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醒被她看得如坐针毡。
“李姑娘?”
神游天外的李陵回过神来,赶紧压下脑子里的各种胡思乱想,“啊,抱歉,我没听清,陆阁主刚刚问我什么?”
陆醒目光转向亭外站立的小童,“这个侍童,是李姑娘做的人偶?”
李陵点头,打了个响指,亭外的小童立刻走入亭内,行动之间脚步流畅,毫无滞怠之感。
李陵握住那小童的手腕,咬牙下定了决心。
“她叫樱鸾,是我上月刚做出来的,能做很多事,遇到危险的时候还能助人一臂之力,陆阁主如果喜欢,可以……带走她,”她很是不舍地说,“不过您得保证,一定要善待她,尊重她,人偶虽无呼吸,也无意识,不会说话,可绝不是死物,一旦造出来了,就有它自己的生命,青宴山的每一个人偶,都被我们看作真正的人。”
陆醒点点头,仔细地看了看那小童,真心真意地赞叹:“早知李姑娘一手偃术登峰造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令师现今也有所不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般足能以假乱真的精致人偶,恐怕在整个碧云洲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这话一说,李陵更是犹豫,握住那人偶的手,迟疑道:“要不,我另外给陆阁主做一个?樱鸾在青宴山待惯了,我也舍不得她。”
她脸上为难的神情令陆醒笑了起来,“李姑娘放心,我不想带走樱鸾,不过我想问问李姑娘,是否可以按照一定的要求去定制一个人偶?”
李陵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陆醒继续问道:“头发、皮肤、长相、包括身体的构造、擅长做的事,都可以按照要求来做吗?”
李陵没回答,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了,脸色也冷下来,冷冰冰地说:“可是可以,但我绝不会答应,真想不到陆阁主也是这种人。”
陆醒脸上完美无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什么意思?”
“大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李陵眼里的鄙夷之色更浓,“我懂的。”
“……”
陆醒骤然明白过来,眸光沉了沉,皱眉道:“我没有那种癖好。”
李陵也板着脸,“陆阁主有没有我管不着,不过你要拿我造的人偶去讨好别人,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时下碧云洲大地上人偶之风盛行,有些不讲原则的偃师为获取利益,专门为个别喜好剑走偏锋的人制造具有妖娆风情的男女人偶,为大部分偃师所不齿。
“我没有要讨好的人。”陆醒颇为无奈地解释道,“李姑娘可听过偃师之会?”
“偃师之会?”她眼中现出一丝光芒,随即又隐去,“你是说凤阳城的偃师之会?”
“对,”他颔首,“每隔十年,碧云洲西部的凤阳城会举办一次偃师之会,这一届的偃师之会,凤阳城主会以一株幽昙花作为优胜者的奖励。幽昙花与幽冥竹同出自魔界,有了这株幽昙花,我便可以用它的根茎,造一支可以替代挽月晴岚的画笔。”
李陵这时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来陆阁主是这个意思,之前是我误会您了——那您是想要我去参加这次偃师之会,取胜后拿到这株幽昙?可我若不能取胜,又怎么办?”
陆醒笑道:“李姑娘只管放心,能取胜自然是好,如若不能,只要你尽了力,挽月晴岚一事,我也再不提起。”
“这……”李陵很是犹豫,“我得好好想一想。”
陆醒气定神闲地埋头喝了口茶,道:“我知李姑娘从未下过山,我会派遣丹青阁女弟子一路保护并照顾你,偃师之会前两日,我也会亲自赶往凤阳城,保证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心无旁骛地参与比赛。”
李陵叹了口气,“好吧,看来也没其他法子了,不过我得跟师妹们商量一下,陆阁主若是不急,可否容我明日答复您?”
