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路冤家
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哗哗倾盆的大雨,天地间像装上一层屏障,无论车影还是灯光,都仿佛是从另一个纬度穿越而来,视线里的景致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了。
双庙乡去十五公里设障处,足足一小时没结果,只卡住了两辆载货的三轮车。设卡的警员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匆匆奔向所长位置大声道:“所长,这什么任务啊?大晚上让咱们跑这偏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去?总队直接下令,市局确认的。”所长抹着一脸雨水道,出来时没料到雨会这么大,个顶个早成落汤鸡了。
“所长,这儿很危险啊,落石、山体滑坡、泥石流啥的,别把咱们搁这儿回不去了啊?”那位警员是地方人士,善意提醒道。
所长伸指差点戳到了他鼻子,愤愤回着:“你小子想偷懒明说,哪有这么吓唬人的?”
“我偷什么懒?淋成这样坐着还不如站着,我倒想偷懒啊……啊……快躲开。”那警员大喊了一声,不远处站着的两位同事闻听发愣,他边喊边奔上去,那两位堪堪一缩身,轰隆隆,山上滚下来几块大小石头就在众人所站位置。人跑了,车没跑,咣咣咣地把小警车给撞了几家伙,那车晃晃悠悠地差点滚下山路。
“一二,加油……一二,加油。”
惊变之后,雨中只能听到所长声嘶力竭的指挥声音。
哦,开始从泥里往外推车呢……
驳杂的屏幕影像已经无从辨认,不过能听到喊着号子推车的声音,在行动变更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传回来了让指挥部啼笑皆非的一大堆信息。
走错路失去方向的,车抛锚陷在庄稼地里的,还有被村里当成贼撵的,水土不服的外勤闹出了一堆笑话,可也怨不着那些老百姓啊,大半夜的又不穿警服,慌慌张张在山里蹿,你说你是警察,谁信啊?咱村里别说警察,就连坏人也懒得来。
“桑村这边也失去方向了,据地方派出所反映说,应该有四五条路,但是他们也不太清楚。”
邱小妹又报上来一个信息,现在技侦都闲了,云城这头,也是凭着电话和步话建立联络,一场大雨,把所有的现代设备的效力都打没了。
总队长程长峰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愕然问着其余几位指挥员:“你们这儿,咋这么多路啊?”
“是这样,总队长,也是我们这儿的一个特色。”孙进主任介绍道,午马等三市有“三小”出名,分别是小矿、小路、小高炉,也就是那些违建的小煤矿、小高炉、小化工厂,为了躲避检查,都不走寻常的路,怕被查住。所以久而久之,这几地村镇之间,倒有了不少村民自建的小路,专供这地下产业输出产品,地方已经三令五申,不过收效甚微。
“不是畸形的产业结构,都出不了这么个庞大的制枪团伙。”总队长评价了一句,俯身问邱小妹道:“有办法捕捉山里信号吗?手机、汽车、红外影像什么都行。”
“只要一过枣园一线,就进入山区里,植被地表覆盖很密,从空中发现不了什么,现在申请卫星搜索也来不及了,只有G**信号可以试试。”邱小妹道。
“那就别愣着了,赶紧。”总队长道。
邱小妹得令,向网安总支申请着权限,这之间,又要有一个漫长的等待。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失去目标的外勤追踪各组陷在大山深处像没头苍蝇乱转悠,两个指挥部里,指挥员不是干瞪眼没治,就是像程长峰这样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个不停,似乎只有这样机械的简单动作重复才能消减一点焦虑情绪。
可消减,抵不过增加,两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轰轰隆隆”,发动机在轰鸣,“噌噌哗哗”,泥浆飞溅,终于脱出了泥地,开车的邢猛志出了一身汗,车驻停,他看看前方,忧虑道:“过不去了,太危险,雨天土路太滑,稍不小心就得掉沟里。”
“那这一组连人带车就守这儿吧。”席双虎道。
