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宫外人声鼎沸,一丛丛的篝火如同盛开的红棘花,在夜幕下热烈地燃烧。族里的青年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帝都贵客的到来,等待着盗宝者获得自由、脱离控制和奴役的一刻。
在沸腾的人群头顶,金色的伽楼罗金翅鸟带领着无数的风隼,如阴云一样浮动在乌兰沙海上空,冷冷俯瞰着这一群狂欢的盗宝者们。
战云密集的中心,一个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军人默默而立。他的身侧站着一队士兵,不过一百多名——看着周围强壮的盗宝者们,个个紧张得握紧了刀柄。
只有那个身穿银黑色军服的军人面色平静,侧首望着那一丛丛篝火出神。
那样的舞姿似乎让帝国元帅回忆起了什么,眼神在一瞬间变得辽远而寂寞。军人笔直的肩背松懈下来,杀气似乎也有了微妙的缓解,他定定地看着那边的歌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某处伤痕。
“抱歉,让帝都的贵客久等了!”忽然,耳畔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铜宫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黄金一般,巨大的宫门无声地开启了,一个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抬手示意——瞬间,整片大漠陷入了寂静中。所有的盗宝者都停止了喧闹,单膝跪地,低下了头:“莫离大人!”
莫离朗声宣布:“少主出帐,恭迎元帅!”
“拜见少主!”整个大漠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盗宝者们将酒碗举过了头顶,对族里的英雄表达最高的敬意。男性粗犷、嘶哑的声音犹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震撼了黑暗的沙漠。
那一行帝国军人犹自伫立不动。战士们握紧了刀,警惕地簇拥着主帅,而云焕却是面无表情,只是随着众人的视线一起转身,看向了那扇巨大的宫门。
黑色的穹门下,出现了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少年,披着金色的猞猁裘,静静地站在那里,直视着篝火中那个伫立如枪的沧流军人。
那一瞬,虽然隔了上百丈,两人的视线却准确地落到了彼此身上。无论是帝都来的破军,还是统治西荒的盗宝者之王眼里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逝。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终于,主人首先伸开了手臂,“以天神之名,欢迎您的到来。”
在他伸开手臂的瞬间,一道红色的光从黑色的门内迅速蔓延开来,精准地穿过了喧闹的人群,一路向着那边军人的方向奔去。
“少帅小心!”随行的战士发出了低呼。
“不必。”然而破军却是冷冷地一摆手——战士们的剑拔到了一半却忽地停滞了,仿佛虚空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而来,腕骨发出了“咔”的脆响,拔出一半的刀剑瞬间入鞘。
就在这一瞬,红光就滚到了他们面前。
此刻沧流军人们才看清,那道红光居然是一卷华美的红色毯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居然能一气铺上百丈的距离,准确地抵达客人足边!
毯子是用最好的羊绒织成的,厚达一指,上面交织着精美的金色花纹,在夜色里璀璨生辉,宛如一条美丽的河流。而河流的尽头,则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图案。
不等那些军人松一口气,那卷铺到尽头的红毯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
刺客?然而,想要拔剑的战士们发现手依然被定在了那里,正自惊慌时,却看清楚了从中跳出的居然是一个披着金色缨络的美丽女子。
那个美丽的少女被裹在毯子里一路滚来,在毯子铺完的瞬间从中轻灵地跃出,宛如一朵花儿突然怒放一般。四周牧民的歌声悠扬而起,击节踏歌。篝火旁,美丽的少女踏足在金色的莲花上,向来客深深行礼,然后开始舞蹈。
“欢迎贵客,以赤毯起金莲之舞。”莫离的声音再度响起。
少女的舞姿如梦一般,金色的缨络铮然作响,面纱在火光里如同一道虚无的风——在周围盗宝者的叫好声里,她舞得越发热情,用大漠上的肢体语言向来客表达着敬意。然而面纱后面,那双眼睛却是冷漠如冰。
是否……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呢?那一瞬,破军有些失神。
多么像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啊……他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夜晚,也曾是歌舞欢乐,篝火如星。一个恍惚间,鼓声歇息。一曲方毕,少女匍匐在莲花的中心,双手捧起了一物,递到了破军面前——却是一碗琥珀色的美酒——也不知在方才的疾滚和舞蹈里,她是怎样让这一碗酒不洒出分毫的。
“贵客远来,敬酒一碗!”莫离朗声道——同时,穹门下的音格尓也捧起了一个金色的酒碗,远远地对着来客点头示意。
云焕漠然地将手腕一翻,琥珀色的美酒全数洒入了沙漠中:“在下不能饮酒。”
盗宝者们面面相觑,随后便有无数刀兵出鞘和低叱声——对方的举止显然是毫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在大漠儿女看来,这无疑是极大的侮辱!盗宝者们都是虎狼一样的脾气,怎容得下这样公然的挑衅和侮辱?
