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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格外混乱又忙碌的一天。
派出所, 殡仪馆,鹤遂家,再到派出所, 几经转折时,小镇光景已经从晨到昏, 万事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暗黄的阴翳中。
发现宋敏桃的亲笔遗书,警察排除他杀的可能, 当天结案。
殡仪馆建议当天火化。
当看见遗体被推进火化炉时,周念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握住鹤遂的手指。
他没有任何反应。
鹤遂的眼里燃着火光,翻滚的灰烬是妈妈和妹妹,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还紧攥着宋敏桃留下的那封遗书。
前日才见过的亲人, 不消半个小时,就变成了两个长长方方的盒子。
鹤遂把两个盒子抱在怀中, 小心翼翼。
离开殡仪馆时, 外面下起了雨。
像是为烘托这悲怨气氛, 雨也下得格外阴湿难缠,铅灰色云块在头顶不停翻滚是流动。
鹤遂抱着骨灰盒踏入雨中,肩线瘦削凌厉, 眉眼间是这雨水冲刷不掉的隐愁。
周念看着他的背影,没犹豫, 也抬脚一并踏进雨中。
脆亮的青石板路映出两人身形面容。
她坚定地走在他身边。
……
销户时需要携带户口本和身份证。
周念陪鹤遂回家取这两样东西时, 发现宋敏桃已经提前把东西准备好, 用一个塑料口袋装着, 还细心地缠好打了结,放在卧室里的枕头上。
里面是她和宋平安的证件。
她是怕鹤遂找不到, 就提前准备好了。
看见这一幕的周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背过身去抹眼泪。
怕影响到鹤遂,又不敢哭出声。
她还记得宋阿姨温柔的笑脸,也还记得在鹤遂房间里,宋阿姨与她的谈话。
明明是那样美好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苦难真是不讲一点道理。
死去的人苦,活着的人也苦,宋敏桃被逼无奈择出下下策,是苦,鹤遂在骤然间失去两个至亲,是苦。
周念嘴里也弥出苦味,她一天没吃东西,胆汁和胃酸反流进口腔,喉咙里的灼烧感强烈,让人格外难熬。
鹤遂却比她还要难受上千倍万倍,她真是难以想象。
接下来是到派出所办理销户。
周念站在不远处等待,她看着窗口前的鹤遂,为他妈妈和妹妹同时办理销户。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总觉得那个心性孤傲的少年在此时此刻,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肩骨。
那天的鹤遂只得到了两张销户证明,还有一身雨意。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周念怕上次鹤遂被扇耳光的情况再发生,也不确定冉银有没有从医院回家,只能早早地就和他分别,选择自己独自走回家。
分别时刻是在傍晚。
天色全黑,雨还在下,周念手里有一把从鹤遂家带出来的雨伞,她在瓦檐下把雨伞给他:“你打着回去。”
鹤遂只是摇摇头,旋即把冲锋衣的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遮住颧骨和双耳。
他转身走进雨中。
“鹤遂。”周念突然叫住他,看见他背対她停住脚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明天再来找你。”
也不知是不是他没有回答,还是他的回答被淹没在了暴雨声里。
周念没有听见回答。
他抬脚,走进黑夜里,走进暴雨中,最终彻底消失在周念的视线里。
等周念到家的时候,发现冉银已在家中,就坐在堂屋里。
周念马上做好被质问的准备。
很反常的是,冉银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只语气平静地让她上楼睡觉。
周念很意外,疑惑地看了冉银好几眼后,抬脚朝木楼梯走去。
上了楼,周念打开房门的时候听到冉银出门的动静。
她没有多想,推开门进入房间。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念根本不会想到,冉银出的这一趟门,目的是去找鹤遂。
夜晚十一点,鹤遂家的大门被敲响。
冉银足足等了十余分钟,才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叠脚步声。
她立马昂起下巴,抿紧嘴唇,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做好战斗的姿态。
门打开。
鹤遂看见门外站着的冉银,眸底一丝波澜也无,平静得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找他。
冉银双手环在身前,目光上下将鹤遂打量了个遍。
鹤遂平静回望,视线无偏移。
“小伙子,你也别怪阿姨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你。”冉银终于开口,“有些话还是越早说清越好。你和我家七斤根本不就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觉得你成天带着她乱跑合适吗?她今天一天没画画,跟着你跑了一天,你知道这有多么耽误她吗?”
