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早晨七时;嫌疑人:马宝骏;第十一次讯问。
扉页写好页头,讯问的刑警看向了神情有点委顿的嫌疑人马宝骏,审讯一般是从对抗开始,过程中崩溃,然后以厌烦结尾。现在就是结尾的时候,该交代的全交代了,就那么几个问题警察还是问来问去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啊?
警察可能不烦,可嫌疑人烦啊!现在就巴不得伸头缩头那刀来得快点,马宝骏明显此时已经是这种心态,刑警还没问,他倒先问上了:
“嘿,都说几遍了?重复哪一段?”
这话把刑警听得愣了下,然后笑了,道:“冲你这态度,就不用那么严肃了,我们随便挑几段啊。”
“嗯,我可真都交代了,要有一句假话,让我姓骡子不姓马。”马宝骏赌咒发誓道。
“还是暂且姓着马吧,马宝骏啊,你从沪市运送钢管,具体时间还记得吗?”
“那真记不清了,就是去年兔子刚出窝,地里刚出苗的时候,刚过清明节没几天。”
“应该是四到五月之间了?”
“差不多,反正南方热得跟球样,回到云城还得穿外衣。”
“路上走了几天?”
“一天两夜,第一天快晚上走,第三天早上到。”
“卸货地在哪儿?”
“就拆车市场啊,修车厂那门口。”
“谁卸的货?”
“就那二米、秃轴、油机、小顶几个,杜总也上手了,修理厂七八个人呢,大半车呢。”
“全卸到修理厂了?”
“嗯,都卸进去了……等等,好像还拉走了点。”
“确定?好像还是确实拉走了?”
“确定,拉了点,拉了一三轮车呢。”
“三轮车什么样?记得车号或者司机吗?”
“那不可能记得,拆车市场出租的少说有一二百辆,一吆喝就来干活儿了,哪能记得清?这些事我也不敢问,他们也不告诉我,到站就打发我去吃饭了,吃饭回来拿钱走人。”
“噢……”
两位讯问的刑警应了声,一位在记录,一位在敲击着键盘。马宝骏等了好一会儿,记录的刑警又出声问道:“卸货的时候郭三枪在场吗?”
“不在,他一般不出面,很少能见着。”
“那你怎么见着他的?”
“我不说过了吗?”
“那就再说一次嘛。”
“就听说南村三眼手里有个啥鼎不卖给闹爷,一伙围着闹爷耍横,结果给老枪三两下放倒四五个,回头他们把那古玩意儿送闹爷这儿了,一毛钱也没敢要。我本来觉得是二米、秃轴他们吹牛,后来有次送货碰上一伙黑吃黑的,枪对着我脑袋光要货不准备给钱,把我吓得差点尿裤子里。嘿,押车的郭三枪一声没吭,掏枪就撂翻一个,然后一手拿枪一手拿颗大炸雷,他就说了,要么一起好好玩,要么一块玩完。哎呀,那真厉害了,对方吓得真尿裤子了,老老实实给了钱,把我们俩当大爷似的供着。他们可是五个人、三杆枪。”
“你看看,是这几个吗?”
“嗯,是,那络腮胡子就是。”
“嗯……故事讲得不错,可以印证。”
一直讯问的刑警说着,继续记录,蒙头蒙脑的马宝骏讲得性起,又开始重复最关心的问题:“哎,我说警察叔叔,我这初犯,又坦白从宽,得判多少年呢?不过,还得加上主动交代别人的犯罪事实,那是不是得更轻啦?”
讯问的刑警压抑着想笑的冲动,没理会他。
“最近一次落网的贩枪嫌疑人就是这些人,看来是和郭三枪不打不相识啊。”
远程侦讯的另一端,程长峰拿着兄弟公安部门传递的案情通报,此人是湘南省厅挂牌的特大网络贩枪嫌疑人,几天的审讯才交代出一条上线:眼睛上有条疤的男子,诨号“老枪”。
案情和这里的对接上了,就是郭三枪。
“早些年涉枪犯罪主要在西北和沿海,咱们中部省份很少,没想到到了今天,源头在咱们这儿啊。”宋玉河感慨道。
“犯罪形势也在千变万化啊,现在看来,这个团伙负责技术的机械师伍士杰应该是被他们灭口了,但是有个问题啊。”聂敬辉思忖道,“一般从理论上说,伍士杰不管是反水还是内讧,一旦出现这种高危情况,犯罪团伙紧跟着会四分五裂。作鸟兽散的话我倒可以理解,奇怪的是,没有散,反而在变本加厉干,这好像哪儿不合情理啊。”
“这就涉及主谋问题了,假设前期是由胡浩,也就是闹爷操控,胡浩出走,团伙内部或者分赃或者夺权导致火并。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只身出境的胡浩未必能远程操控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宋玉河道。
聂敬辉马上反问:“如果主谋不是胡浩,另有其人呢?”