远处的穹门下,音格尓的手也是顿了一顿,眼神凝聚。
然而,在所有人都等待着少主一声令下时,却意外的听到了音格尓的一声低笑——少年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却比莫离中气十足的嗓音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抵达了方圆十里内每个人的耳畔:“呵……是么?可我的确曾经见过少帅饮酒,就在空寂之山的古墓前,”音格尓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是否因为今日尊师不在,所以少帅便不肯赏脸了呢?莫离,你去请她一起出来聚聚可好?”
“住口!”一声厉喝,黄沙忽然腾起!云焕眼里的杀气蓦然爆发了,随着他的这声厉喝,刺耳的裂帛声里,那道长达百丈的红毯忽然居中裂开,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利刃破开,一路朝着穹门下的音格尓逆袭而去!
无形的利刃在音格尓面前一寸处生生停下,苍白病弱的少年冷冷地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破军的眸子已经变为了璀璨的金色,他左手抬起,只是轻轻一挥,便一举撕裂了百丈的红毯!然而,他看着转入室内的莫离,手定在半空中,可怖的力量在手指中凝聚,却不敢催动分毫——黑暗的铜宫里,帘幕的深处,隐隐有纯白色的光透出,在帷幕上投射出一个静坐于轮椅上的人影。
那样熟悉的侧影,只看得一眼,便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再给少帅满上酒。”音格尓淡淡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客人远来,无酒不欢。”
双方这一兔起鹘落的交锋,令旁观的盗宝者们惊骇无比,那些豪爽的男子按着刀,根本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不前。只有那个披着金色缨络的少女默然站起身,从旁拿起酒壶重新倒了一碗,捧到了云焕面前。
“请。”音格尓重新举起了酒碗,在铜宫的穹门下远远致意。
云焕抬头看了对手一眼,充满了杀意的左手缓缓伸出,接过了那碗琥珀色的酒,不作声地一饮而尽,随即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
“好!”音格尓击节,转头吩咐,“既然少帅已经赏脸了,莫离,就不必再惊动幕后的那位贵客了。”
“是。”莫离从帷幕后转出,随侍一侧。
将酒一饮而尽,云焕仍是一脸平静,喉间却似有极大的不适,只觉心中有火一路燃起。他冷冷地看着远处的盗宝者之王,一松手,掌心的酒碗居然一瞬间化为了齑粉。
“请。”音格尓微微侧身,向着铜宫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云焕不看任何人,大步沿着碎裂的红毯走去——愤怒和憎恨在他的心中堆积,令他的眼眸变得璀璨如金。魔的声音又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呼唤着他释放那种毁灭一切的力量。
然而,铜宫深处的那个白色影子压制着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把你们从古墓里带走的东西还给我,卑贱的盗宝者。”一直走到了音格尓身前一丈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脚步,单刀直入地开口道:“否则,你们会为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音格尓却是微微一笑:“少帅你可真是心急。先兑现你的诺言吧——盗宝者只要他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如约给予了,就不会有人动你的师父一根手指头。”
云焕眼里的杀意急速凝聚,左手再度缓缓握紧。
“哦,是这样的,”音格尓眉梢一挑,“只要你动手,我立刻便会引爆火药,这里所有的人都将会尸骨无存——我打赌不会比你慢,你不信的话大可试试看。”
握紧的左手微微战栗着,死亡的力量凝聚到了极限,却无法释放出来。
“放轻松,少帅,”音格尓转身向内,引导来客入座,“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云焕冷冷斜视着音格尓,仿佛想从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身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短促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么,请立刻举行仪式,敬告天神——从此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将获得自由,不再受任何人的统治。”音格尓坐上了铺着狻猊皮的座椅,示意云焕入座,声音平静无波,“同时请将你的人马撤走,后退一千里,离开四荒的边界。”
“好,”云焕欠身入座,“立刻举行。”他抬起头,伸出左臂平举,掌心向上——悬浮于上空的伽楼罗金翅鸟忽地一声发出呼啸,如巨大的浮云一样消失在了帕孟高原上空。同时,云集的征天军团仿佛也接到了号令,分为九部迅速后退。
只是片刻工夫,遮天蔽日的军队便撤的干干净净了。
云焕放下手,手边金杯里的酒犹自温热,他侧头冷冷看向盗宝者之王:“音格尓少主,现在是否应该让我看一眼我想要获得的东西?”
