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幕后黑手的真容

诛心之言

3·28专案的规格提升还体现在嫌疑人的关押上。一干嫌疑人分别被关押在三市的七座看守所里。谁也没想到,已经快被忘记的马宝骏被提到了远程侦讯的名单上。

他坐进熟悉的审讯椅里,自个儿把挡板放好,铐子放正,腿一搭,那动作已经练得行云流水。而且秉性也没什么大变化,没人问他都唠叨上了。

“我说,警察哥哎。跟这里管教反映一下啊,伙食太差了,谁进去都是噌噌往下掉肉……好歹也让家里送点东西啊,不能我们自个儿花钱也不让送啊,我们号里的都说,监狱的‘狱’咋写呢,一个犬字加上动物偏旁,解释就是把人像狗一样关起来?可就关起狗来好歹也给啃根骨头啊,这里每天净是些白菜萝卜,还没点盐味,更别提油了,您看我瘦得,自己都认不出了……”

有点不耐烦的审讯员架好了摄录和远程传输,坐下来道:“那不正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听着,远程侦讯,你要对专案组提的问题如实回答。”

马宝骏嗯了声,悻悻扬头,面前的屏幕上显现出了两位警员,声音传输问着:“说说郭向阳,也就是郭三枪的详细情况。”

“啊?我哪知道详细情况?”

“就是你看到的……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三四年了吧。”

“经常见吗?”

“不常见。”

“除了你已经交代的作案见面,其他时间见过吗?”

“有几次吧。”

“详细点。”

马宝骏有点蒙,不过还是回忆着交代了几次,两次是喝酒,郭三枪一般不和别人喝,都是一个人坐一桌然后自斟自饮。两瓶白酒面不改色,也没人敢跟他喝,这事让马宝骏记忆深刻。再有就是打猎相随过几次,不过和郭三枪一起,他基本就是捡猎物的份,有那杆神枪在,其他人根本没有出手机会。神乎其神地描绘了一堆,被视频上的审讯员及时制止了,转着话题问:“他一般穿着是什么样子?就是爱怎么打扮?”

“不爱怎么打扮啊。”

“不爱是怎么个打扮法?”

“就是劳动呢子,修车厂的工作服,大胶鞋,挎个大背包,有时候戴个草帽。”

“3·28案子,也就是你载着他连人带车到沁山时,什么装束?”

“就刚说的那样,我自打认识他,他就没换过那身衣裳。”

“脸呢?”

“就跟我现在这样,咋看都是吃牢饭那德行。”

“个人卫生呢?这个人讲究吗?”

“卫生?这有啥讲究的,可能讲究吗?”

净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把马宝骏问得一头雾水,完了又莫名其妙终止,直到被带走他都没整明白。

不光他,包括办案的民警恐怕都不明白。此时在省刑事侦查总队远程侦讯工作台上,两名坐着的审讯员没吭声,是另一侧的邢猛志问的话。结束时,包括装模作样的审讯员都有点蒙,这些细节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地去证实?

“换其他人。”邢猛志出声道。

一干嫌疑人被挨个提审,出来的答案出奇一致,衣服长年没换过,特征极其单一,嗜酒但没见醉过,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所以也没走得近的朋友,团伙其他人都因为畏惧而远之。

“这有什么意义?你这不瞎耽误工夫吗?”武燕道。

她看看其他旁听的,都在等审批,都对审郭三枪充满了期待,其他这些小鱼小虾,还真提不起兴趣来,不过邢猛志倒是兴致盎然,又换着道:“胡浩。”

“这个有录像,总队长审过的。”审讯员找着录像,播放出来了。屏上大名鼎鼎的“闹爷”也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男,颓废到有点猥琐了,实在不像号令一市地下江湖的涉黑老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是个蔫葫芦,心狠手黑,弄得过的就明来,弄不过的就暗来,我们在劳改监狱时都怕他,这人谁也不理。不过号子里只要有刺头了,他暗戳戳来一家伙就搞服帖了,而且不让狱警挑出来毛病。曾经有个很能打的,进去比他还凶,出工时被他一脚踹沟里,他还装作下去背人,背上来一条腿残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人以后见了郭三枪跟孙子一样声都不敢吭。