“啧……”这个反问把宋玉河问得尴尬了,回答不上来。
程长峰插话道:“以我们侦查和技侦大数据掌握的线索,差不多能把这个团伙连根拔了。我想啊,主谋的线索只能跟着侦查的推进发现,到最后赃款在谁手里,基本就是谁了。目前的信息,还不足以支持我们准确判断啊。”
“胜是肯定能胜,但取得多大的战果,就取决于我们前期的工作做多细了。现在有点躁啊,准确的骨干组织成员、准确的藏匿窝点、翔实的参与人员,我们都不掌握,或者掌握得不完善,一旦行动起来,那可就是萝卜快了不洗泥,很难达到省厅对我们‘查不漏人、人不漏罪’的要求啊。”聂敬辉忧虑道。
“这个难度就大了,我们此次可是异地作业,胡浩涉黑团伙的侦查、省厅文物走私调查专案组都在这三市排查,调查的人员都有交集,我们现在组织警力可能都有点问题。”宋玉河道。
“那就带着问题去一个一个解决。哦,对了,省网安支队支援人员就快到了,大数据信息交由他们再过几遍。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郭三枪的藏匿位置,这杆黑枪是团伙的王牌,打掉他,我们此次行动基本就成功一大半。”总队长道。
“看情况,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徒啊,要打一场硬仗了啊。”聂敬辉道。
说话间听到了车辆进院泊车的声音,宋玉河支身朝小雨淅沥的窗外瞅了眼,道了句:“来了。”
是高铁站接车人员回来了,三位指挥鱼贯下楼,和奔到厅檐下的三位网安来人恰好打了个照面。宋支队长关切地问着吃饭没,高铁上早凑合了,这倒好,直接就领到指挥中心了。
因为下雨好容易好好休息了一晚的任明星恰在食堂门口瞅到了这一幕,然后他像被蜂蜇了一样屁颠屁颠往临时宿舍跑,蒙头蒙脑一拐弯就撞进一个人怀里了。那人反应奇快,瞬间扭住了他的耳朵,任明星几乎是下意识地喊着:“亲姐啊,你轻点。”
“这已经是最轻的了,又怎么了?”是武燕,她扭着任明星的耳朵问着,“猛子回来了?”
“没回来,有个美女来了,我找火山去。”任明星掰着武燕的手,兴奋溢于言表。
武燕问道:“这怎么风马牛不及得这么厉害?”
“啧,你猜美女是谁?”任明星卖着关子。
“哟?不能是邱小妹吧?”武燕脱口道。
“咦,居然一下就猜对了,你这么冰雪聪明怎么找不着对象?”任明星逗了句,不待武燕发飙,已经拔开小短腿跑了。
武燕快步上楼,在临时指挥中心恰看到了邱小妹几位网安正和支队长交流,半年不见那小姑娘更飒爽了些,远远地向武燕招手示意笑笑。
那一笑的风情依旧靓丽,可能是情依旧,人空瘦,武燕想想这些天病恹恹的丁灿,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你说这叫有缘相聚呢,还是叫冤家路窄?
下高速的时候就到早八时了,路上快堵出路怒症来了。邢猛志终于发现了华启凤的另一面,脾气大,飙脏话,路上哪辆车开得不利索,华师父脑袋伸出来就是一顿狠骂,毕竟启齿的是个老头,一准把对方吓退。
下高速邢猛志笑着问道:“师父,没看出来你挺野的啊?”
“那是,这是年纪大了脾气好多了。你说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守个规矩啊,稍一堵就钻应急车道,就不想想,应急车道再一堵,那可堵死了,本来堵仨小时,结果成堵一夜了。哎哟,我都想拎着这些货揍一顿。”华启凤怒气未消地道。
“得嘞,您消消气,大案都不上火,小事反而生气。这堵有堵的好处嘛,最起码昨晚肯定没有枪支运输出去。”邢猛志劝道。
“不值得高兴啊,我要是嫌疑人,我就趁这种天气组织作案,没法儿排查,没法儿设卡,甚至没法儿追踪,即便被夹在车流里也是安全的……咦?是啊,你说郭三枪和杜攻城有没有这种水平?天气越恶劣,对他们来讲可是天时地利啊。”华启凤一忧,又回到案情上了。
邢猛志哭笑不得道:“师父你魔怔了啊,先找地吃饭,坏人能抓完吗?你抓了一辈子,不还是越来越多?”