二十公里,五个组,已经驻下了三个,都是邢猛志选择的位置,充分考虑到了实际情况,不是凹处就是山洞口,既方便驻守又方便出击,两组又向前推进了十公里,车能走的路算是到头了。
“这儿离好汉坡还有多远?”武燕问。
“应该翻过山头就是,坐标很接近,而且这是条通往老贯窝唯一的路。”席双虎道。
武燕检查着武器吩咐着:“你们俩守车,猛子、双虎,咱们再推进几公里,这处凹地不便于观察。”
“行。”席双虎没二话。
“保护好武器,这么大的雨,枪要击发不了可出洋相了,车上没雨衣……喏,避弹衣凑合吧。”武燕说着,避弹衣扔给了邢猛志。邢猛志顺手又扔了回去,愤愤道:“死沉死沉的,我不穿。咋,真让我挡枪,挡也得你俩挡,我是领导啊。”
“这不就一件,还是领导穿吧。”席双虎道。
突来任务,每车一件避弹衣标配,是要给突袭在最前面的人的,武燕、席双虎不愿意穿,邢猛志拒了,回到武燕手里。武燕顺手一扔道:“也是,那都别穿了,凭运气吧。”
“嘿,别价啊,你俩咋这样?”席双虎捡起了避弹衣,安排两位守车,跟着追上去了,不过三人争执着,还是都没穿。要不穿这玩意儿拿手里可有点累赘,席双虎还提着夜视和热成像仪呢,几乎是哀求地说着:“武姐,不能你俩拌嘴,东西全我扛啊,好歹分担点责任嘛。”
武燕这才醒悟,三人分着照明、仪器,轮到拿避弹衣,邢猛志开口了:“燕子,你穿上吧,看见目标你肯定跑得最快,我们俩全靠你了。”
“骗我穿上?”武燕警惕问。
“论战术论枪法,席队排你后面,我又是辅警,总不能让我冲锋在前吧?更何况,这么大雨,都未必能碰到。”邢猛志道。席双虎也劝着:“真得您穿,我们外勤的规矩从来如此,只有冲在最前的兄弟有资格穿,你不光为自己挡。”
愣了下,席双虎又补充了:“纠正一下,您不是兄弟,是姐妹。”
“好吧,你们答应以后别当我是兄弟我就穿。”武燕意外道。
嗯?什么意思?邢猛志和席双虎好奇,似乎燕子变性了。
“我要做回女人,这任务完了等我回去,我申请回内勤。”武燕说着,真穿上了避弹衣。前行时,邢猛志和席双虎还愣着,几步后武燕回头催着:“快走,愣着干什么?老子要做回女人,想谈个恋爱成个家不行啊?”
邢猛志和席双虎扑哧一笑,咬着下唇不敢出声,乖乖地跟上去了。
半个小时后,三人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了坡顶,雨色稍缓,黛青色的夜空下面能隐隐看到深黯的山脊,它们像蛰伏的怪兽静静地待在视线中。
身处此间,荒野、雨夜、薄衣遮不住的孤独和冷彻伴着莫名的恐惧来袭,不由得让人打了一个寒战……
时间指向二十时五十分,手术室的灯光在叮声轻响之后,变成了绿色。
早枯坐等了很久的任明星、乔蓉、丁灿等人快步迎了上去,自手术室推出来的华启凤面色苍白,不过精神尚好,三人俯在移动床边问候着,却被医生拦下了。丁灿就直接问医生了,医生淡淡说道:“扎破了左腹,污染性创口,已经处理了,得恢复一段时间。哦,家属,谁是家属?”
这下把三位问晕了,乔蓉难堪了,丁灿讷言了,任明星解释着:“他是警察,出任务公伤,家属现在不在,不过我们都算,要干什么吧?交钱,还是签字?”
“医生。”华启凤突然伸手,握住了医生的手腕。医生俯身,他附耳说了句什么,让这位医生诧异了一下,然后回头说着:“好吧,你们留下一个人陪伺就可以了,病人需要休息,别打扰,就别跟着吧。”
三人跟着到病房,却被隔在门外了。进门医生摘下了口罩,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老人,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华启凤却开口道:“谢谢你啊,大夫。”
“您的年龄?这么大年龄还需要出任务吗?”医生不解地问。
“我是退休返聘回单位的,所以理论上,还是在职警察。”华启凤微笑道。
“假如是这样,那你们的职业就太过分了,您的病情……”
“我的病情单位领导知道,但是,别告诉外面那几位小同志。”
医生愣了,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我纠正一下,你们的职业不是过分,而是太不人道了。这种污染性创口会加速病灶扩散。”
“我知道。”华启凤打断了医生的话,像病在别人身上自己根本无所谓一样笑道:“您觉得我很沮丧吗?或者想不开,需要您的安慰吗?”
这老头乐观的,一点也不像伤员,医生瞅了半天,摇摇头走了。很多病人不可理喻,今天这位尤甚,不可理喻到医生似乎都有点凛然起敬,在医嘱上重重签了四个字:建议转院!