“当然,”陆醒微微一笑,将盏中茶水喝尽,站起身来,“那李姑娘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消息。”
李陵忙起身,唤来樱鸾带路,“陆阁主先回横云馆好生休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他略躬身,行了一个简礼,跟着樱鸾出了宴亭,走到山道边时,回头一看。
宴亭内的姑娘整个身子都趴到了支在桌上的那条手臂上,另一手轻轻翻着桌上的书册,但目光却落在远处,脸上流露出几分迷茫的神情。
李陵坐在亭内,托腮思忖一阵,收了游记去找三师妹陶桃。
陶桃的住处在宴山顶处的飞星楼,离宴亭很近。她早就在飞星楼外等消息,一见到李陵身影,立刻迎上前来。
“怎么说?”她挽住李陵的手臂问道。
师姐妹并肩往楼前走去。
“算是解决了吧,”李陵有点不确定地说,“我答应陆醒去凤阳城参加偃师大会,如果能取胜替他拿到幽昙花,他就不追究挽月晴岚之事。”
不想陶桃听完,很干脆地反对说:“不行,你可不能随便答应陆醒下山,去参加那个什么偃师之会——又不能保证一定取胜,何苦这么折腾!再说师父也准不同意。”
“师父又不在,我会很快回来的,”李陵略略踌躇一下,“这也不算折腾,陆醒说,只要我尽力了,没取胜也没关系——正好我也可以去检验一下我的偃术到底是个什么水准。”
“可是——”陶桃小嘴一扁,“你的身体能行吗?”
“我撑得住。”李陵说完,略带嫌弃地打量了一下陶桃。
明明是个修魅术的天才,偏偏极为好吃,师父走了没多久,她就把自己吃得珠圆玉润的,半分弱柳扶风的样子都没了,这样下去这魅术还怎么修?这次回山没两天,看着又丰润了一些,总算腰肢还算合度。
她拿过陶桃手中的桃花饼,“吃吃吃,就知道吃!”
陶桃瞪她一眼,这一眼若是从前消瘦的陶桃使出来,衬着白皙的小脸和尖尖的下巴,杀伤力绝对很强,只可惜她现在双颊圆乎乎的,一双桃花眼也就看起来圆乎乎的,小鼻头上还沾着一点桃花饼的碎屑,忽闪忽闪的眼睛瞪过来,只让人觉得可爱,一点风情万种的意思都不见了。
李陵忍不住在她鼓鼓的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我不下山,拿什么去换挽月晴岚?”她叹了声,“我当时答应过苏二,说这事我一定给她解决,陆醒既然不愿意要其他宝物,那就只能如此了。”
“不就一枝破笔嘛,只有丹青阁的人才拿它当宝贝。”陶桃仔细地看了看大师姐,有点了然地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想下山!”
李陵没否认,“是,我在山上都快十八年了,桃子,每回看着你们意气风发地下山,我都很羡慕。”
陶桃不作声了。
“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想去看一看,”李陵的声音有点飘忽,“我只剩下两年时间了,如果能亲眼瞧瞧这些游记里记叙的沧浪之海,云浮之峰,体会一下大千红尘,那我死的时候,就更没有遗憾了。”
陶桃的眼里流露出怜惜难过的神色,但她很快掩饰下去了,大师姐最不喜欢她们这样,她们快快乐乐的,大师姐才能快快乐乐。
她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
“对了师姐,师父要你做的人偶呢?”
李陵愣了一愣,面露苦色,“我没见过男子身体,做出来的身胚根本不行,你给我的那些画完全没帮助。”
陶桃眼珠转了转,“要不我今晚下山给你请个男人回来做模板?你既要下山,那肯定得在下山之前把这人偶做好,谁说得准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进了屋子,李陵将手中的桃花饼往几上的盘子里一扔,随意在陶桃安置在窗前的塌上一歪,半闭着眼睛哀叹一声,“师父干嘛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尽管已接近午时,早春的风仍然很轻很凉,从窗口吹来草木和花香的味道,陶桃的软塌上铺着细细编制的竹篾垫,李陵觉得有点凉,忙拿过一个蚕丝软垫垫在腰下。
陶桃趁师姐不注意,捡了盘子里小半块桃花饼放进嘴里,笑道,“其实你做啥像啥,也不缺男偶这一种,师父的用意你真不明白?”