鹤遂沉默地听着,扶着门沿的手指在不动声色地收紧。
听完,骨节前已经扩出青白色。
“你是在这个镇子长大的,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秉性,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你乱七八糟的事。我们这些做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谁都不愿意自家孩子和你有什么交集,你能明白吗?”冉银上下扫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伙子年纪轻,血气方刚,总想着哄骗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做什么什么坏事。”
“……”
鹤遂手指紧紧攀住门沿,低声道:“阿姨,我没有対周念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
冉银不会信他嘴里的任何一个字,“七斤现在是不懂事,才觉得和你搅在一起好玩,觉得有意思,那以后呢?我告诉你,她只会恨你耽误她,浪费她最好的时光。”
鹤遂没有回答,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耳边似乎响起清软的声线——
“鹤遂,我会永远陪着你。”
冉银的语气越来越重:“没有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鹤遂,你答应阿姨,不要再和七斤有任何来往接触,这才是対她最好的!你要搞清楚,你和她真的不一样,她有着大好未来,而你没有,也别让她以后恨你。”
字字诛心,鲜血喷薄。
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话刺中要害,鹤遂紧攀的手指一点点懈力,他的手指从门沿上滑落,耷头垂眼,很低地应了一声:
“好。”
冉银再次确认:“这是你答应的,希望你说到做到。”
鹤遂嗓音有点发哑,语速缓慢:“我答应。”
沉默几秒。
他哽了哽,无比艰难地再次开口:“我会离周念远远的。”
冉银继续确认:“哪怕她来找你?”
门口无灯,暗处里的鹤遂早就红了眼,他却故作平静地点头:“哪怕她来找我。”
“很好。”
得到满意的答案,冉银转身离开,她不在乎这是一个今天刚失去两个亲人的可怜少年,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向来如此,也不会改变。
-
下了整晚暴雨的天空终于放晴。
周念见天气不错,准备今天去找鹤遂的时候,带他镇外的稻田里走走,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
吃早饭的时候,她就在想如何不让冉银跟着她出门。
比昨晚更反常的事情出现了。
冉银不但不跟着她出门,甚至都不问她一声出门做什么。
周念揣着一颗疑惑的心出门,一路上都想不通冉银这么反常是为什么。
直到她无论怎样都敲不开鹤遂家的门时,周念才渐渐搞清楚是为什么——冉银反常并非偶然,她昨晚出门一定是来找过鹤遂。
她到底対鹤遂说了什么。
周念在鹤遂家门口等着,内心着急,只能用小灵通给他打电话。
连打了三个。
前两个都没接,第三通电话在快要自动切断时才被接起。
周念迫不及待地开口:“鹤遂,我在你家门口,你来开开门。”
那边沉默着。
“鹤遂?”
“……”
周念等了好一会,才等来一句没有温度的:“周念,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一刹那,周念表情直接凝固。
她的瞳孔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鹤遂,你在说什么?”
生怕他下一秒就挂电话,周念忙不迭地说:“是我妈来找你了吗?你别听她说什么,那都和我没关系,这样,你先开开门,我们当面说行吗?”
“不用了。”
他的嗓音冰冷至极,“和你妈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周念,我还是更适合一个人。”
话音落下的同时,听筒里的忙音传来。
周念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她盯着面前这扇曾为她打开过无数次的木门,心里千转百回,鼻子酸得厉害。
感觉像是失恋似的难受,可是她明明和他从未有过开始。
二楼窗户是开着的。
窗边立着一道瘦削人影,目光始终看着下方,看周念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再看她失魂落魄地离开。
等周念的背影消失在巷中后,窗户被人关上。
暴日晴天,有人心里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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