可能有什么变故发生,守在外面的几人很快接到了贺炯支队长的电话,他已经自省城往午马赶来了,电话里严令乔蓉、任明星等人不许扩散,不许透露华启凤的病情,把三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警听得一头雾水……
时间指向二十一时整,雨忽大忽小,黑暗的田野里亮着一盏灯,不,两盏忽明忽暗的灯,这里地处什么地方似乎连司机都不太清楚,他回头问道:“三哥,这到地方了,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
“过了岳村了,翻过条沟就是上泉。”黑暗里郭三枪的声音。
说话的是米向军,他发牢骚道:“这路也太难走了。”
“难走的路才安全,黑矿、逃票的煤包括其他黑货,很多都走这儿,这可是闹爷的发家路,绕着就能出省界。”郭三枪道。
“闹爷看样子是回不来了啊。这动静大的,连村里都贴着扫黑除恶的标语。我听说啊,前些年发财的村长支书,成串成串地往里提溜,只要拦过路要过钱,哪怕就街上的小混混也给弄进去判两年。”二米心有余悸说道,外面的社会实在太险恶,亏得兄弟们都窝在山里。
郭三枪欠欠身无所谓地道:“一张一弛嘛,坏人嚣张几年,然后好人再嘚瑟几年,全是好人或者全是坏人,这世道反而没意思了。”
“咱们算什么人?和好人肯定不搭边,和坏人呢,又有点距离,不好说啊。”二米如是道。
郭三枪难得地笑道:“咱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是恶人,鬼见了都绕着走的恶人。”
不在好坏之列的恶人,二米深以为然,车驶到稍宽阔的地方,他叼上了根烟,给郭三枪发了一支。两人凑火点上,一中断话题转了,二米想起个事来说着:“今儿老地方去了几个司机啊,说好晚上拉机器走人呢,这天气怕是不行啊。”
雨天路滑,即便是载重的三轮在泥地里也不好行驶,郭三枪摁下车窗伸手探探道:“是啊,看来得耽搁一半天,老杜那头怎么也没电话,货应该运走了吧。”
心绪莫名地跳了一下,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地心悸,就像有什么预兆一样,可在预兆未来之前,却不可名状,二米在拨着电话,准备问问……
“号码,132000×××××。杜攻城的手机。”
被缴获手机其中一部响了,现场等待已久的外勤一下子兴奋了。
前方短促的汇报,同时传给午马市、云城市两个指挥部,大屏上信号追踪定位在空旷的山区移位,嘀嘀的响声恰如此时在场人员的心跳,一直在加速,在加速……
“外勤C5组汇报,看到一辆吉普越野正向我驶来。”
步话里听到了外勤的汇报,午马指挥部,聂敬辉拿着指挥话筒的手在颤,期待是,又生怕不是。“请求是否截停。”
“原地待命。”
聂敬辉如是命令道,那个定位的光标嘀嘀嘀地移动着,现在的追踪只需要十五秒到二十秒,可仿佛过了二十天二十个月一样,终于“嘀……”一声长音,午马、云城两地技侦同时在喊:“上泉,C5组的位置。”
“截停,截停,截停……注意他们持有武器。”
“各组注意,现在命令你们赶赴坐标点,上泉方向,各派出所警力原地驻守待命。”
“各组注意,现在是红色紧急命令,所有人检查武器,离坐标点最近的各组放弃驻守,马上赶赴现场。”
“C5,回传影像。”
静默的指挥系统里,瞬间乱了,自天网大屏上看,代表驻守警力的各个红标点,发散式地向上泉村包围上来……
现场亮起第一束灯光的时候,郭三枪蓦地警觉,然后伸手夺走了二米的手机,顺手往窗外一扔,随即听他骂着:“你把狼全招来了。”
“什么?啊?”二米一看前方吓了一跳,一辆黑漆漆的车挡在前方宽阔处,当前一位持着微冲,像写着“停”字的信号灯。
“冲过去。”
“啊?”
“不冲只有死路一条,这儿会被围上的。”
“妈的……”
二米一咬牙,表情狰狞,嘴里嗬嗬有声,一踩油门,车在泥路上吼着加速了,同一时间,郭三枪娴熟地扣下了枪机,一伸手,砰砰两枪,当先站着的警员像被车撞了,后仰栽倒,鸣枪声中,后面那两位迅速躲回车上,伸手向来车射击。
“砰——”一枪,击碎了前车的倒视镜,车前开枪的警员被压制了。
“砰——”第二枪,射在轮胎上,子弹似乎擦着轮胎,听到那人的惨叫声。
呜一声车冲上来了,挤着拦路的越野车,一挤两挤,拦路车一轮下了路沿后,哗一声滚下去了,拦截的警员跟着打滚下坡躲着车里射出来的子弹,一刹那的失神,那车已经闪过去。
“砰砰砰……”连续的枪声,击在逃跑的越野车上,只是溅起了几点微弱的火星,那车飙着山路疾驰,倏忽已经逃出了视线……
“目标火力很准,我们受伤两人,请求支援……”
“C7组,他很快会到你们前方,马上设置路障拦截。”
指挥部里看到冲卡枪战的一幕,郭三枪比传说中还要猛,冲卡、撞车、逃逸几乎一气呵成,三位拦截警员反而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捕捉到的车辆影像一闪即逝,又消失在指挥部的视线里。
十分钟后,C7组的记录仪传回来了影像,这个悍匪依旧是最粗暴的方式闯关,边开枪边闯向路障。早有准备的警员嗒嗒回敬一串微冲子弹,车身迅速被钻了一排孔洞,车玻璃眨眼碎成渣了,就这都没有拦住车,那车斜斜地开下路弯,绕了个圈顺着洼地往没路的地方开。追击的警员刚刚靠上去,车里“嗖嗖”扔出来几样东西,训练有素的警员中有人猛喝:“卧倒!”
恰恰及时,“轰轰”两声土炸弹炸响了,警员们追击又被隔绝了,那车绕了个弯,一掉头,轰然飙上路面,又嚣张地沿着来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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