李陵不吭声,取出袖中那册《云山六记》翻开。
陶桃忽然凑到她身前,将她手中游记抽去,“大师姐,你真的不想挑个男人陪陪你?你整日里除了钻研偃术,就是看这些游记,我们都不在山上的时候,也没有人和你说笑,你难道不觉得枯燥寂寞吗?”
“我不觉得。”李陵白她一眼,拿回游记翻开,“偃术之道广阔无涯,我现今所得不过沧海一粟,只嫌时间不够用,怎会觉得枯燥寂寞?”
她将手中的游记一扬,嘻嘻笑道,“你们不在,我闲时看看这些游记就好,万千山水,百态俗世尽在眼中,尽够有趣,又何须找人陪?”
陶桃歪着头,亮亮的桃花眼盯住她,“那师父要你做的男偶怎么办?”
李陵笑容一收,目光转到书页上,心不在焉地随意翻着,“要不你下山帮我找个男人吧,咱们事先给他讲好,请他把身体借我观察观察,报酬只要不过分都可以——不过要找身体轮廓漂亮的,皮肉松,长得丑的我可不要。”
陶桃笑道,“这还不容易——咦,对了,咱们山上不正有一个男人吗?”
“你是说陆醒?”李陵合上书,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他准不会答应。”
陶桃道:“可是陆醒人长得好,身体也绝对符合要求,说起来,他的身段真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看的,人往那儿一站,身姿体态看着就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李陵也犹豫起来,捏着书册道:“这倒是……不过在挽月晴岚一事上咱们就理亏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哪里还敢跟他提这个?”
“也对……”陶桃点着头。
“好可惜。”李陵轻叹一声,叹音里充满了真心实意的遗憾和惋惜。
“那这样吧,”陶桃在身上左摸右摸,最后摸出一个小瓷瓶出来,又啃了口桃花饼,含糊不清地说:“师姐,你在他的茶水里放点蒙汗药,他喝了以后,两个时辰之内不会醒过来,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他的身体。”
李陵第一反应便是要拒绝,但想到早间见到男人起坐时完美的身姿,又有点心动。
陶桃将药瓶递给她,“拿去呀!”
李陵迟迟不去接那小瓷瓶,“还是算了吧,这样对陆醒,太无礼了。”
“怎么会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陶桃极力怂恿她,“何况你不说我不说,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再说他是男人,给你看一下又不吃亏,你可想好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陵心怦怦跳着,掂量再三,一把拿过那个小瓷瓶,“药效够两个时辰吧?不会损伤他的身体吧?”
“自然不会,蒙汗药能损伤什么?”陶桃横她一眼,拿起托盘内的一块桃花饼,“至于药效嘛,不够两个时辰,一个半时辰怎么也会有的。”
李陵将药瓶收入袖中,起身道:“好吧,那我先走了,晚上把这药粉放在他茶里——这事你可不要说出去,苏二和年四也不许说,万一传出去可就尴尬了。”
陶桃笑着点头,“当然。”
李陵回到住所,犹豫了半日,终还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将准备好的茶交给人偶带去横云馆,自己在附近心神不宁地徘徊着,一咬牙进了客人住所。
青宴山地广人稀,专用来待客的横云馆内便有好几座小楼,高高低低地坐落在山腰,依着山势而建,或隐于竹林中,或倚在山泉池畔,一楼一景,一窗一画, 十分舒适而雅致。
陆醒被安置在春望楼,他带来的徒弟则被安置在了秋霁楼,晚间检查完竹墨的功课,他便回了自己的下榻之处。
人偶侍童端来的香茗和早上不一样,但同样甘香醇冽,他喝完两盏,打坐凝气之后,上了床榻。
这座客楼名为春望,果然内中陈设、书画器物,都有一股明媚温暖之感,被衾之间还有淡淡的花香气息。
陆醒略有些不喜,但他向来随遇而安,初时的别扭之后,他渐渐适应了,于若有似无的芬芳之中酣然入睡。
只是他向来睡眠都很浅,这次却不一样,感觉有些奇特,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有一双纤长的手,挑开了他的中衣,冰凉的手指在他身上细细抚摸着,不时捏弄一下,不放过他每一寸肌肤。
鼻端萦绕有清淡的梅花酒香味,胸膛上还能感觉到有轻微的吐息,凉悠悠的,像是若有似无的清风拂过身体。
陆醒心头震怒,气沉丹田缓缓吐纳,一股真气自气海穴和神阙穴升起,沿着膻中穴极快地冲入百会穴,神台顿时一阵清明。
