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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奴把袁乃东安置到转轮宫附近的一处住所。“来转轮宫觐见文庆裕长老的信众都住这里。”老教奴说,“在那里,你可以见到信众对文庆裕长老有多狂热。”
住所距离转轮宫两公里,面对着嘉陵江,由一系列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平房组成。每列平房皆以二十八星宿的名字命名。袁乃东分到的住所叫做“亢金龙”,何子华则住在“心月狐”。
一个突然出现视网膜上的提示让一贯处变不惊的袁乃东也激动起来。网络信号!这里有网络!自从掉到地球上以来,他一直生活在没有网络的环境里,感觉诸多不便。此时此刻,找到网络信号的感觉就像是在陆地上蹦跶了很久的弹涂鱼终于回到了大海里。
登录这个网络需要密码,袁乃东很轻松地破译了。只是一个局域网,无线电波所包含的信息量不算特别多。他一边解码、分类、压缩、存储,一边回忆起他的老师道格拉斯教授讲过的一节课。
道格拉斯是太阳系最著名的信息学家,也是铁族客卿中最为原生态的一个。为什么要保持原生态、不往身体里植入各种智能插件呢?道格拉斯教授曾经这样解释过:“不是我反对,而是没有这个需要。你说我一个搞信息研究的,有必要搞那么多花样吗?够用就好。”说这话的时候,道格拉斯教授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仿佛保持原生态不是他做出的决定。他讲课的时候,态度就要积极得多。袁乃东记得,在讲信息发展史时,道格拉斯颇为动情:
当电报出现时,人像发现了新大陆,感叹道:“电报传递信息,和人体中神经传递信息的现象很相似。所以说,电报网就是地球的神经系统啊!”
当电话出现时,另一些人似乎完全不知道上面的隐喻,再一次感叹道:“电话传递信息,和人体中神经传递信息的现象很相似。所以说,电话网就是地球的神经系统啊!”
等到互联网出现时,同样的思维再次发生,又有一些人感叹道:“互联网传递信息,和人体中神经传递信息的现象很相似。所以说,互联网就是地球的神经系统,也就是所谓的全球脑。”
就这样,不断发展的通讯方式,在历史上被人反复当作为地球的神经系统。“这个比喻,其实暗含的是通讯方式的重要性,就像神经系统那样重要。”道格拉斯说,“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信息的产生、传播、交融与保存史。什么是文明?就是能生产有价值的信息的人群。一个没有信息留存下来的文明,约等于没有出现过。一个文明想要留存信息,最好的办法是最广泛的传播。任何一个文明都不可能是孤立发展的,彼此交流,互通有无,是文明进步与壮大的重要因素。从地区性文明到地域性文明,从洲级文明到全球性文明,靠的就是通讯方式的不断进步。”
无线网络的信息大多粗浅,直白,无甚意义。袁乃东从突然出现的海量信息中精准地筛选出一段重复的内容,那是文庆裕发给世界各地其他长老的,邀请他们在三天之内赶到朝天门转轮宫,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这个会议事关重生教的前途,万望准点参加。过时不候。”
随即,网络信号又消失了。前后只存在了五分钟。
网络信号的出现与消失,其实解释了很多问题。查尔斯要求其他长老在三天之内赶到重庆,然而,文庆裕的信使如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这条消息送到澳洲、美洲、欧洲和非洲?靠马吗?靠车吗?不可能的。现在知道了,文庆裕的信使其实是网络。只是这个网络平时是关着的,需要用的时候才打开,也有可能是每天定时打开一段时间。肯定有教奴负责管理,这一点毋庸置疑。
来地球以后,袁乃东见到的大部分地方,以古老寨为代表,都极其粗糙、原始和落后。比如说没有牙医,拔牙由铁匠代替。非常符合父亲“如今的地球,在重生教的治理下,摈弃科技,回到了科技革命之前”的评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不无惊讶地发现了热熔枪、白磷弹和无线网络等的存在——还有击落弹丸号的神秘战舰。显而易见,这些科技产品由重生教的长老们掌控着,是他们的统治工具。重生教把科技及其产品宣传为恶魔,同时又以各种方式,把科技产品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一方面,以堕落者的名义,正大光明地使用科技产品;另一方面,又以法宝、神力、魔物等名词,对科技产品进行“包装”,偷偷摸摸地使用科技产品。但总的目的只有一个:维护重生教的统治。
那么,这就是重生教在二十二世纪统治地球的秘密呢?
