂,我还是到了那里才知道,神官根本不应该做这种事,你们不是发誓要把身心都奉献给主的吗?可是克利斯把我送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还是接受了吗?那个时候你发的誓言呢?是忘记了吗?什么一时之错,我整整在你身边呆了一年!”
四周又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索肯的表情有点发僵了。
尤兰并不罢休,这些话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不知演练过多少次,今天她终于可以把它们全部说出来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从来没有忏悔过!我恨你!恨克利斯!恨你们这些虚伪的神官!恨这个该死的教会!我不是因为忏悔而觉醒的,我是在仇恨中觉醒的!如果你说主宽恕了你,那为什么从没宽恕过你的我,也觉醒了?”
平民们嗡嗡得像一群苍蝇:“这,这是真的吗?神官大人真的……”要是整整一年的话,再说什么一时糊涂,好像也确实说不过去啊。
而更多的人则是震惊:“她,她都不忏悔的吗?”跟神官大人犯下了这样的错误,竟然都不忏悔的吗?
但是立刻就有人反驳:“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她忏悔啊?”
不过也有人抓住了重点:“她说她恨神官大人,还恨教会,但这样,她都得到了神恩啊……这到底是——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话引起了最多的共鸣。对啊,主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仇恨教会,主还会给她降福呢?
“这个啊——”有人在一边开口了,“这事吧,我看是因为主也看不惯教会了……”
众人看向此人,觉得此人有点脸生,不像是住在教堂附近的人。但黄金领是个大领地,大家都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讨生活,又不是商人到处走,有没见过的人也很正常,所以也没人起疑心,倒是有人追问:“教会是主的教会,主怎么会看不惯呢?”
“嘿——”这人一脸鄙夷,“你啊,管事们还是领主大人的管事呢,他们就不会瞒着领主大人偷藏税金了吗?”
噫!有道理啊!
管事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每回他们来收税,领主大人说收十个铜币的,他们怎么也得抠走十一二个,多出来的当然就进了他们的口袋了。大家都知道,可是也没办法——根本见不到领主大人,难道还能去告状不成?
“当初首代教皇大人建立教会,那才是真的要让主之道行于地上呢。”这人挑起大拇指,做了一个众人虽然没见过,但也能体会其意的手势,“可是这后头的人嘛,那就不好说了。就说咱们之前那位列文大人吧,教堂里的圣女居然是骗来的,嘿哟,要是今天这位圣女不说,谁知道教会还干这样的事呢?把圣女给骗了来,关在北塔里,啧啧——”
“难怪他最后堕落成魔鬼了呢……”在场的有些人,那天是亲眼看见列文显出魔鬼模样的,忍不住感叹,“对了,那天还有一位圣女当场自尽了,好像就是说,为了指证他……”
平民有几个真能把教会里的事情搞得清楚的?不过是道听途说,再加上一些个自由心证,说不对吧也符合一部分事实,说对吧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但说给其余不知底细的人听,也就足够了。
那脸生的人也点头说道:“我也听说了。我邻居的妹妹的朋友的女儿在北塔做过几年厨娘,说是每年都有一位主教,赶着马车送来几位圣女,有圣女不愿意来,想逃跑的,都被抓回去了呢。我邻居妹妹的朋友的女儿就是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才不敢再继续留在那儿,借着嫁人就把工给辞了。大家都说可惜,她也不敢说实情,还是后来那位列文大主教出了事儿,她才敢悄悄说几句……”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啧啧感叹:“这样的话,那主肯定会生气的,难怪列文大主教堕落了……”
终于有人想起了最初的话题:“可是,索肯大人不也晋升了吗?要是主没有宽恕他……”
脸生的人嘿嘿笑了一声:“说不定,晋升不晋升,其实也不是因为主的眷顾。”
这句话引来了一片嘘声:“可别胡说!这是对主不敬!”
脸生的人也不跟他们硬来,嬉皮笑脸地说:“神官大人们不守誓言都没事,主又怎么会计较我说的话呢?”
这话听起来倒也有道理,但是有想得深的人便不禁生起一个念头来:主为什么不降罪给那些不守誓言的神官们呢?难道,晋升真的与主的眷顾无关?
这些人议论纷纷,广场上就跟沸腾的粥一样,索肯几次想说话都被议论声盖了过去,气得脸色发白。
还是赶过来的杜克伯爵叫人维持秩序,几十个卫兵一起吆喝,才算把场面给压了下来。
“看来,杜克真是明晃晃地不把我这个女王放在眼里啊。”马车里,陆希从窗帘缝隙里望着外头的卫兵,嗤地笑了一声。虽然她一直在马车里没有露面,但车辆外头的王室徽章却是亮出来的,长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尤兰背后站着的是谁。可是杜克明显是帮着索肯,不就等于跟她作对吗?