于是正放心大胆丈量他身体的人一抬头,就看见身体的主人正睁着一双不掩怒火的眼睛盯着她。
坏了……
一定是陶桃的药出了错。
李陵脑子里极快地转过这个念头,接着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睛。
“陆阁主,您现在在做梦,”她收回手之前,还不舍地在他强韧而充满力量的肌肤上掐了一把,方才颇为遗憾地替他掩好衣襟,严肃地说:“记住,梦里的一切都做不得数。”
话音方落,那只皓白的手腕被一把钳住,牢牢扣在床沿,她“呀”了一声,挣了两下,没挣脱。
陆醒盯着她,气得差点笑出来。
真当他是傻的?青宴山的这些弟子还真是一言难尽,尤其是这位大弟子,亏他今晨在宴亭里与她一番交谈,对她印象还算不错。
他知道秦惜晚的情人有很多,李陵是跟随她最久的大弟子,也许对这回事的态度也和她师父一样,她在见面的当天晚上就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某种药,让他不设防地喝下,如果他没有及时醒来,她会对他做出些什么事来?
他羞于往下想,愤怒的同时还觉出几许屈辱之感。
他陆醒可不是随便的人,要随便的话,心仪倾慕他的人很多,他不喜欢露水姻缘,也很看重自己的承诺,所以他从不理会那些女子对他的示好,皆因他认为,不管他将来要娶的女子是何人,她都有权利得到完整的他。
这个叫李陵的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拿他来排遣寂寞?看他长得还算入眼,又觉得明说会被他拒绝,所以用了这样的手段?
难怪早上坐在宴亭之内,她看他的目光那样暧昧难明。
……幸好没有让她得逞。
李陵一颗心怦怦乱跳,心里早把陶桃这个不靠谱的惹祸精骂了不下十几遍,早知她的蒙汗药这么不抵事,她说什么也不会来冒这个风险。
如今可好,被人逮个正着,脸都丢光了。
她想跑,但一只手腕被他死死地扣着,怎么也挣不开,扣住她手腕的男人已经坐了起来,眸光沉沉,神情羞怒,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而她方才趴在床沿,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此刻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实在是既尴尬又别扭。
她只得强作镇定,不清不楚地笑了一声:“您醒了?”
陆醒皱了皱眉。
“青宴山就是这么待客的吗?”他开口了,嗓音紧绷,捏着她手腕的五指一紧,“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李陵痛呼一声,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陆阁主息怒,哎呀,您力气可真大——先放开我再说话好么?我真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陆醒冷笑一声,“这还不叫故意?为何要在我的茶里下药?你想做什么?”
“抱歉,我——就是想摸摸陆阁主,”她讪讪道,脸上浮着两团羞赧的红晕,“因为想做个男偶,但我又从没见过男人身体,所以就想用您的身体做个参考……”
陆醒没说话,只紧紧盯着她,听她继续闪烁其词。
“……怕您不同意,这才在茶里给您下了那么一丁点儿药,”李陵费力地解释着,尽量真诚地迎着他的目光,“我这也是怕您尴尬,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我没想做其他事的,就只摸摸您,真的。”
“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陆醒反问,“你脱了我的衣物,没经过我允许就这样做,李姑娘觉得,这也叫“授受不亲”?”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她嗫嚅道,“你是男人,给我摸两下又不吃亏。”
“这你就错了,”他寒声道,“我虽是男人,却也不是随意可以给人摸的。”
她很认真且诚恳地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您可以原谅我了么?”
陆醒只盯着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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