我出来早,就是在监狱里顺口说了声,让他出来就去云城找我,还真来了……哎哟,这杆枪好使肯定好使,但也太危险,这人他妈的老不吭声,你都不知道他想什么,不是很贪财,也不狂嫖滥赌,更不吸货,你不知道他弱点,没法控制啊……这不就一直跟着老杜混。”

“命案是你指使的,你不至于往他这种人身上栽吧?”支队长的声音。

“那不能,我没杀过人,也没让他杀过人。你往我身上栽也不能啊?我都不在现场。”胡浩开始抵赖了,几起抢文物黑吃黑的事,到如今他依然是只字不认。

现场的邢猛志一摆手:“关了吧,看来总队长也没审下来,咱们更不行了。”

“钱没着落,流失的文物有多少还没查清,哪一桩都是重罪,换谁都不可能轻易认罪。”席双虎出声道。乔蓉却是不耐烦了,提醒邢猛志:“嘿,让你坐那位置,真把自己当总队长了?”

“不想当总队长的辅警,就不是好辅警。你们说呢?”邢猛志笑着问,把在座的刑警们都逗乐了。难得任明星也脸红了,赶紧圆场道:“装逼可以忍,装总队长不可忍。猛哥,差不多就行了啊,像你问这么扯淡的能当总队长,那大家都能当总队长了。”

“你不行,你话多,只能当政委。”邢猛志道。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邢猛志回头道:“杜攻城。”

联系侦讯的审讯员都不耐烦了,牢骚了句:“我说英雄啊,审讯是个专业课,和真刀真枪谁狠谁胜的抓捕实操不是一码事。”

这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没有哪个重罪嫌疑人轻轻松松就会被击溃心理防线。最起码不可能被邢猛志这样的问话说动,尽挑无关紧要而且莫名其妙的节点乱问。

不过邢猛志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干脆坐到了正席,直接问着屏幕另一端的嫌疑人杜攻城:“杜攻城,认识我吗?”

这回邢猛志摆出的是凶神恶煞的脸,哪怕隔着屏幕似乎也把杜攻城吓了一跳。记忆一下都冲上脑门,杜攻城赶紧点头:“认识,认识。”

“问你几句话,你被抓前一天,见到郭三枪了吗?”

“见了……不,不就在一起吗?”

“他在干什么?”

“我都交代了。他洗了个澡,打了个电话。”

“不老实,没有交代完。”

“完了,全交代了。”

“明明刮胡子了,你怎么没交代?”

这话把在场的都吓了一大跳。杜攻城想想,赶紧点头:“对对,是刮胡子了。”

“你们条件不错啊,还备着剃刀,为什么搜查时没发现呢?”邢猛志问。

“没那么麻烦,直接用匕首自己就剃了,这你都知道?”杜攻城傻眼了,反问着。

“你问我呀,还是我问你?”

“您问您问。”

“好好想想,他换的那身行头什么时候置办的?”

“我不知道啊。”

“经常穿吗?”

“不经常。”

“其实一换装,是不是挺精神的,你说那小样,工作服一换牛仔裤加短夹克,还有双金利来皮鞋对吧?是不是山里憋久了,出去找个妞嫖去啊?”

“啊……这……我真不知道。”

“那你们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生理问题怎么解决?全靠自己?”

“这……兄弟不轮流出山吗?现在找个打枪的地方不容易,找个打炮的地方不太简单了吗?靠近镇上就有啊。”

“那郭三枪去过吗?”

“这个……”

“嫖娼也是罪啊,说不清你过不去啊。”

“我真不知道,也没见过啊,那货搂着枪比搂着娘们亲。”

“他真没去过?你好好想想,他这么打扮过几次?在你们移到老贯窝之后。”

“没有,就那一次。”

“好了,可以回去了。”

邢猛志一摆手,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屏幕黑时,邢猛志一指点道:“看看,喝酒不醉、嫖娼不会、毒赌不沾、钱帛不贪,你们能相信吗?这么位绝世好男人,是个杀人犯。”

是句笑话,不过却没有引起笑声,邢猛志回头看,这时候哧哧的笑声起来了,是队友的。门口站着程长峰、聂敬辉、贺炯三位大员,正一脸黑线地看着现场,估计这个奇葩审讯把他们刺激到了。

“胡搞什么?又是特巡警大队王铁路教你那一套?”贺炯愤愤道。

“不是,是华师父教的。他教我,只要在思维上能和嫌疑人重合哪怕一点,就要穷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因为现在有漏网的、有死亡的,我们获知信息出现断层,短时间这个漏洞补不起来,再捋不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有可能出现新的失误。”邢猛志道。

这么冠冕堂皇有点做作了,贺炯嗤鼻道:“哦,那你思维是和嫌疑人重合到生理问题上了,还是嫖娼上了?”