是的。
一旦想通了,答案就变得非常简单。
在等待长老到来的日子里,何子华经常来找袁乃东。他非常活跃,到处转悠。“我刚去找大哥了。还见到了查尔斯长老。和查尔斯长老交谈三分钟,你就知道他为什么是秃头了。”在何子华的话里,对谁都没有敬畏,“因为他太容易生气了。”又说:“早就知道伊凡长老体内住着两个灵魂,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吓死我了。正和你说话呢,说得正高兴呢,他忽然间就眼神一怔,嘴角一歪,脑袋一偏,立刻和你发起脾气来,把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全部推翻。吓死个人了。”
袁乃东也到处转悠,暗地里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从天上掉下来一艘飞船。“你问的是仙艖吧?”总算有人搞懂袁乃东的问题了,“那玩意儿只有长老们能坐。仙艖诶,会掉下来吗?我没有听说。”
这时,有一架飞机从头顶上空的云层掠过。那人顿时尖叫起来:“仙艖!仙艖!仙艖!”
后来袁乃东从老教奴口中得知,这是邦妮长老的“仙艖”,从北美教区过来。邦妮长老有一头浓密而卷曲的黑色头发,宛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垂到腰间。深棕色的眼睛又大又亮,非常自如地在眼眶里转动。“瓦伦蒂娜到了吗?”她对前来迎接的老教奴,“我是第一个?真好!让瓦伦蒂娜,还有克里多尼娅嫉妒去吧。”
瓦伦蒂娜抵达的时候,老教奴到住所召集信众前去迎接。“瓦伦蒂娜长老特别喜欢热闹。”老教奴说,“我们就给她一个热热闹闹。”何子华悄悄对袁乃东说:“什么喜欢热闹?就是喜欢一群人围着自己欢呼的感觉,虚荣而已。”
瓦伦蒂娜是一个骨架很大、块头很大、体态丰腴的女子,就像是从古典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幅油画里走下来的一般。看她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黑与白,简单的两种颜色,经过繁复的组合,在她身上竟有如此丰富的表现,令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精于打扮。
她走下“仙艖”,看到前来迎接的人是如此之多,非常满意,一边走一边笑一边挥手致意。她走得很慢,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示她的美丽与魅力。虚荣,何子华说得对。袁乃东暗想。如果无人迎接,瓦伦蒂娜会不会转身离开,回她以繁华富丽著称的楚江宫呢?
克里多尼娅来自澳洲。到的时候悄无声息,当她带着随从突然出现在文庆裕转轮宫时,则引起了规模不小的轰动。她的随从数量不是最多的,但随从所携带的东西肯定是最多的。毫不夸张地讲,她把位于悉尼港的秦广宫都搬过来了。
袁乃东在人群里看着瘦骨伶仃的她,矗在转轮宫台阶上,指挥随从搬运东西,仿佛一颗生锈的螺丝钉。金色的短发宛如初春的野草,应该是不久前才剃了光头,现在执著而野蛮地长了出来。下巴尖得像冰做的锥子,眼窝深陷,褐色的眼珠深藏其间。瘦细的鼻梁上夹着一副小巧的无框眼镜,而说话时露出一口凌乱的牙齿。
至此,重生教十殿长老到了六位。文庆裕、查尔斯、伊凡、邦妮、瓦伦蒂娜、克里多尼娅,三男三女。袁乃东在脑子里回放他们的画面。这一伙男男女女是当今地球的最高统治者,他们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或低眉袖手,屏息凝神,或吊儿郎当,放浪形骸,总而言之,个个都是从书里或者画里出来的,都不像生活在人间,特别不真实。母亲经常骂父亲不食人间烟火,是个生活白痴。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袁乃东身边的信众在克里多尼娅离开后议论开来。
“这些个长老,都是神啊!”
“谬论!当处以石刑!”
“一时口误!口误!”
“乌胡鲁乃是世间唯一真神!”
“乌胡鲁乃是世间唯一真神!”
“长老们是世间最接近神的人!”
“半人半神。”
“对,一半是人,一半是神。”
何子华立在袁乃东身边,神情却意外地凝重,如同僵住一般。袁乃东碰了他一下:“你怎么看?”
何子华花了好几秒钟才从僵住的状态调整出来。“真好。”他说,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晚饭后,袁乃东去找文庆裕,要求以碳铁盟特使的身份列席长老会。文庆裕起初没有答应,想了想,又说:“这事儿大家迟早都会知道。你列席也无妨。而且,我需要你盯着查尔斯。我听说过你的本事,对付查尔斯,绰绰有余。你会站在我这边,是吧?”
袁乃东含糊地嘀咕了一声。这时,门外传来查尔斯的声音:“开会了。通知他们过来开会。”
“徐永泽长老还没有到呢。”文庆裕回答。
“不等徐永泽呢。他总是这样,喜欢最后一个到,以为这样以来自己就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我们先开会。”查尔斯洋洋得意又意味深长地说:“我有一个重大消息要公布。震惊世界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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