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冯特伯爵起身要离开, 陆希清了清嗓子,也抬起了手:“请等一下。”
不能让冯特伯爵就这么结束对话,否则以后她做事就会束手束脚, 很多事干脆就没法干了。
但是要说什么呢?陆希头疼地思索了一下, 决定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来硬刚吧:“您刚才说,领地和爵位不是靠着奴隶和平民才有的, 那您觉得, 领地是靠着什么能存在?”
“当然是领主和骑士们。”冯特伯爵皱起眉头,显然觉得陆希这问题十分无聊,他还保持着一个要起身的姿势,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么愚蠢的问题”的样子。
“那长云领现在有领主,也有骑士,您觉得长云领的情况好吗?”陆希毫不客气地打出了一记直球。她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委婉了, 算了, 就这么着吧。
冯特伯爵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看来你对长云领还不满意?”
“难道您很满意?”陆希反问, “人口流失,粮食歉收, 除了魔晶之外再没有稳固的收益——您如果满意, 就不会派毕维斯先生带着商队到处跑了。一个真正繁华的领地, 应当像海风郡一样,让别的商人趋之若鹜。”
海风郡这个例子不大恰当,但用来激怒冯特伯爵倒是很管用, 地板上瞬间就铺开了几道阴影,冯特伯爵额头上隐隐有青色血管要跳起来, 目光也变得冰冷:“或许你更希望自己是海风郡领地的继承人?很可惜, 海风郡并没有领主。”
陆希摆摆手, 对已经快延伸到自己脚下的阴影视若无睹:“不, 对我来说当然还是长云领更好,因为这里没有教会。但我想说的是,您赶走了教会,却没有找到接替教会的力量。这是长云领目前最大的问题。”
冯特伯爵嗤笑:“这不用你说。”这个道理他当然知道啊,不然为什么还要冒险种植土豆?为什么在粪肥已经招致一次神罚的情况下,还要允许陆希再次搞这个堆肥?这不都是为了增加粮食的产量吗?
“您真的明白吗?”陆希摇摇头,“我觉得没有。您似乎觉得,只要主教祈福一下,田里的庄稼就会自己长出来,自己浇水除草,最后自己从麦穗或者豆荚里跳出来,排着队跑到粮仓里去。”
冯特伯爵到底不是个蠢货,陆希这么说,他已经明白了:“这就是你要如此宽容那些奴隶的原因?”
“还有平民。”陆希叹了口气,“其实每个领地都是如此,内部要有平民和奴隶种地做工,外部要有骑士们保卫安全,这两者缺一不可。之前,因为神职人员特殊的能力,教会夸大了他们的作用,把奴隶和平民的成绩占为了己有。所以人们才会认为,教会不可或缺。但事实上,他们是可以被取代的。”
她说着,瞄了冯特伯爵一眼。果然,听到“教会可以被取代”,冯特伯爵整个人的姿态都松弛了,但眉头还是皱着:“难道你觉得这些平民和奴隶能取代教会?”
“您总不能让您的骑士去堆肥和种地吧?”陆希反问。虽然她心里想的是这也未尝不可,没见南泥湾么?只可惜,冯特伯爵肯定不会同意搞什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了。
冯特伯爵想到那个“堆肥”用的是什么材料,就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不得不承认,在“取代教会”方面,骑士还真的无能为力,真的要靠这些奴隶和平民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在一个奴隶身上花费价值数枚金币的精盐,在他看来也是浪费。毕竟买一个新奴隶都根本用不到这么贵。更不用说,目前跟着陆希干活的那些奴隶的待遇明显提高,如果以后给所有的奴隶都有同样的待遇,那开销就更大了。
“关于这个问题,您不能单看奴隶的身价,要看他能为您创造的价值。”陆希简直是苦口婆心,“您要知道,一个被迫干活的奴隶,和一个主动想要干活的奴隶,那价值是完全不一样的。”主观能动性有多重要,看看奴隶制社会为什么完蛋就知道了。
冯特伯爵在这一点上显然不能脱离他的阶层来看问题:“奴隶难道还敢不干活吗?就是平民,规定收多少税,他们也必须交上。”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您提高了税之后呢?交完税,剩下一堆要饿死的穷鬼,您是准备冬天多发点粮食,还是等他们饿死了,长云领的人口再减少一些呢?”