满屋刑警再也憋不住了,扑哧全笑了。邢猛志尴尬站在当地,对着贺炯龇了龇牙。这黑老贺有时候实在不给面子得紧,好在聂敬辉惜才,圆场道:“准备开始吧,增加一个旁听和记录席。你可以说话,主审还是程总队长。宋支队强调纪律了吗?”

“嗯,强调了。”邢猛志点头道。

“好,开始吧。你是直接抓捕他的人,有可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那就试试这个办法吧。”聂敬辉道,他和程长峰领着邢猛志往审讯处去了。

背后的贺炯边目送边摇头,这事心里实在没谱了。聂处也是以直接抓捕的人可能引起嫌疑犯心理波动为由申请邢猛志参与的,但这个结果实在不好预测。他了解郭三枪那种人,在他职业生涯里也不止一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以他的经验,想撬开这种人的嘴巴,结果都出奇一致:

不可能!

规格比邢猛志想象的还高,原来普通的滞留室被改装成了像医护室一样的房间,加装隔音、橡胶墙壁,六个医护轮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而且连总队长出来都得有身份识别,处处都足见这个嫌疑人的看守规格之高。

对了,还有审讯工作人员、三台摄录机,隔壁待着的观察员每隔几分钟就要记录郭三枪的情况。但反差很大的是,这个既是嫌疑人,又是重伤员的看护对象恢复得很好。原来是躺在看护**,现在已经变成坐轮椅了。他被推进特制的警械中,连人带轮椅被固定在原地,很轻蔑地看了看两位熟悉的面孔。

嗯?不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警装、脸上带伤,脱下帽子放在了桌上。那张脸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片刻的迟疑,郭三枪的脸上出现了犹豫和思索的端倪。

不好整了,聂敬辉瞥到时心里暗道。这种二十四小时极致监管,不见阳光,没有时间概念,审讯时间不固定,一般人受不了几天就会出现生理机能紊乱,进而导致思维迟钝、辨别能力下降。不过看郭三枪的反应,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再一想,这个货可是十几年大狱熬出来的,聂敬辉就释然了。如果好查好审也不至于这么高规格了。

“向阳,伤怎么样了?”程长峰客气问。

警匪间对话有时候很奇怪,足够狠的悍匪和足够猛的警察,在某个方面似乎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有时候这两类人也能够出现默契。

郭三枪默契地一笑道:“谢了,死不了,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你的权利还是要保障的,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提。我们尽量满足。”程长峰道。

在警察这里,罪越重,你会得到越多的尊重,一旦尊重到客气的程度,那肯定就是罪不可恕了。郭三枪可没被这些和颜悦色影响,他摇摇头,意外说着:“这是很多年来我住过最安生的地方,也是条件最好的地方,很满足。”

“那就好。”程长峰词穷了,看了眼聂敬辉,聂敬辉正在端详着郭三枪。一眼失明,绷带未解,身上三处枪伤未愈,其实这可以给他足够仇视警察、仇视社会的理由。可反常的是,他却如此淡定,就像别人身上的伤一样,都没喊过一次疼。

这不,连程长峰给他递烟都拒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位主审,剩下的一只眼睛里精光外露,像同样在读着对手的心思一样。或许他能读到不少东西,毕竟深牢大狱铁锁镣铐的生活,他细细体味过十多年。

“我们去过你老家。”聂敬辉突然道。

“为了抓我?”郭三枪道。

“对,那是我的职责。”聂敬辉道。

“结果让你很失望,对不起,那是我的本能。”郭三枪道。

这话不像一个文盲悍匪的思维,聂敬辉想在监狱里待过的十几年,确实让这个人脱胎换骨了。那所充斥着各种各样罪犯和学习机会的“大学”,让他的思维和行为都变得如出一辙地强硬。

