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柳荫下,青衣女子仍然坐在石凳上出神。
陆醒脚步一顿,随即偏头对身后剑堂弟子道:“随我来。”
李陵转过头,正看见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她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觉得坐在这里有些无趣,正起身要走,一名丹青阁女弟子上前笑道:“李姑娘,外头花二公子找您。”
李陵忙道:“请他进来,有劳姐姐了。”
不一会儿花泽领着小花蓁过来了,花蓁哭丧着脸,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李陵在她头顶摸了摸,“怎么了?”
花蓁打开布包,把元宝破碎的身体捧出来,满含期待地望着她,“李偃师,你能把元宝修好吗?”
李陵惊呼一声,“哎呀,怎么摔成这样?”
花蓁嘴角朝下一扁,正想放声大哭,却见李偃师笑着朝她眨眨眼睛,“摔得好,咱们现在就来把它做得更结实一些。”
花蓁破涕而笑,李陵摸出袖中一枚细长小巧的银剪,细心地把人偶肢体断裂处还连接的部分剪开。
花泽坐在一边,四处看了看,“陆醒呢?我来了,怎么他也不出来招呼我?”
李陵手中动作不停,只弯眸笑道:“陆阁主有事要忙吧。”
花泽不置可否,正好一名丹青阁弟子送茶过来,他大大咧咧道:“你们阁主呢?烦请他来一下。”
片刻后陆醒从议事堂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撩袍坐到李陵对面。
“怎么,花城主允你出来了?”他对花泽笑道。
花泽摸出怀中一个小卷轴递给他,“拿去,你要的密室地图。”
“多谢。”陆醒接过。
花泽不满地说:“我爹和我大哥要知道我这么做,准得杀了我不可。”
陆醒微微一笑,“你这是为他们好,想必你也不想看他们落得含珏大师的下场。”
“名利皆是浮云,小命最重要。”花泽唉声叹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花蓁突然问道:“李偃师,你能让元宝多讲几个故事吗?”
“可以呀,”李陵笑道,“不过要多费几天功夫。”
“这很难吗?”花蓁嘟起小嘴,“可是元宝明明会讲其他话呀。”
李陵手中动作停住,“会讲其他话?蓁儿是不是听错了?没有经过编排,元宝讲不出其他话。”
另两人也吃了一惊,六只眼睛同时盯着小花蓁。
花蓁认真地点点头,“它就是会讲,有天晚上我听见它在说:我很闷,我很难受,我要出去。”
花泽只觉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忙将女儿身体扭过来,“蓁儿,你不是在做梦吧?”
花蓁喊道:“不是!元宝就是会说其他话,它还会画画。”
“画画?”李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陆醒。
他垂眸凝思,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笔,递给花蓁,“蓁儿画来看看。”
花蓁摇摇头,走到一边,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几人忙凑过去看,花蓁笔划稚嫩,但能看出大致的画面内容。
随着画面的显现,花泽后背一阵发凉,他抬起头,与陆醒对视一眼。
他擦擦额角上的汗,喃喃道:“天啊……可能是那种东西……妬姬养成了它……”
陆醒神色严肃,看着花泽,“花兄,你见闻广博,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花泽定定神,端起石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这才道:“我也只是听说过,毕竟只有魔界才有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在魔界被叫做狁,它从自身母体中孕育出来,极端凶戾,力量强横,但是没有形体,除了它的母体,没有任何活体可以容纳它,怪不得……怪不得……”
他只觉一阵后怕,忙把女儿从地上拉起来抱住,恳切地看着陆醒,“陆老弟,你这里……”
陆醒点点头,“我让人给你们收拾地方,再让人把嫂子接过来。”
花泽眼角微颤,沉默一会儿,才道:“瑾娘和蓁儿暂时在你这里借住,我还是得回去——我爹和大哥,也许还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陆醒默然点头,唤来弟子把花蓁领到一边玩,这才替花泽续了茶水,问道:“花兄能详细说一说么?”