“抓不抓是警察的问题,多不多是社会的问题,那能是一码事吗?”华启凤呛道。
“好好,先解决肚子问题,吃饱了再说成不?”邢猛志道。
“又要耽搁啊,现在的年轻人啊,吃苦耐劳精神快扔完了,唉……没法儿说。”华师父一副不中意的口吻,怎么着也把邢猛志听得羞愧不已。
吃饭肯定是凑合了,不过好在地方羊汤美食不错。饭吃到中途就接到了指挥部的信息,是兄弟省份枪案案情通报。邢猛志扫了几眼递给华启凤道:“鱼是绝对够大啊,就看网结实不结实,外省这个特大枪案,不过是郭三枪的下线,马宝骏的交代可以印证。”
华启凤眯着眼瞅了会儿,递了回去,拿着筷子却陷入沉思了,他纠结的问题肯定是高速路这些监控范围之外的地下运输,在路上已经和邢猛志讨论了几次截停方式都不合适。这不是又难住了,难得老头饭只吃了几口,光看着碗发呆。
“师父,有些事得从长计议,您咋就不懂个变通呢?情况汇报上去,让指挥部拿主意就成了呗,您替谁发愁呢?”邢猛志开始语重心长了,实在没想到师父一进案子,比专案组任何一个人都着魔。
这不,又不中听了,华启凤重重放下筷子愤意十足道:“人人要都像你这样没有主人翁态度,那主动权只能交给嫌疑人了,我们是在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甭跟我讲什么现代技侦现代大数据,案子都是人作的,你掌握不了对方的规律,就只能追着嫌疑人的步骤走。那样就是跟着作案的节奏在办案,都跟着嫌疑人的节奏,还想抓到人家?”
“咦,好像有道理啊?”邢猛志一愣,这个新鲜理论让他好奇了。
“当然有道理,我抓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都多,能没道理?这节奏很重要,就像跑步一样,拼命跑一阵,歇一阵,又看一阵,再拼命跑,看似快,其实慢,而且还累。正确的方式是,保持步伐呼吸的快慢节奏,匀速地跑到终点……现在案子情况就是这样,缺了应有的节奏,拼命一追,线索一大堆,信息一大片,赶紧组织排查,关键的节点一卡住,一下子又慢下来,等新案情一出来才恍然大悟,哦,应该是这个方向……你说这不是被嫌疑人牵着鼻子走,是什么?”华启凤问。
“对呀,应该和打猎一样,得熟悉猎物的习性才能找到机会下手。这么一把乱抓的方法仿佛是撒网捞鱼、拉电逮兔,实在有点缺乏技术含量啊……其实我有个问题没想清楚啊师父,你说郭三枪除了犯罪就是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他对危险的嗅觉应该很灵敏吧?”邢猛志问。
“肯定的。”华启凤道。
“搜查马宝骏家里,沁山埋伏失利,完全应该惊动他了,这种情况应该是消停一段时间,就再反社会的人,也不能这么反常啊。这倒好,不消停不说,还接连干大事。”邢猛志说出问题来了。
华启凤更直接了,一敲邢猛志脑袋道:“人的脑袋是最神秘的,你真信那些罪案分析的扯淡话,能准确分析出一个罪犯脑袋里想什么来?一个警察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哪怕想到一点和犯罪思维契合的可能,也要穷追猛打,真相是找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这一筷子如同醍醐灌顶,敲得邢猛志直翻白眼。他看到华师父的焦虑,看到了老人家莫名的暴躁,他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沉吟良久,他缓缓道:“有道理,我们得有自己的节奏,以郭三枪、二米、秃轴这伙人的水平,不能小看他们,也不能高看他们。从群众智慧角度切入应该是正确的,我们就追这条线,要么撞上南墙,要么直捅老窝。只要地下兵工厂这根钉子被拔了,那剩下的一切都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勘查,可能谁也说服不了。”华启凤拍拍手边辛苦标注的可疑地点。
“对于侦破而言,每一次荣誉背后都是一百次丢人现眼支撑的,我新人根本不在乎,你都退休老人了,我就不信你不在乎。快吃,吃了咱们上路,不回去了。我陪你,不对,你听我指挥呢,你陪我。”邢猛志笑道。
这话管用,像有魔力一样抚平了华启凤的焦虑,他哎了声胡乱吃了几口,卷着手标志的线路图,和邢猛志一起上路了。
这两人就没归队,连专案组组织的案情分析会也错过了,电话里解释了两人在高速路的勘查发现,果真是在会上引起了一片哗然。
一共标志二十七处可疑地点?那在哪一处布防?
设计的作案模式是判断出来的,而不是目击者发现的,如何保证是正确的?
高速路沿线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山区地带,即便排查,需要配置多少警力资源?
即便有充足的警力配置,那么如何保证隐蔽性?说不定这边一开始,那头就溜了。
争议多得连总队长也动摇了,只能暂且搁置一边,继续案情分析会议。没来参会的,也只能暂且搁置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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