冯特伯爵难得地噎住了。事实上,长云领的税并不多,甚至在这几年,他还减少了一些税,比如柴火税什么的,而且还在冬天发放一些粮食,以及让商队去外面采购盐,也是为了让长云领的领民可以买到便宜一点儿的盐。
他这么做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不这样,长云领的领民就要过不下去了吗?他不想像有些领地的领主一样,不管领民的死活,只要能收到税金供自己花销就行。
所以在他的意识里,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不是定下税收就可以了,至少他的领地,不能这么做。
但是这不等于能任由陆希提高奴隶的待遇。长云领的人再少也有近万,不说别的,有人受伤就用盐的话,哪儿来的这么多盐?
“其实这个问题——”陆希再次遗憾白浪湾不属于长云领,“如果我们也有一片海,那盐根本不需要这么贵,提取盐,根本用不着神术。”
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冯特伯爵。然而没什么用,冯特伯爵也面无表情地回视她,仿佛在说:“用你废话?”
没有海,就没有便宜的盐;没有便宜的盐,就用不起生理盐水冲洗伤口……
陆希有些烦躁地抹了把脸,低头看见自己坐的椅子上铺着的毛皮垫子,忽然之间灵光一闪:“长云岭里有很多食草动物吧?”
冯特伯爵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思维就跳跃到了野兽身上,但还是回答:“很多。”
“动物也是需要盐的。”陆希目光闪亮,“食肉动物从捕食的猎物的血肉里补充盐分,但食草动物没有这种渠道,就需要额外补充一些盐分,比如说从含盐的土块或者石头里……”
冯特伯爵的眼睛微微一眯,仿佛想起了什么:“你是说,吃草的野兽,会吃含盐的土或石头?”
“应该是这样。”陆希眼睛一亮,“怎么,您想到什么了?”她刚说到土块和石头,冯特伯爵就直接得出了“吃”的结论,难道是有什么线索吗?
冯特伯爵眯起了眼睛:“家族的第二位继承人,年轻的时候为了磨练自身曾经深入长云岭。在他的日记里曾经写过,他在一处山壁上发现许多宽大的洞穴,他选择了其中一个过夜,可半夜却来了一群青犀继续挖掘洞穴。有一头青犀恰好走进了他栖身的那个洞穴,发现了他——这位继承人在生死关头升级成为高级骑士,并斩杀了六头青犀,但他始终不明白,青犀为什么要在那里挖掘洞穴,却又并不居住。”
对那位“二代冯特伯爵”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他在生死关头晋升,所以他把这件事写进了自己的日记,留给后人“瞻仰”一下。为了让自己“凡”得不那么刻意,他详细描写了一下青犀挖掘洞穴的情形,并且还在日记篇末表示他始终很疑惑这些洞穴存在的意义,所以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简直等于在说“我不是要炫耀我晋升啊,我只是好奇这些洞穴,所以写出来给你们看看”。
冯特伯爵以前看这日记的时候,重点当然也是放在晋升上,至于什么青犀挖洞,他也就随便掠了一眼,压根没往心里去。
但大骑士的记忆力极好,今天陆希提起这件事,他忽然就想到了当初那本日记上的描述:夜色之中,青犀们纷纷啃咬着山壁,将山洞逐渐扩大……其中一头青犀径直走进了我休息的山洞,一边走一边时不时用嘴咬下一块土,然后它看见了我……
所以,也许青犀们并不是来挖山洞的,它们只是为了来吃土,所以才用了“啃咬”的方法?
“什么日记?”陆希精神顿时一振。
“在书房里。”冯特伯爵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你先用餐吧,我去找一下。”
陆希这会儿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情了——如果那本日记记载的是真的,说不定那一片地区会有石盐呢。所以她把厨娘送上来的晚餐匆匆划拉进肚子里,就连忙跑去了书房。
冯特伯爵和伯顿管家正在书架上翻找。
这是陆希第一次走进书房深处。入眼就是一列列硬木书架,架子上的羊皮纸书高高低低,有着各种各样的封面,有几本表面上镶的宝石,即使在暗处也看得清清楚楚,感觉比书都贵了。
“在这里。”伯顿管家站在一张小梯子上,突然出声,从一列书架顶端取下一本书来,“诺伊尔·冯特伯爵大人的日记。”
这本日记本看起来倒是十分朴实,淡黄色的羊皮纸封面看起来有年头了,上面印着玫瑰家族的族徽,在右下角是手写的名字——诺伊尔。
冯特伯爵几下就翻到了关于青犀的那一部分,扫了一眼就递到陆希眼前:“你看!”
陆希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看不太懂……
这就尴尬了……
尽管原身努力学过文化,但教授她的也只不过是个管家的儿子,教过一些常用词汇罢了。这位诺伊尔大人不但用词十分的——文雅,好多都是露西没学过的,而且用的还是贵族专用的花体——可怜露西根本没见过这种字体,导致现在陆希还要连猜带蒙,认错一个字母,这个词可能读不懂了。
伯顿管家的眉头顿时也皱了起来:“大人,看来小姐还要增加文字课……”不认识不会写花体字怎么成?贵族之间的来往信函甚至契约都是用的花体,不认识的话怎么跟人书面交流?
