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次突围的激战中,司马灰的左肩也被手榴弹破片所伤,弹片虽然不大,但深可及骨,血流不止,幸得罗大海舍命将他背了回来,可是在深山密林之中,缺医少药,根本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
游击队里唯一懂得医术的阿脆,是个瘦骨伶仃的湖南女孩,心地善良,爱干净,哪怕是在深山老林里躲避追兵的时候,也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是当年跟着老夏一同南逃的成员之一,曾在插队的时候做过赤脚医生,懂得些药理,尤其擅长给人接骨。
阿脆看了司马灰的伤势,如果不尽快用刀子把弹片剜出来,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危及生命,她立刻着手准备,同时问司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马灰在夏铁东死掉之后,心中极度沮丧,加之肩上伤口血流如注,脸色变得惨白,但他并不想让同伴为自己担心,硬撑着对阿脆说:“你那有什么家伙,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我要是哼一声,我都不是人揍出来的。”
罗大海在一旁关切地说:“你他妈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为你是关公啊,刮骨疗毒连眉头都不带皱的。到时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劲叫唤,这又不丢人,要不然我找块木头来让你咬着磨牙。”
司马灰咬着后槽牙说:“其实我看关云长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历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国起义的时候,好多被俘的将领都遭受了凌迟之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地在身上割肉,哪个用过麻药了?这就叫视死如归,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罗大海算是对他没脾气了,摇头说:“你小子真是黄鼠狼子啃茶壶——满嘴都是词儿啊。”
阿脆对司马灰说:“你也别死撑了,我刚刚在附近找了几株鬼须子,这种野生草药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还是会很疼,你要忍着点。”
司马灰不再说话,忍着疼让阿脆剜出手榴弹残片,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当真硬气,始终一声没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弹片,用草灰消毒后进行了包扎处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红了,止不住落下泪来。
司马灰忍着疼问她道:“阿脆你哭什么?”
阿脆低着头用手背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我刚才想起以前从国内一起出来那么多人,到现在可就剩下咱们三个了。”
提起这件事,司马灰和罗大海也都觉得揪心,许多死在缅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壮烈,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默默躺在了异国冰冷的泥土之下,永远都回不了家,而家里的亲人却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罗大海沉默了半晌,摇头叹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游击队散起架来比纸糊的风筝还快。”
司马灰无奈地说:“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给弄到这鬼地方来,他也照样玩不转。”
司马灰等人带领的这支游击队,能逃的早都逃没了,剩下的成员大多是被军政府通缉之辈,一旦被抓住了准没命,绝不会有好结果,既别指望着出去谈判,也别打算缴枪投降,如今被围困在野人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游击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逃进野人山中的原始丛林,但是缅甸人对此地简直是谈虎色变。丛林深处根本没有道路,地形崎岖,环境复杂得难以想象,除了不见天日的茂密丛林和沼泽地,更有毒蛇恶兽出没无常,妖雾瘴疠肆虐,进去就别想出来。这些年来失踪在里面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
据说迄今为止人数最多的一次,是日军一个师团有两千余众的残部,被英军打得走投无路,被迫撤进了位于野人山南侧的大沼泽,结果刚进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无数鳄鱼的袭击,两千多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鳄鱼,仅有少数几人得以幸存。
所以游击队根本不可能活着从野人山里走出去。退一万步说,就算侥幸逃出野人山,缅北也肯定没有立足之地了,只能越境回到中国,但司马灰这伙人都是从劳改农场里偷跑出来的,此时再回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罗大海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画了叉,表示现在的情况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问司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没有?咱们现在就是这么个处境。”
司马灰点了点头,苦笑道:“明白了,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都没有,反正横竖都得死,就看最后是怎么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无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许多:“既然怎样都难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虏被处决,咱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山老林里。”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也有此意,寻思着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谁命大活着走出去了,就尽量想办法返回中国,随后的事就听天由命了。甭管怎么说,回到国内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里了,最起码也得先交给有关部门审审再毙,总好过被缅甸军阀抓住,那伙人可是二话不说,直接拿枪对着你后脑勺就搂火。
三人心灰意懒,商议定了去向,就把游击队里还活着的人,包括伤病员都召集起来,跟大伙儿讲清楚现在深陷绝境,不得不分散突围。所谓“分散突围”,也只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说咱们这支队伍从现在开始,不再有建制和纪律的约束,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
消息一宣布,众人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大伙儿全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后,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选择的道路。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宁可被政府军捉去五马分尸,也不敢再往丛林里边走了。
但决定要走野人山这条路线的人,除了司马灰他们三个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缅甸少年,这小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也没个正经名字,瘦得像只猴子,穿着件破纱笼,剃着光头,憨头憨脑,整天一副嬉皮笑脸的傻模样,游击队里的人都称他“Karaweik”或“Kara”。
Karaweik是当地传说中的一种鸟,因为缅甸人的生肖与中国不同,只有八种,根据生于星期几来决定属什么:星期一是老虎;星期二是狮子;星期三比较特殊,上半天属双牙象,下半天属无牙象;星期四属老鼠;星期五属天竺鼠;星期六属龙;星期日则是妙翅鸟 。依此判断,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国话管他叫“星期天”。
Karaweik还是两个多月以前,被夏铁东从缅北一个村子里救出来的孤儿。他的家人都在战乱中死光了,此后就一直跟着缅共人民军到处走,撵也撵不开。现在夏铁东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着司马灰走。
司马灰心想:“这小子还以为跟着我们往前走就能活着突围,却不知我们三人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给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说:“你上庙里当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里肯听,他是个死心眼儿,只要认准了的事儿,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他虽然能听明白汉语,却仅会讲几句非常生硬的中国话,司马灰也对他讲不通什么道理,无奈之余,只好带在身边一同进山。
司马灰认为落到如此境地,无所谓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而阿脆在老家有个弟弟,但是自己身在缅甸与国内音讯隔绝,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算起来也该同Karaweik年纪相仿,她就拿Karaweik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照顾。
司马灰和阿脆倒还好说,唯独罗大舌头不怎么待见Karaweik。因为当地人都是极慢的性子,随你怎么催促,照样不疾不徐,就连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发,那是由于当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习俗,女的进庵做尼姑不能还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则是随时随地,想什么时候还俗就什么时候还俗,到庙里当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因为心情好了,去当两天和尚高兴高兴;也有的因为不走运,就出家做几天僧人去去晦气。
由于佛法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当地人变得悠然懒散,许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从来不着急不发愁,死就死活就活,因为这辈子过完了还有来世,犯不上为了眼前的事情焦虑,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们的这种“消极人生观”令罗大海十分反感。
罗大舌头抱怨了一番之后,见其余的人都已四散离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烧毁,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摆弄那部军用无线电台,便催促说很快要进入原始丛林了,必须轻装简行,现在也没兄弟部队跟咱联系了,留着这部电台就是个累赘,趁早砸掉算了。
虽然那部破旧的电台里全是噪声“刺啦刺啦”响个不停,人语声模糊难辨,但这时阿脆正听得仔细,完全顾不上理会罗大舌头在说什么。阿脆近几年来经常找机会跟当地人学习语言,几乎可以算是多半个翻译,此刻捂着耳机全神贯注地收听,脸色越来越不好,她似乎从那时断时续的嘈杂电波中,得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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