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渡镇派出所所长朱福民,跟梁中行一行人简单握手致意之后,就把站在民警后面的胡村村长许武松叫到前面,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许,把你掌握的情况跟梁队说说。”
许武松把手笼在棉袄的袖子里说,村里有个后生叫胡牌。
“这个名字好。他爹妈肯定喜欢打麻将!”郭金宝插嘴道。
梁中行白了他一眼,示意许武松继续往下说。
胡牌的父母在他上小学之前就外出打工,后来听说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次。胡牌由外婆朱氏养大,朱阿婆去世时,胡
牌刚刚初中毕业,因为父母早就音讯全无,他也只能独自靠务农和拾荒生活。村委会还给他申请了低保。这事儿说起来还挺麻烦,当时村领导干部还分成两派……
“说重点。”梁中行问他,“这个胡牌有什么问题?”
许武松又说,这个胡牌木讷得很,从不与人打交道,别人也都怕他,总是离他远远的,但不是因为他话少,是因为他喜欢养牲口,养牲口当然也是为了吃,但是宰杀的过程比较残忍。不管是鸡是猪,总是弄得满地是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场面极其血腥。有的时候,还把野猫野狗的尸首丢在公共垃圾桶里,吓得村里上学的孩子绕道而行。村委会已经开过会,打算近期就联系精神病院,把他强行收治。
“你怎么能断定他就是画上的那个人?”梁中行继续问。
许武松被问住了,嗫嚅着回答:“我也没说肯定就是他啊。我只是说像。”
“哪里像?”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股邪劲。那个蹲在那里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对,就跟随时都准备蹦起来咬人一样,简直一模一样。”老许干咳了两声。
“你是说,感觉像?”梁中行瞪着眼睛。
站在一边的朱福民拍拍他的背:“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也无妨。”
“嗯。”梁中行又问许武松,“他现在人在哪儿?”
“在家。”许武松叮嘱道,“你们要逮他的话,千万要把他家后门给截住,他家后面就是山,他没事儿就喜欢上山捣鼓,也不知道搞什么。”
“我们不是要逮他,我们只是去摸摸情况。”梁中行解释。他推断这个胡牌可能有精神问题,尤其是暴力倾向明显,受到刺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应激反应,没有人知道。就算是现场收押,也应该有精神病院派专职医生配合。倘若贸然接近,很有可能取证不成,反而场面难以收拾。
众人在许武松的引领下,绕过村庄外围,朝村尾走去。
“就在那里。”许武松站在隆起的土坡上,指着低处的一星灯光说。
梁中行和朱福民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也停了下来,一行人无声无息地看着灯光,像是唯恐它被风吹灭。有灯光,就证明有人,有人,这一趟就算没白来。问题是,那灯光所在的屋舍外有一圈围墙,大门紧闭,看样子
是从里面给销上了门闩。
是直接喊门,还是暗中侦查?所有人都看着梁中行。
梁中行低声叫道:“小宋。”
宋简心领神会,钻出人群。
“把家伙带上。”梁中行从腰间解下那把64式手枪,“务必小心,万不得已才能用。”
宋简点点头,却没接枪,而是脱下了棉大衣,退到身后晒谷用的水泥场基上,悄无声息地打了一套拳,又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众人知道他是在热身,个个噤声屏息,耐心等他回来。
约莫一根烟的工夫,他额头上冒着热气,把枪稳稳别在腰间,又把鞋带紧了紧,说道:“我去了。”
“只是侦查,没问题的话就先退出来,有问题也不许擅自行动,大伙儿商量了再做决定。”
“知道。”宋简后退几步,短程助跑后,右脚在墙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跃上墙头,落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惹得墙外的人暗自叫好。
朱福民凑到梁中行耳边说:“你这个手下,很能干啊。听口音不像芝县人。”
“嗯,北京人。”
“北京?那怎么跑到咱们这个山洼洼里的小县城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
梁中行没回答他,是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他也想不通一个长在大城市的著名公安大学毕业生怎么会就看中了芝县。他也问过宋简,却被一笔带过搪塞过去。看得出来,这小子并不想谈论自己的过去。
越往后,山间刺骨的寒风就变得越难挨。十几个警察都挤在了一起,等着宋简从墙上跳出来,只有梁中行,依靠一种职业本能,死死盯着两页闭合的木门。
那门果然以一种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
宋简的脑袋先伸了出来,对着众人轻轻“嘘”了一声,整个身体极其缓慢地往外移动,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大家立刻紧张起来,寒毛倒竖。
梁中行示意所有人后退,退到足够远,才问宋简:“什么情况?”
“犯人在磨刀。”宋简双眉扭结。
“狗街”杀人案的凶器就是刀,那把刀先是割断了被害人的气管,然后自肩胛骨下方插入,正中心脏,刀刀致命。梁中行却知道,能让宋简如此紧张的,绝不仅仅是“磨刀”这么简单的事。
“还有呢?”