海因里希靠在她身边。明明马车里这么宽敞,却非跟她挤在一起,从同一处窗角往外看:“那这次就把他一起拿掉吧。拿掉了再查也来得及,难道还怕查不出罪证来吗?他不是领地世袭的领主,拿下来也没什么事。”
杜克是在前国王继位之后,才被派遣到黄金领来的。每一任国王都要把黄金领攥在自己手里,所以这里的领主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一个领主确实不至于给黄金领带来多大动**,对这里的平民来说,反而是教堂对他们的意义更重一些。
不过这几年双塔教堂也是势力更迭,想来再更换一次,平民也该能接受才对。
这时候外头稍微平静了一些,索肯大概也借着这段时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倒是好了很多,不再是刚才高高在上,跟皇帝写罪己诏似的应付了事的模样了:“你没有错,所以主眷顾你,补偿你;而我忏悔了,所以主原谅了我。我们都得到了主的接纳,不是吗?”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陆希啧了一声,“这个调调,我要是尤兰我也气死了。”
尤兰确实愤怒极了,但她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没有立刻怒骂起来。骂解决不了问题,她要打倒索肯的这套逻辑才行!
没关系,不要生气,你不是早就预演过,早就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了吗?别激动,把你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尤兰在心里默默地说着,看向索肯:“主原谅了你?偷窃的人要把赃物还给失主,杀人的人要为死者偿命还债,你对我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你补偿过我吗?假惺惺的做个忏悔,就能抵消你犯下的罪过吗?你连自己的罪都没有赎,主凭什么原谅你?”
索肯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崩崩地跳。他没想到尤兰这次会这么冷静,而且还逻辑清楚地指出了关键——他确实没有为尤兰做过什么。苦修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但这不等于补偿了尤兰。
“那你想要什么?”索肯不得不问。他可以说主已经宽恕了他,但不能说尤兰也该因此就原谅他——虽然教会的宣传中一向是只要对主忏悔就等于赎了罪,并没怎么考虑过苦主的赔偿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尤兰知道自己已经占到了上风:“这么多年你都根本没想过要对我道歉吧?你的忏悔在哪里?如果这样主都能宽恕你,那是不是恶人作恶之后只需要去做个忏悔,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被宽恕了?而善良的人,就只能忍受着伤害?如果我没有逃出双塔,你今天会问我想要什么吗?”
索肯的脸色又难看起来,连同跟着他的一群神官表情也不好了。照尤兰这样一说,教会岂不成了包庇作恶?但,又是索肯自己说主宽恕了他的。
路易忍不住说:“但是索肯大人诚心忏悔,并在苦修院虔诚苦修,所以主才宽恕他的,他并没有再作恶啊!主当然只会宽恕和庇佑真心忏悔的人,而不是那种只是装模作样的,那种人,死后是无法去往主之神国的,他们会堕落进无尽深渊,与魔鬼为伍!”
“堕落进无尽深渊,与魔鬼为伍?”尤兰蓦然笑了一声,“这么说,你们的索肯大人如此虔诚苦修,是跟魔鬼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了?”
路易理所当然地回答:“那当然了!”
尤兰哈哈笑起来,回身招了招手:“宝贝儿,过来。”
索肯眼看着一个小女孩从马车里出来,有些莫名其妙:“你要做什么?”
“她,索肯大人认识吗?”尤兰把小女孩搂在身前,对着索肯微笑起来,“不觉得有点眼熟吗?”
索肯看着尤兰的笑脸,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仿佛那是一朵有毒的食人花,正张开美丽的花瓣准备把他包裹起来消化掉一样:“我不认识她。”
“那么,请卡多尔主教出来吧。”尤兰在双塔呆了这么多年,对双塔里的神官还是了解不少的,“请他来施展一个血脉辨别神术,索肯大人就知道她是谁了。”
血脉辨别神术?这个神术主要是一些贵族怀疑自己的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子,或者有人质疑继承权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的,用来鉴定“孩子”与“父亲”究竟是不是亲生父子。
圣城也会制造固定这种神术的炼金物品,用来鉴别或寻找亲属血脉,索肯记得,玫瑰城堡里好像就有这种炼金物品。
但重要的是,尤兰为什么提出要善于使用这个神术的卡多尔出来,她要给这个女孩和谁做血脉鉴定?难道,难道是他吗?
索肯下意识地紧紧盯着这个女孩。女孩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但帽沿压得很低,把耳朵的位置完全遮了起来。但是从她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尤其是颌骨的嘴巴的形状,索肯确实有那么一丝眼熟——那不就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下半张脸的形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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