“的确。”冯特伯爵也不太满意,“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把日记递给管家,示意他念给陆希听。
陆·文盲·希只能面无表情,假装自己并不尴尬。真的,一个读了十多年书的人,到这儿忽然就变成文盲了,这落差太大,是个人都有点受不了,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然而伯顿管家也不尴尬,人家详细地念了那一段日记,还把几个特别复杂的词儿特意解释给陆希听,以及顺便稍微教导了一下花体字的最大书写特点。
别说,伯顿管家还挺会教人的,就这一段日记看下来,陆希对花体字顿时就不那么陌生了呢。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花体字,而是日记的内容。看完日记,陆希几乎可以确认,诺伊尔当时见到的那一片山壁,土壤里一定含有盐分。
青犀类似于她比较熟悉的白犀牛,属于一种中低级魔兽,虽然不像地球上的犀牛那么孤僻,但也是比较喜欢独处的。像这样成群结队的出现,又不是□□期,那是非常反常的,陆希觉得,它们就是一起去吃土的。
“青犀确实只吃草和灌木的嫩枝——”伯顿管家对于生物方面的知识还挺丰富,“它们的肉有种特殊的香气,但是皮厚角尖,力气又大,很难捕猎,所以并不需要群聚。”
需要群聚的,多半是力量不足,所以需要依靠群体来保护自己。
所以诺伊尔当时也没想到会来一大群青犀,险些就没了小命。
“这个地方具体在哪里,能找到吗?”陆希搓着手,“我带人去看看!”
伯顿管家怔了一下:“您是说——您该不会说,您自己要去吧?”
陆希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看他:“是啊……”她不去怎么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子?
“小姐——”伯顿管家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是山里,还有魔兽出没……”
山里陆希倒不怕,可是魔兽出没就比较麻烦,她毕竟没有对付魔兽的能力,真要是遇上了只能拖人后腿。可是如果她不去,又怎么确定那边有没有石盐?
“我,我带上约翰和丹尼尔?”陆希试探着说。
伯顿管家眉头皱得紧紧的:“约翰现在还在边陲镇,冬天马上就要来了,那里要有骑士镇守。丹尼尔一个人是不能带您去的。”那可是山林里,一个中级骑士根本不够。
俩人面面相觑片刻,冯特伯爵忽然咳嗽了一声:“我也去。”
“伯爵大人!”伯顿管家立刻喊了出来,“您不能去!”
“只是一些食草的魔兽,还奈何不了我。”冯特伯爵淡淡地说,“去告诉丹尼尔,带上二十个人,准备好东西我们就尽快动身。”
伯顿管家尽管一脸不同意的样子,但冯特伯爵下定了决心,他也只能去通知丹尼尔了。倒是陆希有点担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您真能去啊?”
冯特伯爵哼了一声:“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去山里别被吓哭了。”
陆希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忽然听到冯特伯爵说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看着陆希:“芭芭拉说她是先知,从神那里得到了知识,可是你从未说过,你的知识又是从哪里来的。”经过芭芭拉之后,他本来是不相信有先知的,但现在,好像除了先知,也无法用别的方式解释陆希的知识了,毕竟无论是盐能驱除邪毒,还是那个能够耕地的犁,连他都未曾听说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在农庄上长大的女孩能够知道的呢?如果不是神将这些知识给了她,又是谁呢?
而且神将大海赐给了人类,让人类从中获得海产与盐,那么如果说神又要赐给人类另一种盐,似乎也很合理。唯一令人怀疑的就是,为什么野兽会比人先了解这一点?难道说这种盐,其实是神赐给野兽的?好让它们也能存活下去?难道真的像教会宣传的那样,神创造这个世界,将荣光照耀人类,也将仁慈给予万物——对于野兽神都心存怜悯,何况同为人类,在神的眼中自然是平等的。
不以血脉论高下,唯以虔诚量世人。难道这确实就是神的真意吗?
陆希被冯特伯爵的推论噎住了。怎么回事,她这尽量想传播科学破除迷信呢,怎么搞到最后倒好像要加强冯特伯爵对教会的信仰啦?这不完蛋了吗?
当然冯特伯爵的联想力真的很丰富,而且还通过错误的方式得出了相对正确的结果——对这个世界来说,万物本来就都是平等的,世界并未特地关照过谁。但如果他把“世界”跟“神”等同起来,那还真是没法讲理。
所以她的新思想,到底该怎么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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