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哗变

赵烟萝陪同赵义去了弘道观之后,赵元佑便主动来了光明寺。

对这个难得主动的正确决定,他还是满意的。至少,成为太子这么久,之前还从未有过被专门记录言行举止的规格待遇。

“身体是痛苦的,精神是愉悦的。”

第一天入睡前,赵元佑脑海中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只记得,是赵烟萝的那个义妹说过的。

可另一方面,赵元休却是被持续多日、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折磨得苦不堪言。

此时此刻,他盘坐的蒲团下面,是之前为他输送来无数欢愉放浪时光的密道。

每天捱到晚上的时候,赵元休甚至有种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钻进密道的疯狂冲动,可终究,还是被指甲刺进手心的刺痛感觉给拦住了。

仅存的最后一丝乐趣,竟是来自于能渐渐将方云虎送来的粗茶淡饭咽下喉咙的痛苦快感。

除了上茅厕,就只有每天早上,去不远处的毗卢殿里拜佛听经的时候,两人可以出来透透气。

初九这一天的早上,两人拖着同样疲惫的身子,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如往日一般地进了毗卢殿。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马上便深深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只见非长老,右手拿着一根约三尺长、挂满铜铃的短棍,左手轻击磐钵,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狠狠抽打着跪坐在蒲团上、**着上半身那人的头顶。

磐音扬扬,铜铃阵阵,夹杂着皮肉绽裂的暗响,一齐传到殿门口时,通通变成了刺耳的鬼哭狼嚎。

赵元休第一时间便被吓得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痛哭。

赵元佑强忍一会,很快也双膝跪地,却是双手合十,两眼清明地望向正前方的两尊菩萨,开始傻笑起来……

自从香山回来之后,除了颜正偶尔要上朝或者去校订书稿,颜府上下几乎都闭门不出。甚至连还在上学的颜彪都被留在了家中,转由颜宁辅导教习。

由于谢绝了所有的拜会礼往,过年这几天,颜府内十分冷清。

期间,冯宽让萍儿过去询问了几次,得到的回复都是:

不得安宁,无需挂牵。

一开始,冯宽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陈志心里明白却不肯说。直到孙思邈过来之后,才渐渐解开了冯宽的心结。

颜府,除夕夜。

不同于往年各族人齐聚一堂的热热闹闹,桌上只有颜直、颜正、颜宁加颜彪四人,从头到尾的安静,终于让忍耐了很久的颜彪彻底爆发了: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颜彪起身将碗筷狠狠砸向地面,撕心裂肺的哭嚎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姐姐不说话,爹爹不说话,爷爷也不说话……呜呜呜……

不让我去学堂读书,不让我出去找小夜他们玩,过年也不许我放烟花……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改还不行吗?我通通都改,呜呜呜呜……”

颜直踉踉跄跄地过去扶他起来,“好孩子,你做的很好。都怪爷爷,是爷爷错了……爷爷,这就带你去放烟花……”

颜彪破涕为笑,点了点头,拉着颜直就要往外走,颜宁赶忙过去扶住颜直,颜正却忽然开了口:

“慢着。”

三人齐齐一震,颜正起身缓缓走过去,将自己的大氅给颜直披上,又蹲下身,给颜彪穿上厚袄,一板一眼的说道:

“玩可以,别冻坏身子。”

刚刚说完,门窗忽然变成了一片亮白。

颜正愣了一下,走过去推开门,几个大人瞬间被眼前的异象震慑住了。

唯独颜彪,却是异常兴奋地冲出到院子里,一边在雪地里打滚,一边不停地大喊大叫,仿佛整片天空,都是为他而亮的一样。

正月初九,大雪初晴。

颜直、颜彪在扶云居前院,跟着冯宽学着打太极,后面还跟了大大小小一群人。完了之后,颜直拉着孙思邈问道:

“孙先生,子虚这小子说,打太极可以延年益寿,我怎么练了一会,感觉摇摇晃晃的呢?”

“老先生,在您面前,我哪里能称先生……就叫我小孙好了。”

孙思邈苦笑几声,认真解释道:

“老先生积忧多日,闲静太久,身子还没活泛起来,自然会有些不适。

阿宽这套太极拳,舒身静心,修神养性,男女老少皆宜,看似简单,实则妙不可言。您的这个学生,实在让人惊叹不已。”

冯宽在一边偷听一会,过来强忍着欣喜和得意,克制地笑道:

“咳咳……老师啊,萍儿她们做了一大锅豆腐脑,好久没过来,我带您尝尝去?”

“爷爷……我想在这里玩。”

颜彪抱着冯小夜胳膊,“素儿妹妹,药离弟弟,你们喜欢和我玩不?”

周素儿连忙躲去药离身后,露出小脑袋,嘟着嘴道:

“我可打不过你。”

众人哈哈大笑,忽然颜宁出现在门口:

“爷爷,有要紧事!”

“宁姑娘,什么要紧事比吃饭还重要?这么久也不过来玩,萍儿、果儿整天还念叨呢,走走走!”