“按理说应该如此,”音格尓微笑颔首,“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为少帅准备了一份非常珍贵的礼物——我相信少帅看了一定会更加满意。”
云焕蹙眉,看向音格尓。
“这是我们特意准备的,”音格尓忽地收敛了笑容,“少帅看了,便会知道我们盗宝者是有诚意的,也是很公平的——我们是准备拿少帅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我们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云焕冷冷反问。
“少帅如今富有天下,又有何物不能拥有?但世间总有一些东西并非力量可以挽回的,对如今的少帅而言,最珍贵的便是‘感情’了。”音格尓看着宫门外载歌载舞的族人,淡淡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全然不顾一边的沧流元帅脸色骤变,又有怒意流露。
“爱恨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所爱的,自然会在契约完成后交给你带走……但所恨的,”音格尓轻声开口,忽地击掌,“可以让你现在便一笔勾销。”
随着他的击掌声,方才那个舞蹈的美丽女子走了上来,低首屈膝,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云焕却没有动,因为凭着直觉,他感到那个盒子里装的定是某个诡异的东西,他试图通过灵力去感知,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他居然无法感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东西,冷冷开口:“打开。”
少女低着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个盒子,毫不畏惧。
——没有任何异常。在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机关,也看不到法术或结界,那个充满诡异气息的锦盒如其它普通盒子一样地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然而云焕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色剧变。
“这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颤抖着伸出手去。
盒子里是一颗溃烂不堪的头颅,已经看不出相貌——然而那一只独眼却怒睁着,碧绿的眼珠仿佛深邃的大海一般,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直直盯着眼前的沧流军人。
湘!这竟然是湘的头颅!
“这是我们好不容易从空寂大营一同带回来的礼物,”音格尓面不改色微笑着喝了一口茶,“听说,当初正是她给少帅带来了诸多麻烦,是少帅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憎恨的人——所以那一日我们离开空寂大营时,顺便也将这个给……”
“刷!”语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闪电忽然凭空架在了音格尓的颈上——云焕眼里充斥着再也无法控制的杀意,他盯着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盗宝者之王。“为什么?为什么!”破军的眸中金光闪烁,几乎是在低声嘶吼,“为什么杀了她!你们……你们竟然敢在我之前杀了她!该死!”
音格尓愕然,转头看着这个夺得了云荒霸权的军人——对方的眼里居然失去了平日里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和神采,变得颓丧而虚无。他和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对视着,似是在自语,眼神却极其可怕。
音格尓眼里又一次闪过一丝冷笑——是的,是的,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被摧毁了,他正在逐步陷入混乱和不受控制之中。破军的内心并不是铜墙铁壁,只要找准了缺口,只要轻轻一击便能让他崩溃。
外面的盛典还在继续,从帝都带来的宣礼官正在有条不紊地按照册封程序,一道一道地举行仪式,只等着由最高的掌权者进行最后的移交仪式。
然而,破军却在铜宫内出神地注视着那颗可怖的头颅,对身外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忽然低低苦笑起来,手指渐渐收紧——他掌心里的那颗头颅渐渐扭曲,竟然被无形的力量一分分地化为了齑粉。
“你们居然敢杀了她!这是我毕生的仇,你们怎么敢替我报!”破军收紧十指,将鲛人女战士的头颅捏碎,厉声咆哮,长身而起——他眼里的神色极其可怕,金色璀璨犹如妖魔一般。在对方雷霆一怒、即将翻脸的瞬间,音格尓断然厉喝:“莫离!”