花泽已冷静下来,他喝了口茶,恢复了说书人的口若悬河。
“我曾听以前一个老前辈讲过,魔洲大陆近三百年来,出现过几次狁,每一次这种东西的出现,都搅得魔界大乱,堪称天翻地覆,令魔界君主非常头疼。”
李陵一面修补小人偶,一面聚精会神地听他讲。
“这种狁的培养极其不易,首先,它得由一定体质的母体孕育胎身,而且在孕育的过程中,母体必须受到千般折磨,万般摧残,母体所含的恐惧、憎恨、怨毒和戾气才会转嫁到胎儿身上,这个胎儿,甚至还在母体体内的时候,就拥有强大的煞气,很多母体承受不住,可能在孕育它的过程中就会死去。”
陆醒想起水井下看到的那几幅画面,点点头。
花泽叹了一声,继续道:“经历千难万险后,母体诞下婴胎,又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婴胎吞食下肚——这又是一个关口,就算孕育的是个邪物,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很多女人,对着婴胎都下不了口,三日一过,再吞食婴胎也养不成狁了。”
李陵听得遍身阴寒,忍不住取下酒壶喝了一口,她对面的陆醒看了她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开。
“婴胎被吞食后,从此便会在母体内展开长期的蛰伏培养过程,它与母体共存,但又相互争夺身体的主导权,随着狁一天天的成熟,母体的意志几乎被掠夺殆尽,能坚持到狁最终养成的几乎没有,狁最终养成后,可以脱离母体,但因为没有任何活物可以容纳它,所以它最终会回到母体,杀掉母体,完全掌控母体的身体,而被狁掌握的这具身体,几乎可以达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境地。”
花泽一口气说完,将茶水咕嘟嘟喝干。
“所以妬姬急着为她体内的狁找一个可以容纳它的身体,这才打主意到了没有生命的人偶身上。”陆醒推断。
“对,”花泽深吸一口气,“人偶虽不如真的人,但做得好的人偶不仅有坚固的身体,可以自由活动的四肢,并且拥有一定的技能,妬姬要想活命,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也许这也是妬姬逃来中州的原因之一,”陆醒思索着说,“魔洲大陆没有好的人偶师,她来中州后,可能找过了很多偃师,最后才找上了含珏,但是,含珏做出来的人偶也无法达到她和那只狁的要求,至少……没有发音的构造,不能说话。”
他说到这里,花泽额上顿时冷汗迭出,“是啊,所以它发现元宝会说话,马上就进入了元宝身体,天啊,蓁儿还抱着它睡了好几个晚上!”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到远处玩耍的花蓁身上,又转到地上花蓁用树枝画的那幅画上。
“被母亲吞食的那一幕,”陆醒皱着眉头道,“也许对狁来说是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所以它一再地画出这个场面。”
在水井下是,在花泽的花园里也是。
“没错,这是狁丧失最后一丝人性的时刻,”花泽道,“养成后的狁也会不断重现这个场面,它夺得母体控制权后,会找很多怀胎的女人来,等她们生下孩子,就让她们吞食掉自己的婴儿。”
“咳咳咳——”正在喝茶的李陵被茶水呛到,剧烈地咳起来。
“这么邪恶?”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深深庆幸自己现在正坐在明朗的日光下。
“人偶就一定能容纳狁么?”她缓了一缓,才道,“或者要坚韧到一定程度的人偶才能容纳它,我做的这个小人偶原本很坚固,但被蓁儿随意一摔就破成了这样。”
另两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时都没说话。
花泽把手肘撑在石桌上,摊开双掌抹了抹脸。
“我爹究竟知不知道他惹了什么大麻烦啊……”他苦笑两声,对陆醒道,“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当年那十株幽昙花是以他欺骗妬姬为代价换来的,妬姬能孕育狁,本身的身份和体质都异于普通魔族,我的天,他还真敢招惹。”
“她能坚持到体内的狁成熟,应该也有服食幽煌果的关系,”陆醒道,“所以妬姬本身的力量也很强大,何况还有一个狁。”
能造出万马千军似的人偶幻境,这样的神魂力量是不可忽视的。
“……那现在怎么办?”花泽喃喃问道。
陆醒思索片刻,沉声道:“你现在回去,想办法把花府内重要的人送出来,但要保密,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同时寻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事告诉你爹和你大哥——妬姬没有得到想要的人偶,一时还不会展开什么行动,最好能说服你爹和你哥把人偶这事拖一拖。事情办成了你给我个信,我好做准备。”
