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默默坐在国子学丁字十九号补舍草堂内,陈志回想着昨天见过的那几个人,回味着他们跟自己说过的话,
渐渐开始明白,自己的师叔现在有了麻烦,而且行踪不知。再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境遇,不禁觉得烦闷又无力。
“哈喽!兄台!喂??”
连续几声异样的呼叫,终于也拉回了陈志的思绪。
眉头一皱,微微扭头看去,发现坐在旁边一桌的冯宽,正面带笑意地朝自己招手,他当即不悦道:
“怎么?”
“哥们,咱们真是有缘啊,居然在这里也能遇到!对了,不好意思啊,上次好像没记太清楚,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陈志。”收回目光,陈志淡淡回道。
“陈志……名字不错嘛。那啥,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啊!
哎,我经常也跟你一样。不过我觉得,很多事,最好不要一直在心里磨来磨去,没用的。放心,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安静,不需要你来教我!”
冯宽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一会草堂里坐了个满满当当,屋里面愈发嘈杂起来。
再一会,一位中年文士缓缓从外进来,端端正正地站在案台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众多补舍学子,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是县官在审视犯人一般。
其中有不少人认识他的,不知谁提了一句,草堂内马上安静下来。
“我去!这不是……刚才门口,那什么黄老邪么?不会就是他来教我吧?完了完了,我这种连字都不会写的超级学渣……岂不是要被教导主任天天拉出来鞭尸?”
冯宽低着头,眼睛不时地往上翻看,时刻注意着这位学正官的反应。
“妹的,怎么一个个的,突然都不说话了……我那会儿高考,也没这么紧张啊!”
对于众人噤若寒蝉的反应,黄学正基本还算满意,再等一会,他不冷不热地说:
“怎么进来的这扇门,大家心里应该清楚!几点要求:
第一,不许与这里的其他学生有太多交集;第二,除了这里,不许再进其他教舍;第三,所有人务必遵守这里的其他规矩,若有违触,休怪我不近人情,直接逐出!”
一句比一句重,一条比一条严,下面开始有人坐不住了:
“敢问学正大人,不知您说的其他规矩,具体是指哪些?”
“问得好!”
黄学正淡淡一笑,一挥手,马上有一个学生抱着一大摞册子进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
黄学正放下戒尺,环视一周道:
“今天是第一天,大家就把这些规矩抄录一份即可。
现在开始唱名,点到的站起来应答一声,三声未到的,以后也就不用来了!”
“刘成大。”
“到!”
“范虎子。”
“到。”
……
轮到冯宽时,等黄学正一念完,冯宽条件反射般地赶紧站起来,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应道:
“到!!”
和之前众人或平淡或低沉的声音不同,冯宽这一声震耳欲聋。直引得众人纷纷扭头看来,黄学正也多看了他一眼。
坐下之后,冯宽马上便开始后悔:
“完了完了,之前在军营搞成习惯了……刚才应该小点声,低调低调再低调的,枪打出头鸟啊……”
微微一顿之后,黄学正继续唱名:
“陈志。”
“陈,志。”
连续叫了两声不得回应,冯宽朝右看去,见陈志依旧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忍不住轻咳一声,朝他使了使眼色。可他仿佛听不到也看不见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陈……志!!”
第三遍念完,陈志缓缓起身,有气无力地回了声「在」。
见他一脸淡漠,黄学正心下不悦,直接走过来,站在过道旁边盯着他看一会:
“何故等到第三遍才起身?”
陈志懒得看他,直接坐下去,随口回了一句:“按照您方才的说法,我好像并没有违触规矩。”
“很好!”
黄学正朝他连连点头,回到案台前,不紧不慢地发话:
“现在开始吧,可千万放仔细些,涂改或者写错一个字,统统重新来过。”
冯宽刚刚朝陈志悄悄竖起大拇指,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又泄了气:
“他娘的,读书人还是狠啊,明的不来玩阴的,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读书人!”
冯宽字写得比较大,一张尺二寸的纸上只能歪歪扭扭地摆下七八个字,还好常生给他准备的纸张够多,倒不至于写不下……
对着小册子辛辛苦苦抄完一小半,看着眼前堆得高高的一叠纸,冯宽竟有些莫名的成就感。
放下笔暂停一会,冯宽刚要舒缓一下筋骨的时候,座位右边的陈志,起身过去,第一个交了作业……
回来之后又继续坐着,歪着脑袋,摆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
“牛逼啊兄弟!”冯宽差点喊出声。
捂嘴一阵后怕的同时,冯宽心想,万一陈志的抄录作业被黄学正挑出什么毛病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痛斥一番,那他岂不是……装逼不成反被……
“陈志,字写的不错,通篇也没有涂改错漏,你可以先回去了!”