“是!”莫离心领神会,撩开了铜宫深处的帷幕。
厚重的丝绒帷幕背后,明亮的烛光散射出来,一瞬间照亮了这座恢宏而森冷的铜质宫殿。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铜宫内森冷的空气,刹那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笼罩住。
云焕定定地看着烛海之中的某处,仿佛被这样骤然而来的光耀住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万点烛火之中,一袭白衣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去了。
他只是无法直视,踉跄着向后退去,然而心里却有一种渴求在逼着他上前,想再看一眼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在这样冰火交煎之中,魔一样强悍的沧流元帅居然不知如何是好,双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音格尓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位来自于帝都的破军在这一刻的惊慌和震撼,看着他是怎样在一瞬间泯灭了杀气,失措地后退,却又顿住了脚步,最后在光芒中踉跄地跪倒在烛光之下,不敢仰视,以手掩面。
——原来,慕容修的计策是这般精准:仅仅只是古墓里的一尊石像,居然就有了摧毁破军的力量!在这座石像面前,魔一样强悍的破军,居然失去了控制力,就这样一步一步陷入了被动,被牵引着走到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里!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盗宝者之王一瞬间也有些恍惚,居然忘了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任何一点差错都将导致整个计划的全盘覆灭,导致整个云荒命运的转折!
“少主。”莫离低声在旁提醒了一声。
仿佛有冰雪从头顶泼下,音格尓眼神一肃,立刻集中了精神。
“开始!”他发出了一声低喝,右手一扬,一道金光射出,长索“啪”的一卷,击中了烛海中心的那支巨大的莲花状白烛。
“咔”的一声,密门打开,三十六名黑衣的萨满法师从铜宫大殿上方无声地降下,迅速守住了烛海的三十六个方位,各执法器、以血涂面,开始念动咒语——在祝诵声里,石像附近排布的烛火仿佛活了一样,迅速开始旋转,将破军围在了中间!
云焕跪倒在石像前,久久地沉默着,任凭周围的萨满法师不停地念动咒语——那是一群西荒最强的法师,居然却在此刻全数云集在盗宝者的铜宫,联手对抗天地间最强大的魔。
这……是沙之国上古流传的伏魔阵?
数以万计的烛火被咒语操纵着飞速回旋,星辰一样地流转,在云焕身周织成了强大的结界。烛光渐渐不再是透明的,仿佛被咒术凝固成了有形有质的薄纱,一分分地收紧,宛如巨大的茧一般,向着阵法中心的破军裹去。
毁灭的力量压顶而来时,云焕只是无声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轮椅上沉睡的人一眼,似是在无声而痛苦地祈求着什么,然后恭敬地低下头去,亲吻那只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冰冷的手:“原谅我,又在您面前杀人。”
“破!”与此同时,三十六位萨满法师齐齐咬破了舌尖,随着祝诵声,血箭喷在了手里的法器上,法器上迅速腾起了血红色的光芒,三十六件法器在同一时间挥动。整个铜宫都被这巨大的力量震颤,发出了低低的鸣动。
上万支蜡烛在这一瞬间光芒大盛,化为一团耀眼至极的血红色火球,将云焕包围在内。
红色的火焰在一瞬间燃烧到极致,然后迅速地熄灭了。
——这种“熄灭”是诡异的,仿佛空中有个黑洞被打开了,将那些红莲之火都吸入了另一个空间里。火红色的火焰渐渐消失,一种黑色的光从火焰中心透了出来,由内而外地吞噬着什么。萨满法师们脸色大变,脚下迅速移动,试图踏往不同的方位,操纵阵法转移。
然而,仿佛被无形的钉子定住了脚面,无论法师们如何努力,身形居然一动不能动!