“我给你学一学他磨刀的样子。”宋简以手拟刀,弯腰做磨刀状,牙缝里挤出来单调而乖戾的字眼,“杀,杀,杀……”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至少我没看到,应该是自言自语。我感觉他情绪很不稳定。”
“环境都摸清楚了没?”
“基本上摸清楚了。”宋简说院子里的房屋分成三间,中间是堂屋,前后各有一扇门,堂屋中有张长方桌,上面铺着台布,桌子旁有两条长凳,另外两间屋是黑的,没有声响。
梁中行和朱福民商量了一下,制订出行动计划:兵分两路,他和宋简等四名刑警从正门冲击,另外几名民警携带警棍从后门截断,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室内,决不能给对方以喘息的时间,要火速解除嫌疑人的武力威胁;如果他有反抗举动,可以当即采取武力制服,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开枪,即使开枪,也当以限制对方活动能力为要务。
“胖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梁中行安排郭金宝去踹门,“你知道该怎么踹吗?”
“当然是拿脚踹了。”郭金宝说。
“傻!一定要在门锁那里发力,你直接去踹门板,说不定整条腿都会被卡住,到时候给对方当成人质,咱们还得去救你。”
郭金宝嘿嘿笑起来:“那咱就空手套白狼,把他手反扭了来见你。”
“好样的。”梁中行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一巴掌,闷声道,“行动。”
众人猫腰鱼贯潜入院中,分两路接近前后门。死寂的山中夜色里,磨刀霍霍声中夹杂着杀伐之声,显得格外刺耳而可怖。
梁中行拔出手枪,弓腰蹲在门前,盯着手腕上的荧光表,细数着秒针的移动。他和朱福民约定的时间点十分紧迫。
“上。”
蓄势待发的郭金宝抬起脚,脚跟正中门锁,干净利落地将门踹开。对面那扇后门也应声而开,前后贯通,穿堂风立刻就吹着尖厉的呼哨鼓**起来。梁中行对着四方桌后那个面目不清的人喊道:“把刀放下,举起手来。”
那人的腰还是弯着的,握着刀的胳膊垂落,目光像钝刀一般在两边警察脸上锉了一圈,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就在转瞬之间,他的脸色变了,两只手举起来,像是在投降。
“把刀放下。”梁中行的声音中充满了震慑力。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桌子那一侧的民警脸色变得很难看,不仅没有趁势上前,反而在顿挫中后退半步。
被围困的嫌疑人举起的两只手在空中合拢,飞快向下斩落。
“有人质。”梁中行听到朱福民喊。
一声枪响,将嫌疑人牢牢钉死在冰冷的空气中,喉结蠕动,脸上的狠劲仍在,血却已经从额头渗了出来。那不是最主要的出血点。开枪的梁中行知道,那个人的后脑勺一定已经被子弹击穿震碎,形成不规则的窟窿。
不管怎样,这一枪都是必须要开的,而且一定要致命——嫌疑人离桌子底下的人质实在太近。
四方桌子被抬开,原本只露出脑袋的人质就躺在那里。他之所以不起眼,是因为台布遮住了他整个身体,只露出头颅,从朱福民那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半张脸,如果在窗外窥探,基本上处在盲区内,难怪宋简之前并没有发现。
七八条绳索把人质从头到脚地死死绑在长凳上,两只手反缚在凳面下。他已经昏迷,脸色发灰,呼吸微弱。从面相上判断,最多只有十五六岁。在被解除捆绑的过程中,他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
“去卫生所喊医生过来。”梁中行安排朱福民之后,又立刻打了县里的急救电话。人质被搬进了里屋的**,嘴里灌了些热水下去,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嫌疑犯的尸体仍然倒在地上,鲜血很快就干了,变成紫黑色。刀仍在他手中,没有人去碰,指纹的采集在缺乏专业设备的条件下无法进行,现场也不允许被破坏。
梁中行在门外抽烟,一根接一根。他已经很久没开过枪了,上一次开
枪,还是三十年前在云南边防当兵的时候,击毙了一个越境的缅甸毒贩。退伍后到地方上当警察,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城里,过了这么久相对安宁的日子。他已经无法判断这一枪是对还是错。但是隐隐预感到,这一枪击中的不仅仅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也是某种正在逝去的往日生活。
“梁队。”宋简的声音传过来。
宋简站在院子里,指尖很小心地夹着一张卡片,脸上有和这张轻薄的卡片不匹配的凝重。
那是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很年轻,跟躺在屋里正在输液仍在昏迷的人质一样年轻,但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姓名叫“马健”。
一股寒气从大地的深处渗透出来,像带刺的藤蔓攫住了梁中行的脚,沿着他的血脉一直往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记得这个名字,那是半年之前,第一起报案失踪至今未归的高二学生。
“在哪儿发现的?”
“后面的杂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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