冯宽的担心还没完,马上便传来黄学正有些不大情愿的声音。
陈志也不说话,直接起身离去。
“这小子……好像有点帅啊!”
撅着嘴巴目送他出门去,冯宽暗自感叹一番,继续埋头抄录。
等到后来,屋里面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之后,他才终于抄录完毕。
放下笔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三遍,冯宽整了整衣冠,抱着一大摞纸走上前去。
黄学正翻看完头两张,见他脸色有些难看,冯宽强笑着解释道:
“大人,这个……是我最好的水平了……”
黄学正不作回应,直到耐着性子看完之后,这才扭过头来,煞有介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不带感情地说:
“字倒是没错。不过,就你这样的水平居然也想考武举,实在荒唐!回去吧,要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明天不用再来。”
余人一阵哄笑,冯宽脸涨得通红。
心内愤愤不平的同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灰溜溜地回到座位拿了包袱,一脸郁闷地出了门去。
常生见他出来,凑上来道:
“冯公子,午饭都凉了,我先带你去弘道观,一会再重新弄些热饭过来!”
冯宽不置可否,行尸走肉一般跟着他走到弘道观小门处,忍不住地说:
“常生,要不……我还是干脆回去算了。这武举试……我估计是没什么希望的。”
“啊?这怎么行??冯公子……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呢?哎呀,不过是小小武举,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读书还是挺折磨人的,走吧,大半天没吃饭,你估计是又累又饿了吧?先过去好好休息再说!”
苦口婆心地一番劝解,冯宽不动,常生又强行拉着他进了观门。
好巧不巧,应燕国公主赵烟萝邀请,玄秀清一行三人刚好从南院出来。
正在出去观门的路上,沈红绫一直低头想心事。湘平忽然扯了扯她衣袖,激动又克制地说:
“姐姐,快看!前面那个……便是我说的那位大哥哥。哎,他今天没拿刀枪,倒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沈红绫一抬眼,只见一青衣小帽的家丁旁边,跟着一年轻男子。
那人内穿白衣外罩黑褂,脚穿云履头戴方巾,虽是低着头,可沈红绫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心内顿时五味翻滚,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他……他怎么又?难道……”
冯宽自顾自地低头走路,也没往旁边看。与三人擦肩而过,完全没察觉出是谁。
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沈红绫心里的期待落空,又开始变得痴傻起来。
等冯宽又走两步,湘平顾不得玄秀清平日的规矩警告,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
“大哥哥,是我!”
冯宽蓦地一回头,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玄秀清忽然开口提醒:
“你们还不过来?别耽误了时辰!”
沈红绫如梦初醒,依旧背对着冯宽,苦笑点头后,拉着湘平继续往前跟去,冯宽也只来得及朝湘平挤出了笑。
一会进到北院、一个名叫“枫林晚”的小院子。里面安静雅致,布置齐全,左居室右书房,冯宽摸了摸头,有些惭愧地说:
“常生,这不会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吧?”
“前两天大典,这里正好是大公子他们住的地方,只是稍微添了些东西。”
“哦……”
一会常生送来饭菜,冯宽只略略吃了一点,便开始打鸡血似的临摹书帖,一直到深夜才肯停笔。
常生打着哈欠给他弄来热水,自己先去角房歇着了。
冯宽泡在浴桶里,看着浸泡在水中沾满墨汁的双手,想着白天黄学正说的那些话,以及说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他自言自语道:
“不就是字丑了一点,武举人要写这么漂亮的字干什么?只要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哥哥我有钱……也不差那几张纸!
呃……好像也不是我有钱,差还是差点的……哎呀他娘的,不就是毛笔字么,写大一点怎么了?
我就不信练不好了!那什么黄老邪,你给我听着,哥哥我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再敢装清高瞎逼逼,小心我……到时打你手板。”
想象着那种毫无可能的刺激画面,冯宽偷偷乐了一会,渐渐放开心。
此时此刻,沈红绫正坐在屋顶,听着屋里的冯宽自言自语说了半天,有点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一会发现下面没了动静,她忍不住轻轻揭开瓦片,透过淡淡月色,见他整个人泡在浴桶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细细鼾声,脸有些热,忙盖了瓦准备离去。
然刚起身,又怕冯宽一直那样睡着,可能会着凉生病,沈红绫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根长线,慢慢挪开瓦片,从上垂下到屋内,挠了挠他鼻子。
正在睡梦当中奋笔疾书的冯宽,被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击中身子,
颤声醒来,他猛地一声「阿欠」,吓得沈红绫没站稳,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
“原来不是做梦,现实当中也在打雷呢,屋顶都被震得哐当发响……”
冯宽懵了一会,察觉到周身的冰凉后,方才起身擦干身子,回了里间继续睡觉。
沈红绫长舒一口气,收了衣线盖上屋瓦,消失在月色中。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