红色的火焰逐步被黑色的光芒吞没,烛阵里的人重新露出了身形——在这样骇人的集体攻击之下,云焕居然毫发无损,连同他身侧的石像,在血和火的沐浴后居然浑然无事。
他缓缓地从轮椅旁站起身来,一手扶着轮椅,另一手虚握成拳,掌心里仿佛有黑色的洞打开,将那些红色火焰都逐步吸了进去。
“就这样?”破军发出了低低的冷笑,看着音格尓,“就这样么?”
音格尓的脸色微微一变,眼里终于有了震惊的表情——这就是魔的真正力量?
“不好!”他听到大法师发出了一声惊呼:“暗魔蚀月!”
在呼声里,三十六位法师齐齐一震,想从阵法上离开——然而云焕站在烛阵的中心,脸色冰冷阴沉,他手心里释放出的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将诸位法师的灵力吸了过去。
烛光在剧烈地摇晃,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大漠上最强大的萨满法师们在竭力挣扎,他们知道自己若不能挣脱出去,身上的灵力便要被对方吸取殆尽——但越是挣扎,身体里力量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终于,所有的法师们身体齐齐一震,如受重击一般,一口血从喉里吐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惨呼!与此同时,火焰熄灭了,他们的身体上忽然腾起了一阵血雾。仿佛恶梦一样的情景出现了——三十六位灵力高强的法师转瞬间化为了齑粉,消失在了黑色的光芒之中!
云焕霍然握紧了左手,冷冷地抬起头。他看着苍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杀戮表情,忽地一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请我来必然不会只是为了裂土封王——音格尓少主,你是要置我于死地吧?”
“不错!”音格尓看着站在光芒中心的沧流少帅,扬眉道:“诛魔亦是我所愿。”
“诛魔?”云焕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自己是神么?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只是我,”音格尓声音平静,虽然面临着如此可怖的强敌依旧不曾慌乱分毫,“破军,在这个云荒上,想诛灭你的人实在太多了,当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便可以逆转天地!”
“螳臂挡车的蝼蚁!”云焕冷笑道,带着不屑的表情,“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连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么是魔?杀戮最多的那一双手就必定是魔之手么?”
“这个自然。”音格尓淡淡道,“让天下动**、生灵涂炭者便是魔物!”
“是么?”云焕忽地收起了笑声,眼神冷肃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杀人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烂,三百年必有大乱。与其看着这世界腐烂,为何不摧毁六道,将一切化为齑粉,然后再重建万物,还大家一个洁净如初的世界?”
云焕的语调波澜不惊,然而眸子里的金色却璀璨无比。这一瞬,音格尓忽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说话的,究竟是云焕本人,还是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魔。
“正是因为我对云荒尚有眷恋,所以才毁灭了这个不洁的世界——因为毁灭之后才是重生。”云焕站在烛光之中,冷然道,“音格尓少主,你可知道什么是‘大道无情’?”
“你……”音格尓被这样出乎意料的一席话所震惊,一时间无言反驳。
“谬论。”许久,他才低声道,然而声音明显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决然和肯定。
“呵呵……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愿承认。那也无所谓——如果不是你在师父面前指斥我,我本来也没必要和你多说这些。”云焕微笑道,眼神却是冷定而不容置疑的,“但是,当我清扫完这个云荒的所有罪孽与黑暗之后,定将它光彩重生。”
音格尓看着眼前的这位军人,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是你攫取这个天下的最终原因么?”
“当然!不过在这之前,所有阻碍我的人都得死!”云焕陡然厉声道。
“不!”短暂的失神后,音格尓重新恢复了镇静,“一派胡言!什么大道无情?什么有破有立?我只知道一句话:杀人偿命,善恶有报!”短刀铮然出鞘。
铜宫外的盗宝者看到少主的示警,立刻一拥而入!
“好个杀人偿命!”云焕大笑起来,看着面前无数的敌人,缓缓抬起了左手,“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杀完了这里的沙蛮子后,还有谁找我偿命?”
“少主小心!”莫离看到对方重新抬起了左手,连忙上前护住了音格尓。
“不必担心,”音格尓却镇定地拦下了下属,“封魔之咒已经生效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云焕发出了一声痛呼,捂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剑未能凝聚成形,便因为剧痛而消散了,破军第一次觉得身体里面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体内有一把利刃将他的左手整个切了下来!