“确实很失望,不过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邢猛志突然插话了,在看到聂敬辉鼓励的眼光时,他大胆道:“我们失望的地方在于,原本就是一车木材,可能只值时价几百块的事,却演变成了一桩惊动全省的凶案。有很多机会可以制止,如果当时牛法宪所长强硬一点,对肇事人严格依法办案;如果您父亲得到道歉和赔偿……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可能不知道,你没有被判极刑,是因为全乡有几千人联名保你。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公道还是自在人心。”

哎……郭三枪轻轻一嘘,眼神居然意外地软下来了。

“所有看过你案卷的人,都评价作案手段极其残忍。而我在看完后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你不是残忍,而是……克制。以你的枪法杀人易如反掌,可你都没打在致命的要害,而是刻意地留下乔家四条人命。”邢猛志道,突然间似乎有种明悟,他看着郭三枪微笑道:“我想原因可能在你父亲身上,你和他一样流着悍勇的血。所不同的是,他从军报国,战场杀敌;而你,是在遭遇不公的时候奋起反抗,犯罪行凶……血性所向不同,所以最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从来没有见过他说话如此深沉,几乎是一种磁性的男中音,很吸引人的那种,可惜吸引的对象是个非正常人类。

郭三枪由斜视到侧头,正眼,直视着邢猛志。脸上的表情舒缓,舒缓到极似聆听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邢猛志,仿佛在等着下文。

“我也有这样一个父亲,一生清白,一辈耿直。为了些别人的不平事,后半生几乎都奔波在告状上访的路上,所求无非一个公道而已……你敢一个人一条枪直面这个侮辱你人格的操蛋世界,拿回了你的尊严,而我没有。所以在看到你案卷时,我心里奇怪地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一种合理却不合法的大快人心。从那时起,我虽然视你为敌,但也是我尊重的对手。”邢猛志道。

客气的话郭三枪没在乎过,这种不客气,却让郭三枪很欣赏似的重新审视邢猛志了。他端详良久,脸一抽,居然笑了,笑意一闪而过,不知道是嗤鼻轻蔑,还是心有相惜。

“有句话讲,成长是很艰难的,往往我们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父亲经常被警察禁足,我很反感警察,长大后我却从事了警察职业。我想你也是,你从小正直善良,可成人却变成了自己最反感的罪犯身份。你在监狱里肯定羞于与这些人为伍,本来就是沉默的性格由此变成了孤僻……但父亲赋予你的善良和勇气仍在,所以你在监狱里是个奇葩,表现良好,学习积极,不欺负人。偶尔出手针对的是那些比你更强、更恶的罪犯,你比他们更狠,所以在他们眼中,你反而成了一位惹不起的狠茬……可能这时候仍然有机会回归社会,可惜父亲却等不及漫长的刑期,他去世了。你的人生只剩归途,再无来处。”邢猛志道,他冥冥中想起了枯坐在火葬场烧着纸钱的场景,那种凄凉和冷到极致的心境,或许郭三枪比他体味得更真切。一场撕心裂肺的悲伤会把一个少年蜕变成人……抑或成魔。

郭三枪的眼神黯淡了,他不自然地去揉眼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揉到了伤处,他轻蔑一哼,像微微开启的心门瞬间被锁上了。他欠了欠身子,警惕地看着邢猛志问:“心理咨询师?你是几级?”

“你居然知道这个?”邢猛志惊咦了声。

“监狱里有,专门开导那些想不开的重刑犯,那,就像我这样的。劝我们想开点,反正想不开也得干活,倒不如想开点干得还没那么累。”郭三枪调侃道。

“猜错了,我是辅警,没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邢猛志伸出胳膊,指指自己的臂章,以同样调侃的口吻道:“以前你是重刑犯,可能需要开导。现在嘛,不需要了,肯定是极刑。”

话重了,吓了程长峰一跳。可不料此人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听到这种话反而笑意出来了。嘿嘿一笑,既冷且阴,声音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边笑还边调侃道:“我们有句土话叫,憨狗**蹭电线杆,瞎折腾浪费感情,你跟我一个横竖都是挨枪子的,扯这些有意思吗?”

