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幺妹儿

这是何敏萱第一次到太空。

在此之前，她只从数据库里了解到，太空是极其危险的地方。

冷，背对太阳的地方，零下一两百度，能把你的每一个细胞冻成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冰；热，被太阳照耀的时候，四五百度，你体内所有的**都会沸腾。面对太阳，强烈的光线亮得能灼瞎你的眼睛，即使你闭上眼睛，也无法逃避眼瞎的命运；背对太阳，星光虽然格外灿烂，却只能照亮星星周围一小片空域，你的身边是一片黑暗。

资料上说，太空还有无处不在的辐射。那是恒星燃烧时顺道释放出的宇宙射线，包括大量自由运动的质子和电子，少量的氦原子核和重元素，以及极少的伽马射线和中微子。这些射线充斥着太阳系的每一立方厘米，大部分来自我们的母恒星太阳，少部分来自其他恒星。

“太空并不欢迎碳族。”何敏萱记得那份资料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现在，她觉得这个结论没有任何问题。“太空并不欢迎碳族，太空也不欢迎任何形式的生命，甚至孕育了生命的那一颗星球。”她定定地望着窗外，原先地球所在的位置，此刻一无所有，空得让人心虚。

回曙光女神号已经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袁乃东没有说一句话，竟有几分痴痴傻傻。

“我不知道是我亲生父亲是谁，我也没有见过我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死掉了。”何敏萱打破沉默，对袁乃东说，“人人都羡慕我，说我生得不幸，却被何村长当亲生女儿养大，又是极为幸运的。他们说我，聪明乖巧懂事，可在那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我不得不聪明乖巧懂事。因为人人都知道，你不是何村长亲生的，是顶替何村长渴望的第四个儿子长大却不是儿子那一种性别。你不聪明不乖巧不懂事，你就对不起所有人。

“每一个人都叫我幺妹儿，不论年纪大小。听上去不错，充满爱意，实际上呢，却带着某种深藏心底的轻视。我去鸡公岭喂跑山鸡，努力让我变得有用。我到上山去祭拜璧山上龙，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后来经过赛博格改造，从数据库里学到了一个词：安全感。是的，去祭拜璧山上龙，实际上就是去求一份安全感。然而，事实证明，那没什么用。

“当有村民举报，说我**祭，要把我献给狼蜥兽的时候，老汉连一句阻止都没有。其他村民甚至乐见其成。幺妹儿。在他们眼里，我能献祭给狼蜥兽，是我的荣幸；献祭一个我，保住古老寨，也就不枉老汉抚养了我十多年。然而你来了，干掉了狼蜥兽，你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感谢你，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然后你又离开了我。

“在春节运动的地下基地入口，你抛下我，去追奥蕾莉亚号的时候，我真的绝望了。那个枪骑兵向我冲过来，我连躲闪的念头都没有。我渴望着那冰冷的长枪将我洞穿，好结束我无边的痛苦。我没有死成，三哥替我死了。他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名枪骑兵的进攻。我能怎么办？我得替三哥活着，痛苦，然而必须顽强。

“痛苦之中，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认识铁红缨。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姐姐带走了你的心。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目标那么快就实现了。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搞懂，你和红缨姐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袁乃东嘴唇翕动两下，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一个人，叫塔拉·沃米，是铁红缨的大姐。她有预言的超能力，她的预言，都以某种方式变成现实，从来没有落空过。她曾经告诉我，我同某个人的相遇与结合，会导致碳族与铁族的同时毁灭。所以我得躲着那个人。”

“那个人是红缨姐姐？”

“对，铁红缨。”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袁乃东的眼神变得飘忽而痛苦。“我非常害怕，你懂我的意思吗？”他疲倦而焦躁，“当我知道我的未来关系着碳铁两族的存亡后，我——我很害怕。我不敢说话，我不敢做事，我怕，怕我说过任何一句话，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在未来给碳族和铁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不，你不会懂的。”

“你不说，我永远不会懂。”何敏萱说，“你老是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幺妹儿。”

“抱歉。听说过蝴蝶效应吗？那边竹林里的蝴蝶，现在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半个月后于千里之外海边引发的一场台风。这是一个比喻，强调的是微小的举动，也可能带来巨大的后果。”袁乃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就是那只蝴蝶。只要我扇动翅膀，就会导致碳族与铁族的毁灭。可是，要是我不扇动翅膀，会不会也是同样的结果呢？我甚至不知道，在我存活的这二十九年里，我的言行是否已经导致碳铁两族走在了毁灭之路上呢！”

袁乃东陷入了沉思，眼睛因为无法言说的痛苦而眯缝起来，语气也越来越绝望：“所以，我主动拒绝，刻意避开铁红缨。但就像铁匠所说，拒绝本身就是一种**。越是拒绝，越是能够感受那种**。恐惧与渴望，两股巨大的力量，相互排斥，又如此强烈地共存于一体，仿佛谁也离不开谁。我到底还是没有与铁红缨再一次相遇。然而，却导致了另一个结果，地球消失了，那个生机勃勃的行星和它上面的全部碳族，所有的山川河流森林草原，都消失在了巨壁系统发出的死亡哨音里。”

何敏萱想了想，问道：“如果红缨姐姐在这里，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另外一个结果？碳铁两族的共同灭亡吗？我不知道，不知道哪一个结果更好。”他艰难地说，“然而可以肯定，是我犯下了大错，铸成了今日的结果，与铁红缨没有任何关系。是我的错。”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痛苦也没有用。”何敏萱简单地安慰道，又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是说，地球毁灭之后。”

“会发生很多事情。”

“比如，比如月亮会怎样？没了地球，它会到处跑吗？”

何敏萱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兴奋，有点儿像在奥蕾莉亚号上，接受赛博格改造前，躺到手术台上的感受。那种混合了恐惧与渴望的兴奋，支撑着她度过了短暂的人生里最为黑暗的日子。然后她再一次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如果不是进行过赛博格改造，她就不会跟着袁乃东乘坐曙光女神号来拉尼亚凯亚，那她就会和现在的地球一起，化为宇宙这个更大的海的“泡沫”。

此刻，她并不完全知道，地球的消失，对于碳族意味着什么，对于铁族意味着什么，对于整个太阳系又意味着什么。她只隐隐约约感觉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即将发生。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17岁的少女，这些剧烈的变化，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虽然生在地球上，长在地球上，只是最近才知道地球的存在，才开始对地球有一些粗浅的认知。对地球的消失，她并不伤心，也不惧怕。她只是惊讶，惊讶于那么大那么漂亮的一个东西，说消失就消失，连个残渣都没有剩下。

地球消失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会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她不想再当幺妹儿了。

（（敬请期待最后一部：《碳铁之战4：彩虹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