“这,这是……”云焕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捧着手腕,只见左手正在变色——那些血红色的光是从他的身体里浮凸出来的,耀眼生辉,布满了他的整个左手,仿佛一个诡异的封印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那个美丽少女的声音却分外可怖,仿佛被烈火焚烧过一样,沙哑得不似人声——已经没有人可以分辨出,这就是当年以歌喉名扬大漠的曼尓戈部的摩珂公主!
“魔鬼!你逼我吞下炭火,毁掉我的歌喉;用铁钎敲断央桑的脚踝,毁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面纱,步步紧逼,眼里露出疯狂的仇恨光芒,“你在我们的父亲面前拷打我们,屠杀我们的族人——这些,你都忘了么?”
云焕终于想起了面前这个苍白的少女,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冷道:“是你们,你妹妹央桑呢?”
“央桑死了,”摩珂厉声道,“为了报仇,死了!但愿她的灵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尓仿佛担心她会说出什么,开口截断了她:“破军,你知道她是谁了吧?被你屠戮的曼尓戈部的幸存者流亡到了这里,今日甘冒大险,亲自向你敬酒。”
“不可能,”云焕摇头低声道,“那酒没有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我怎么会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给你呢?少帅虽然暴戾,但也是个精明的人。”音格尓笑了笑,看着被封印住了力量的破军,“那酒本身确实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在……”他顿了一下,看向了云焕的左手。
“湘?”破军一震,脱口低呼。
“不错。”音格尓点点头,眼神平静,“酒里面只是药引,真正的符咒下在湘的头颅里——我们料到你看到她的头颅后,一定会忍不住拿起来查看。在你拿起湘的头颅的一刹那,左手上便结下一个秘密的封印!”
云焕低下了头,摊开左手,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现在掌心上。
“湘舍弃了生命,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只有封印了你的力量之源,才能将你杀死。”音格尓缓缓开口,“当然,这还不是全部——除非你首先发动攻击,使用魔的力量,否则这个封印还不会被真正地启动。”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师作为引子?”终于,云焕冷笑起来,“少主,你也是个狠毒的人啊……”
音格尓抿紧着嘴唇,苍白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真是很周密的计谋,”云焕捧着手腕叹道,“甚至一开始就为了避免族里的伤亡,你就已经派人从秘道里送走了亲眷和妇孺。”
音格尓浑身一震,霍然抬起头,脸色苍白。
“但你忘了,无论做得多隐蔽,都很难逃过空中俯瞰全境的伽楼罗的眼睛。”云焕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眼里隐约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你痴呆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该怎么办呢?少主,你猜猜看?”
“破军!”听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和闪闪,音格尓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威胁我么?”
“威胁?”云焕冷冷笑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最珍视的东西,逼迫我来到了这里么?”他转身看着身侧那一座静静沉睡的石像,眼神复杂地变幻着,忽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但我比你幸运,少主——师父已经回到了我身边,而你珍视的人,却将永不回来。”
“住口!”音格尓只觉得身上一冷,渐渐心浮气躁起来。
“我在离开征天军团的时候已经下令,让他们密切监视整个帕孟高原的动静,如有试图离开铜宫的人一概不要放过,”云焕的眼神越发冷酷,声音里隐隐带着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从铜宫返回,那么,整个帕孟高原都会被摧毁——连同你最爱的人。”
莫离的脸色也是一变,回头看向少主。
——不放破军,毁灭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军的话,毁掉的可能就是整个云荒!这样两难的决定,音格尓少主又将如何选择?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尓沉默下去,嘶哑地出声,“绝不可以放这个魔鬼走,少主!我们,我们已经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机彻底地毁灭他!否则,否则……”
“不要得意的太早,女人。”云焕冷冷道,忽然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从背后拔出了一支银质的烛台,当作长剑握在了手里,“你们以为真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尓将摩珂拉到了背后——是的,破军同时也是空桑剑圣的传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旧具有无敌于云荒的剑术,不可小觑!