他停了停,才又道:“从现在起,我们多方寻找可以制住狁的方法,妬姬尽管强大,毕竟还是个人,但狁这种东西就不好说了,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如果缺乏有效对付它的方法,最好先不要轻举妄动。”
花泽不断点头,“好,好,好。”
陆醒这时看了李陵一眼,迟疑片刻说:“李姑娘,狁既然曾在魔界搅动过几次风波,想必魔界的人会有对付和收服它的方法——”
李陵马上道:“我知道,这就给二师妹和凌随波带信过去。”
她起身,抱着还未修补完的人偶,把花蓁牵着,一起回了归云楼。
陆醒送走花泽,也带着两名剑堂弟子出了门。
他把新的情况向天渊派掌门和顾丹交代后,又去联络了其他交好的门派,回到逐月堂时,月已上中天,堂内灯火阑珊。
他去了僻静清幽的藏书楼。
丹青阁的所有藏书典籍,每个分堂一般都会有拓印版,他找到丹青阁历代长老笔记的那一架书格,寻出曾制作挽月晴岚那位长老留下的笔记,就着楼内的烛火翻看起来。
这位长胤长老当年曾在魔界生活过一段时间,与当时的魔君关系尚好,因此被赠予一段幽冥斑竹,拿回中州后用这段幽冥竹制作了画笔挽月晴岚。
陆醒少时曾看过这位长老的笔记,他记得里面记叙有很多魔洲大陆的见闻,或许也有关于狁的部分,不过当时他没注意。
不知不觉间,烛火燃到尽头,火光最后闪了闪,悄然熄灭。
陆醒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卷放回原处。
他穿过一座座高大的书架,往门口走去,经过一座书架时,看见对面的窗下正歪坐着一个人。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她倚着墙,缩在阴影里,像是已经睡着了,身下有掉落的书卷。
他走到她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书,迎着窗外投进的银光看了看,是一本讲述锁魂术的册子。
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犹豫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转头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再次停住,回过身来,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起。
快到归云楼时,李陵醒了。
她睁开眼,看着正抱着她的男人。
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怀抱很温暖,手臂很有力,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天际中是一弧清冷的弯月。
微风轻拂,有一股皂角的清淡气味从盖在她身上的衣袍上散开,钻入鼻端,令人沉醉。
她闭上眼睛。
陆醒很快走到门口,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她闭着眼睛,但是睫毛在轻轻颤抖,显然已经醒了。
他把她放下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欲走。
“陆醒——”她叫住他。
他站住了脚,但没有转过身来,只低声道:“好好休息。”
“我……有个想法,”她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醒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他的外袍,但没有递过来还他。
“你想……在人偶里设一个锁魂阵?”他问道。
“对,你怎么知道?”她有点诧异。
陆醒略犹豫了一下,“制偶之术我不了解,能不能在人偶里锁住狁这种东西,我无法确定。”
“可是狁说到底,也是一种魂体不是么?”她目光闪亮,“既是魂体,就一定有办法锁住。”
魂体她并不陌生,五岁之前她在地底陵墓里**来**去的时候,见过一些魂体,只是那时她还太小,不明白那些魂体为什么看起来异常痛苦,后来才知道它们是被各式各样的锁魂阵锁住了。
陆醒很谨慎地说:“你的想法很好,但狁这种东西,不能以寻常的魂体来看待,可能要配合多种手段,多种方式才能制住它,我也有一些想法,等凌随波的回信到了,我们再商量。”
她笑道:“应该很快,我用了特制的飞鸢送信。”
他点点头,两人沉默一阵,她把手中的衣袍递过来,“谢谢你。”
“那……你好好休息。”他道,接过衣袍转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陵伫立在门边,低头轻叹。