僵了,可能和这类老炮相比,邢猛志还是嫩了点,他尴尬地摸摸下巴,为难了……

外面观审的可比里面的气氛还紧张,说到此处时,贺炯好不懊丧道:“差点火候啊,差一点点就说上了……这是几天来郭三枪说话最多的一次,啧啧啧,审讯方案应该再细一点。”

一旁丁灿似有所悟,回头问武燕:“武姐,你见他这么深沉地说过话吗?”

“没有啊,像变了一个人。”武燕道,还没明白过来。

任明星倒像明白了,不屑道:“他装逼都不是十拿九稳,装深沉肯定不行。这不才刚练上。”

乔蓉翻了他一眼道:“闭嘴。”

席双虎似有所悟,中肯评价道:“他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要说了解嫌疑人资料,参案的可能都差不多,但要说理解,也就他和华启凤两个人。”

“华师父在也不行。郭三枪主动交代的案情无非求死,而我们想知道的案情,绝对是零口供。没有意外,这点不会有任何突破。只能期待多说点,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判断参照信息。”贺炯自言自语,思维打结了,又返回来喃喃说着:“不对呀,他要不主动交代这几起命案,那岂不是成就感更大,这和反社会心态是相悖的,难道真像……咦,对了,猛子刚才说什么来着?在会议室你们刚来时,那什么以什么隐藏什么?”

“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隐瞒其他罪行。”武燕脱口而出,反而是她记得最清。

这话再咂摸,似乎别有滋味了,贺炯像陷入沉思了,想了片刻,犹豫地拿出手机拨着电话,如是命令道:“通知云城法医鉴证中心,特别对司令婕的住所做一次生物证据提取……对,马上,总队等结果。”

“这是干什么?已经彻底搜查过了。这女的卷走得很干净,只留下了一屁股债。”宋玉河悄声道。

贺炯脸上狐疑,犹豫道:“有一种可能我不敢相信。”

“什么可能?”宋玉河问。

贺炯示意审讯视频道:“如果猜对的话,就是猛子掌握的撒手锏。我就不说了,如果猜错,脸上挂不住。”

不等宋玉河再问,贺炯躲开了,注意力还在审讯视频上。余众面面相觑,实在跟不上贺支队长的思路。不过思维快的还数不着贺炯,得数视频里的邢猛志。他沉默和尴尬之后,突然间又说话了。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浪费感情的做法,无非是试图推进案情。你交代的这几起命案都有第三方证人,其实交代不交代都瞒不住,迟早都要刨出来,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你瞒住的事。”

迂回变成单刀直入了,要凉,聂敬辉心念一动。已经看到了郭三枪的得意表情,一嗤鼻,一撇嘴,不屑问着:“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不会,那样我会鄙视你。”邢猛志道。

郭三枪铐着的手竖了根大拇指,意外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你毕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邢猛志道。

两人互视着对方,由眼而生的惺惺相惜太明显了,明显得让程长峰总队长觉得很不舒服。在审讯领域这是很危险而且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诱供也不能突破原则底线,对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冠之以“欣赏”之类的词。他咳了一声,看看聂敬辉,聂敬辉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轻声提醒着:“注意你的言辞。”

“是!”邢猛志应道。

而郭三枪呢,旋即哈哈大笑,笑着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笑里戏谑的成分很浓,这么一转悠其实是把邢猛志带沟里了。他坐在审讯椅上的时间久了,话里挖坑埋雷的法子运用得纯熟无比,像邢猛志这个年纪的警察嘛,只有被他虐的份。

果不其然,邢猛志变得有点尴尬了,他枯坐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这时候隔间外的贺炯重重哎了声,这个嫌疑人太难对付,怨不得聂处和程总队长寸步难行,邢猛志还是嫩了点。

“准备放大招,他要司令婕的旧视频。”丁灿突然道,他盯着单向玻璃的里面突然道,别人讶异看着时,他解释道:“事前叮嘱过我的,他一做这个牙疼表情,就是要开始反击了。”

别人还在发愣着,丁灿急地吼了句,技侦赶紧在电子档案里翻,很快找出来。邢猛志还没有动作,像石化一样,那只有四个人的场景估计沉闷得都憋不住了。

突然间,邢猛志动了,他灿然一笑,站起来,离开了旁听桌,对着郭三枪大大方方道:“自信是优秀品质没假,可是要过度自信,那就成自大了。其实我们对你这个团伙的事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没有加大审讯力度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你还重伤未愈,真以为我们一无所知?”