云焕忽地抬起头,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奇异的啸声。他笑道:“听到了么?伽楼罗说,已经找到了你们转移出去的妇孺。”
此话一出,所有的盗宝者的脸色都不由得一变。
——如果征天军团返回,哪怕是伽楼罗金翅鸟不动手,只要半个时辰,从高空倾泻下来的血和火就能将乌兰沙海覆盖!
留下的盗宝者都是刀头舔血、悍不畏死的汉子,本来已经作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断头沥血的打算。但他们同样有着妻儿父母,在得知亲人陷入危险后内心不由得动摇起来。
“音格尓少主,我想你该清醒地做一个抉择了,”云焕右手执剑,神色冷酷地看着盗宝者之王,“你可以选择和我血战到底,为此赔上所有族人和亲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终止你愚蠢的计划让我和师父离开。”
音格尓沉吟不答,所有盗宝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依旧会封你为王,赐予盗宝者自由。”云焕的声音冷静而沉着,左手痛得颤抖,握着烛台的右手却不动分毫,肩背笔直地站在烛阵中心,守护着那座石像。
音格尓终于抬起了头,开口道:“好。”
“不!”摩珂大呼起来,声音凄厉,“不能!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
然而音格尓声色不动,只是微微摆手,莫离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顾少女激烈地挣扎将她从铜宫里拖了出去,只留下一路的惨厉呼声。
“我很清楚,盗宝者的力量不足以和征天军团对抗,我亦不愿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尓静静地看着云焕,“但是我不能相信一个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师父面前发誓,遵守你此刻许下的诺言。”
云焕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低声道:“弟子云焕在师父面前发誓——只要盗宝者让我们安然离开,便赦免他们此刻所有的罪,依旧封音格尓为大漠之王,赐予盗宝者全族自由。”
顿了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有所违,令我死后无颜见您。”
石像依旧面容平静,宛如睡去一般。
音格尓点了点头,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的分量。他看了莫离一眼,轻轻摆手。顿时,所有簇拥在铜宫外的盗宝者纷纷收了刀剑,让出一条路来。
云焕站起身来,恭敬地对着石像行了一礼,转到背后,推动了轮椅。
外面的天色透出一种深邃的蓝,似乎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了。那一场寡众悬殊的战斗已经结束——他带来的那一行战士在盗宝者的围攻下全数战死,倒在了铜宫前。
云焕在走过他们的尸体时微微顿了一下,抬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对着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战士行礼致意。然后弯下腰,将石像连着轮椅一起抱起,踏过了堆叠的尸体。
他在铜宫前的广场上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夜空,发出了一声呼啸。
远远地,立刻传来了一声鸣动,伽楼罗的尖啸声如同滚滚春雷一般逼近。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这样放走他!”摩珂嘶哑的声音还在夜空里回**,凄厉可怖,“不能让这个魔鬼走,少主!他会毁掉一切的!他是魔鬼!”
盗宝者纷纷为之动容。然而音格尓抬头看着天空,苍白的脸上神色莫测。
风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她的盔甲上,铮然作响。云焕低下头,凝视着那座石像,眼神重新变得温和而顺从。他微微俯身,抬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溅到的几滴血痕。石像依旧沉默着,然而不知是否因为跳跃着的篝火的映照,那双闭合的眼睛忽然微微动了一动。
“是时候了。”莫离突然听到少主嘴里吐出了这样四个字。
什么是时候了?莫离回头,却看到少主眼里一掠而过的雪亮光芒,心下猛然一跳!这种目光……这种可怕的目光只在多年前他为了母亲重返铜宫、推翻兄长一举夺回族里的霸权时才有过!
那是孤注一掷、义无反顾的决绝杀意!
“少主!”莫离脱口惊呼,然而话音未落,音格尓已经不在原地。
盗宝者之王恍如一道闪电掠向了破军,手里拿着一把新的短刀。苍白的少年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方才的隐忍退让一扫而光,眉间燃烧着浓烈的杀意。
盗宝者们目瞪口呆,连摩珂都捂住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动手了!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屈服、已经为了保全亲人作出了苟活的决定后,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动手了!