次日傍晚,凌随波的回信来了,他并没有提供什么确切的方法,只是说他将尽快赶来,在他来之前,他请诸位尽量先稳住这只狁,否则狁一旦发狂吞食掉自己的母体,后果不堪设想。
花府密室之内的妬姬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她体内的这只狁早就已经成熟,一年之前她还在魔界的囚崖下时,就能感觉到它强烈的吞噬意图,她不得不好好地跟它沟通,告诉它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只狁的父亲花恒是一个偃师,在和他欢好的时候,她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中州关于人偶的情况,所以她很早就做好了打算。
妬姬恨所有的人,恨魔君把她囚在囚崖下,恨花恒利用了她又抛弃了她,更恨她的族人把她送到魔君身边,她因此遇见花恒,而后来,他们又因为利益哄骗她,放弃她。
她的族人原本是可以把她从囚崖下救出来的,但知道她怀孕后就改变了主意,想要她用她的身体孕育一只狁,为他们所用。
他们向她承诺,会替她杀了花恒,也会善待她年迈的母亲,并且会想办法让这只狁成熟后脱离母体,让她保住一条性命。
她答应了,从此开始艰苦而漫长的孕育狁的生涯。
难捱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退缩,她甚至想尽了各种方法来杀掉她体内还未出生的胎儿,但没能成功。
在百鬼出没、厉兽横行的囚崖下,她任心中的怨毒和愤恨侵蚀着内心,化为戾气养育着这只狁,她的族人给她送来了大量的幽煌果,以保证她能坚持到狁成熟的那一刻。说起来,她吞食了这么多的幽煌果,现在还没有完全被魔果的邪煞噬去神智,大概也是因为狁吸掉了果实中大部分的煞气。
她不想死,也没打算死,她早就看穿了她族人的那些把戏,他们只等着狁成熟好侵占她的身体,根本不会替她想什么法子。
一切都得靠她自己,而她则会让他们,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在和她体内的这只狁沟通后,她借助它的力量冲破了囚崖的束阵,越过广袤的黑虚之海,来到了中州。
当这只狁脱离她,首次进入一个人偶的身体时,妬姬感到一阵巨大的轻松和久违的自由,只可惜那些人偶都坚持不了多久,狁很快就会把它们玩坏,再次回到她身体里。
她是狁的母体,她不能拒绝它的回归。
妬姬更加急切地寻找着可以制造一个完美坚固人偶的偃师。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含珏,只可惜,含珏做出的人偶固然比其他人偶师做得好上一些,仍然不怎么顶用,而且后来他越来越萎靡,终日沉醉于与人偶的各种游戏中,她只得再找其他的偃师,可惜都无法达到她的要求。
来了花府后,自从狁进入过那个叫元宝的小人偶身体后,它就再也不愿意进入其他人偶的身体了,能够说话的感觉让它着迷,如果不能说话,它宁愿呆在她体内。
它在她身体中压制着她,吞噬着她,令她身若负重千钧,脑中时常传来一阵钝痛,完全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
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
妬姬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沉着脸道:“去,去把花恒给我找来。”
花恒很快来了,他很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妬姬。
他已经听二儿子说了她身体里有一只狁的事。
他感到很恼怒,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前进,这令多年来掌控一切的他很不习惯,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好了安排,一定会将她和她的那只怪物一网打尽。
“急什么?偃师们会做出你想要的人偶,这次要求很高,他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花恒道,“如果你让幽煌果长出来,我会让他们加快进度。”
妬姬眯起眼睛,笑了笑。
“一日一夜,花恒,我只给一日一夜的时间,从今晚子时开始,到明天子时,如果我见不到我想要的人偶,幽煌果你永远也别想见到。”
“好,”花恒点头,冷冷地说:“明天子时之前,我会把你要的人偶带过来,你最好在那之前让你的幽煌果都长出来,一百枚,少一枚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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