郭三枪嗤鼻一笑,懒得理会了。

“那我问你,你在沁山作案是单枪匹马,我们隔了一天就追踪到了你作案的车辆和手法。车里套车那招不错,知道你的疏漏在哪儿吗?”邢猛志问。

嗯?郭三枪眼一直,愣住了,虽然现在提及已经没有意义,可对于过于自信的人,失误永远会让他耿耿于怀,只可惜得不到答案了,他也警惕地不敢问,生怕掉进坑里。

“我再问你,瓦窑寨的老贯窝点,藏得可够深,知道我们为什么准确端掉,而且恰恰趁你不在的时间里吗?”邢猛志又问。

啊?郭三枪嘴唇微启,那是紧张,惊声未出,可脸上惊讶已现,那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只能当成巧合。

仿佛他的心思被猜到了一样,邢猛志继续说着:“你心里肯定在用‘巧合’为自己的愚蠢开脱,好吧,就当这次是巧合。那在好汉坡,你是随机选的逃跑路线,可恰恰进了包围圈,要包围,那就得预见性了,我打赌,你同样不知道你的疏漏在什么地方。”

蒙了,蔫了,郭三枪满脸不甘,喘息渐粗,越听越无法原谅自己,那股无名邪火冒起来,他恨得牙痒痒。程长峰和聂敬辉心里暗喜,不敢稍动,审讯中出现情绪失控是突破心理防线的最佳机会,他们生怕错过这个时机。

“不对。”郭三枪眼中突然精光一现,牙缝里迸着道:“堵我时只有两支枪,是个巧合,堵我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火力,绝对是巧合,你在诈我?你是谁?”

“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晚上,雨夜。”邢猛志道,他说到此处时,身形标挺,不怒而威,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了随身的东西:一只绑着蓝色皮子的弹弓。

这东西瞬间让郭三枪失控了,他像野兽一样嘴里嗬嗬有声要扑上来,拉得警械叮当直响,拉不动时,他怒火中烧地看着邢猛志,一字一顿说着:“是你……是你……小人……呸!”

一口浓痰吐向邢猛志,那恨不得生撕仇敌的样子令人可怖,邢猛志擦都没擦衣服上的痰迹,不屑道:“你已经成了老娘们打架的水平了,一抓二挠三唾沫,我不跟你计较。输都输了,现在才觉得输不起,一点风度都没了,亏我还觉得你是条汉子……原来你不是。好汉坡上较量过了,还站着才算好汉,你呀,像死狗一样躺在泥里,不算……”

“操你×的,小人,下黑手的小人,老子做鬼也要咬你几口。”郭三枪怒骂着,不服。

邢猛志也怒了,回敬着:“呸,看你办的事,都不算人,连小人都不如。真以为瞒着的事没人知道?”

“哈,放你娘的屁,老子和雷子打交道几十年了,想诈我?门都没有。”郭三枪瞪着一只眼道,捎带着连程长峰和聂敬辉都骂进去了。

这究竟是什么事?云里雾里程长峰觉得有事,两人都在意会,却不知就里。这个撒手锏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邢猛志泼妇骂街一般地抖搂出来了,他以可笑无比的表情说着:“还用诈你?不就是裤裆里那点烂事吗?你把老大的女人睡了,这是不义;又帮着这娘们把老大的财产卷了,这是不忠。兄弟,好歹你算个江湖人,这种不忠不义的事都做了,简直是猪狗不如啊。”

一语中的,杀人诛心,这一句话堪比射向要害的子弹。郭三枪像中弹一样目瞪口呆,表情从呆滞到惊讶、从惊讶到狐疑、从狐疑瞬间又到惊恐,全身戾气凝结的凛然气势瞬间**然无存。他的惊恐来自眼前那个播放的屏幕,屏幕上的无声画面像有魔力一样,勾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

是司令婕戴着手铐,低眉耷眼接受审讯的视频,屏上的时间,和此时墙上钟表的走时一致。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三枪随着屏幕画面的消失,像整个魂被抽走了一样,瘫坐在审讯椅上喃喃地道。这个铁骨铮铮、邪气森森的恶汉,一下子垮了,很意外地,他的眼中居然汩汩地冒出了两行清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面前审讯椅的隔板眼可见地,被打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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