那一瞬快如疾风闪电,其它的盗宝者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音格尓已经掠到了破军身侧。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肤的刹那,云焕霍然转身。“叮”的一声裂响,他手上的烛台断为两截!
“找死。”云焕眼神一变,璀璨的金光再度笼罩了眼眸。
他在猎猎沙风中看着盗宝者的少主,仿佛看着一个不自量力的蝼蚁,“本来我还真的不愿违背誓言杀你,但既然如此……还是让我成全你吧!”
他转过手腕,断裂的烛台犹如一把尖利的银色短剑——或许因为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云焕的出手极其简洁,只是一抬手,就使出了“天问剑法”中最后的“九问”!
“少主小心!”莫离失声叫道。
凌厉的剑气逼人而来,几乎要割裂音格尓苍白的面容。盗宝者之王用尽全力对抗——许多年前,机缘巧合,他曾经看过空桑剑圣遗留下的一卷剑法书,所以在今日乍然对敌之时,不曾一开始就被这样骇人的剑法压住气势。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悬浮在头顶上的伽楼罗的机舱里射出,钉在了广场的石板上。银色的长索垂落下来,末端落在云焕的身侧。
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一把金色的利剑。
“主人,”潇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镜湖上空有空桑军队出现,军团在与他们战斗,大家都在等您的返回!”
然而此刻躲过方才一击的音格尓已经反击袭来,云焕反手拔起那把剑,与盗宝者之王开始了搏杀。
沙风烈烈,在伽楼罗巨大的阴影里,两条人影乍合又分。天问剑法如同暴风骤雨一样挥洒而落,精妙凌厉。音格尓手里的短刀被再度击断一截,然而奇迹般的,他居然接下了连续而来的九问!
没有人看清双方交手的具体情形,只知道在一轮迅速的对攻之后两个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两道风般忽然凝定了。
黄沙还在呼啸,云焕站在伽楼罗的机翼下,冷冷地看着对手,眼里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缓缓抬手捂住了右肋,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染红了沙漠。周围的盗宝者们发出了一声响雷般的欢呼,虽然谁都没有看清楚究竟,但却明白是少主占了上风。
“不愧是盗宝者之王。”云焕低声道,眼神亮如闪电。
音格尓微微苦笑,仿佛想说什么,但刚一开口,一口血就从喉咙里急冲而出。他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沙地上。
“主人。”伽楼罗发出了柔和的低唤,钉在地上的银索在鸣动,召唤着破军的归去。
然而云焕的眼神已经被杀戮所笼罩,他顾不上潇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顾不上身侧师傅的遗体,他放下了滴血的左手,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剑,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尔,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对准他的后心霍然刺入!
“少主!”莫离发出了惊呼,不顾一切地奔来。然而,已经迟了——利剑刺入了音格尔的后背,血飞溅开去。云焕紧抿着唇,眼神冷酷而残忍。这一瞬,他的眼睛是纯金色的,完全回到了当日屠戮帝都血洗门阀时的颜色!
“少主!”莫离只觉得全身冰冷,怒极大呼。
但在这个瞬间,发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尔。
在利剑将要刺穿音格尔心脏的一刹那,云焕忽然向前一个踉跄,感觉整个身体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强烈的痛苦让他低下了头,看到了从心脏正中冒出的一道白色光芒。
这道光芒是他极其熟悉的,凝聚了剑气,可以刺穿世间一切虚无和真实的东西。
——剑圣之剑!那从背后刺来的一剑,居然是剑圣之剑!
这一瞬,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破军全身颤抖,垂头定定看着胸口正中的那把光剑,无法言语。
仿佛是幻觉,大漠上所有的人都看到这样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在篝火明灭之中,在音格尔力竭几乎被杀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剑芒忽然腾空而起,刺穿了破军的心脏!
——而发出这一剑的居然是轮椅上的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伽楼罗陡然射落下如雨的金光,将那些试图围上来的牧民化为齑粉,“快回来!快回来!”
云焕没有动,站在那里,任凭血从衣襟上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身子。音格尔也没有动,他抬头看着云焕,眼里露出某种冷酷的神色。
“看啊,”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字道,“连你的师父,都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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