冯宽过去准备迎她进来,颜宁摇摇头,往后一步直接退到了门外:

“爷爷,是一个叫范登科的,好像,是您以前的学生……”

颜直眉头微皱,想了一会,“子虚啊,我先回去一下,小彪就麻烦你多看着点,别太由着他性子。”

冯宽在门边尴尬笑道:“有小夜和阿离在,老师您放心。我这里小孩子多,大孩子也不少的。”

回到颜府,颜直笑道:

“宁宁,你是不是对子虚有什么意见?或者……他干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坏事?”

颜宁苦笑摇头,没有解释,一会去了书房,将一只打开了的包袱递给颜直。

“爷爷,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本旧书。”

颜直打开信,里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于尧山县范大人新坟外拾得旧书一本,坟空,不见尸骨。”

颜直、颜宁相视沉默。

放下信,颜直仔细拿过那本破旧的《论语》,看了半天,忽问道:

“宁宁,你刚才说什么……我的学生?在哪里看到的?”

颜宁苦笑一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个字……有点像爷爷您年轻时候写的。”

颜直默默念道:“酒醉归家,赠路边痴儿范登科,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爷爷?”

“宁宁,快去问问你爹,尧山县有没有一个叫范登科的官吏!不行……你爹那个书呆子,问他也是白问……”颜直一时犯了难。

“爷爷……根据这信来看,这个范大人,应该是刚刚去世没多久。

我记得……尧山县好像是归刑州管的,离咱们这里很远呢,都快到太原了。”

“刑州……”

颜直又拿起信来看了一遍,忽然身子一颤,“新坟……看来……那些传言,应当是不会错了。”

想到这里,颜直眼神一黯,“廷宜啊……当初你来问,我就应该阻止你的。

唉,怎么最后,弄成了这个样子……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啊!”

屋内一阵安静,颜宁忽道:

“爷爷,这个包袱,是管家早上在正门口捡到的,肯定是有人知道了,这书是您送的……”

颜直哂笑连连,“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放浪不羁,自认为才学无双,曾四处留墨,有人认得这字也不奇怪。

只是可怜这苦娃娃,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最后,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两国交战,伤亡在所难免……范大人想必是为国为民而死,被辽人所恨,才遭此厄难。”

“那还是前朝的时候,当时我还是国子学的祭酒。有次去拜会相爷,从相府出来时,管家给了我一本论语,说是相爷送我的,让我回去重新再读读。

我当时那个心高气傲啊,嗨,恨不得当场就把书给撕了,后来我再没去过相府,那本书倒是一直带在了身上。

嘿嘿,谁能想到,那位相爷的亲外孙,如今就住在我们隔壁,还称我为老师。

这种缘分,实在是奇妙啊!”

颜直笑了笑,放下信,叹了一声,“后来又过了几年,一次从老友家里喝醉回来,路上看到一边卖着烧饼、一边拿黑炭在地上练字的范进。

感怀之际,我便把这书和身上的袍子都送给了他。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名满天下了,送他袍子只是觉得可怜。

送他书,更多的是一份脱离推却的自得自满,谁想到这娃娃竟……

唉,自那之后,这娃娃也从未与我联系过,如今如此……想必,是他的后人遇到了困难。

宁宁啊,陪我去一趟户部章大人府上。我这个不负责任的老师,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正月十一,正午,宜聚集出行,忌妄言妄语。

赵义居满十日出来,阳光明媚,一时心情大好。观主张伯端领着明鸿、玄秀清等过来笑道:

“陛下诚心正义,天尊知矣,华光阳日,扫阴去霾,其德无量!”

赵义内心里面仅剩的一丝不安,此刻也终于消散无影了。

“师尊居此观弘大道,吾感念颇深,待太上诞辰,吾再来亲侍左右,聆听道法。”

在明鸿与玄秀清的拥送之下刚出观门,赵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只见颜直长跪于阶下,见皇帝出来,举书悲声:

“陛下,吾有一学生,姓范名进,字登科,年六十中进士,赐尧山县令。以孤城御辽军两日,累至身死,葬于荒野。

而后尧山一夜成飞灰,百姓身俱灭,忠勇仁义变成玩忽职守,以至坟开棺裂,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敢问陛下,此事,可知否??”

“吾……不知!”

赵义平平淡淡地说,“王总管,去扶老先生起来。”

“滚开!!”

颜直须发皆张,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朝着走过来的王继恩怒吼一声。

王继恩面色一青,马上又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大学士颜正也赶了过来,朝赵义行完礼后,一言不发地脱去官服,跪在了颜直身边。

渐渐地,弘道观对面的国子学,不断有人涌出,加入进来。跪下的人越来越多,远远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烟萝站在赵义身后,望着台阶之下的雪地上,密密麻麻的这一群人,阳光照射在身上,她的身体却开始不停地颤抖。

赵义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

“老先生所言,吾自会调查清楚。诸位皆是我大宋栋梁,何不移心于正道?”

“廷宜,老夫问你,何为正道?”颜直一脸正色,字字铿锵。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为正道!”

“士为国死,却形神俱灭,身家不存,国与天下,安在哉?”

赵义沉默,颜直追问道:

“廷宜,你可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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