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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你呀。”乌胡鲁略为惊奇，一丝笑意爬上他的脸颊，“有趣。”他经历的风风雨雨不知道有多少，眼前这件事，也将是无数风雨中的一件。时间多得很说，他并不着急。近旁的八个天神卫举起了手中的热熔枪，他挥手止住了天神卫的行动，又等现场的众信徒安静下来，这才对袁乃东说：“何子荣呢？你在这里，那他多半已经死了。”

袁乃东说：“本来不想杀他的。”

“可怜。”乌胡鲁的和蔼前所未有，仿佛何子荣真是他的孩子。从精神层面上来说，何子荣以及和何子荣一样的重生教信徒，还真是乌胡鲁的孩子。他叹了口气，道：“袁乃东，我见过你父亲。我听过他讲的一个故事。”

“《猎人、狐狸和鬼》？”

“对，就是这个故事。卢文钊讲的这个故事太有名了。不对，我没有见过卢文钊，也没有亲耳听卢文钊讲，而是听别人转述的。这个别人，是护士，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不记得了。重生了太多次数，我的记忆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了。”乌胡鲁陷入了沉思，“但我记得故事的内容，记得一只孱弱的鬼找猎人帮忙，驱逐占领了它家的狐狸。我还记得结论，说人类是一体的。”

袁乃东说：“这一次，我们需要想象，想象人类是一体的。想象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想象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想象太阳系里的每一个人，想象你自己，都是人类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在这个大家庭里，我们休戚相关，我们荣辱与共，我们风雨同舟。请你记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还要告诉你的孩子，如果可以，也请铭刻在基因上：人类是一体的。”

“记得很准确嘛，卢文钊就是这样说的。”

那是父亲年轻时做过的最为霸气的事情，可以吹嘘一辈子那种。袁乃东可没有少听父亲讲过：“2077年12月30日晚，我父亲劫持了在量子寰球网上过新年的四十亿人。这是史上规模最大的劫持事件，空前绝后。我父亲本是一档科技节目主持人，在劫持了四十亿人后，他干起了老本行。先是讲了《猎人、狐狸与鬼》的故事，又讲了一个著名的多巴假说，最后说了刚才我说的那段话。”

“对对对，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乌胡鲁的神情变得异常专注，“这话原本平淡无奇，并无多少新意，就是强调面对铁族亡种灭族的威胁，人类要团结一致对付铁族，也不是什么新鲜论调。甚至可以说大而无当，根本只是许下了一个苍白的诺言，团结成一体就可以打败铁族。那由谁来团结？团结谁？如何团结？以何种方式团结？这些细碎却无比重要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现在，这些问题有答案了吗？”

“有了。”乌胡鲁说，“由我来团结，团结重生教的信仰者，以重生教的方式团结。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其结果，你已经看到了。整个地球，都置于重生教的统御之下，这是空前的第一次，也是绝后的第一次。重生教能够摧枯拉朽，一统地球，你的父亲卢文钊是最应该感谢的人之一。因为借助量子寰球网神奇的传播力，卢文钊真的在数以亿计的世人心中种下的‘人类是一体’的观念。所以，在传播重生教的过程中，我没有遇到多大的心理阻力。”

“这不是我父亲想要的结果。我父亲讲那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碳族能够弥合分裂，将松散的力量团结到一处，找到与铁族共存的办法。不是为了重生教……”

“但这是现实。无比冷酷又无比真实的现实。不是别的，就是重生教统一了地球，是重生教将碳族团结成一个整体，创造出数不尽的神迹。而且，故事一旦讲出，如何理解，就成了听众的事情。”乌胡鲁微笑着点头：“在我心目中，你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雄。”

乌胡鲁所说的，逻辑上是完全成立的。像重生教一统地球这样复杂的事情，原因不可能只有一个。崔玺晶就说过，重生教之所以能够迅速扩张，是因为时代的列车开得太快，被抛弃的那些人只好全力以赴去拥抱重生教。必须加入，必须信仰，不能怀疑，不能退出。在重生教的集体怀抱里，无比温暖。然而……

袁乃东沉默了片刻，说：“我父亲卢文钊后面的故事你就不知道了。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后来和我母亲结婚，到了火星，继续生活；后来他参与创立了碳铁盟，一个非政府组织，致力于碳铁两族的共处，结果两边都不讨好；后来的数十年里，他深受脑伤的困扰，当年他劫持量子寰球网上四十亿用户的时候，接受了超限的信息，导致他分裂出数十个人格……”

“非常遗憾。”乌胡鲁叹道，“我是为克里斯汀娜遗憾。她这几十年，过得一定不幸福。克里斯汀娜，你在哪里？”

“不用找了，她已经离开了。”重生大典还没有正式开始，白磷团的一个战士就执行袁乃东的命令，带着萧菁离开了乌胡鲁神殿，“别想着用她来威胁我。”

乌胡鲁哈哈一笑，似乎袁乃东讲了一个低级笑话：“你说你要拯救碳族，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父母给你安排的任务啊？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你以为可以杀死我？你以为杀死我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啊，把所有的罪恶都推到一个人的身上，正是你这种人的想法。愚蠢。”

“如果是从前，我还可能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但现在我不会了。”袁乃东说，“初到地球，我对碳铁盟交与我的任务是很抵触的。目之所及，我见到了什么？愚昧，无知，迷信，顽固，僵化，狂热，自私，拒绝改变，漠视生命。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些家伙，有什么值得我费心费力去拯救？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我做起来事情来毫无主动性，只是任由各种人和事来推动。然而，一路走来，我也遇到了很多人。他们都不完美，各种缺陷，各种毛病，但他们身上的那些优秀品质却比钻石还要亮，还要珍贵。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那些信徒，其实也是重生教的受害者。渐渐地，我的想法变了，做起来事情来也主动积极得多。同时，我也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拯救者，我没有那个资格，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唤醒更多的人，推动事情往更好地方向发展。”

“所以你就上传了那些所谓揭露真相的视频？”乌胡鲁保持了脸上的微笑，“你以为你说了，他们就会相信？你不会这么愚蠢吧，要知道，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歪曲事实以迎合自己心中的理念。”

“总比不说好。”袁乃东有些无奈地说，“能救几个是几个。”

到现在为止，袁乃东还没有听到几个人讨论《重生教的真相》。只有一次，有一个信徒用最激烈的言辞诅咒了它，但旁边的信徒没有附和。这件事非常怪异，不知怎么的，不讨论《重生教的真相》成了信徒们不约而同的选择。

“哈，又在幻想自己是救世主。”乌胡鲁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这些裸猿，这些碳族的个体，这些重生教的信徒，愿不愿意被你拯救？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重生宫中众信徒齐齐答道。

“在重生教的治理下，在我神乌胡鲁的光辉照耀下，我们已经生活在白天堂里，一片安宁祥和，谁愿意被你拯救啊？”一旁的桐山和雄大声说道，“倒是你，袁乃东，更像生活在无边的黑地狱里，老是幻想着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幻想着自己能够拯救一切，挽狂澜于既倒，幻想着能够逆天改命，羽化飞升，成神成圣。然而，幻想就是幻想，与现实没有一点儿的关系，除了蛊惑人心，制造恐慌，煽动暴乱，更于现实没有一点儿的助益。”

这时，冉翠带着游击队进入了重生宫。刚才还绑在十字架上等待火刑的她，此刻手握电热枪，杀气腾腾。一队天神卫冲上去，与游击队对峙。以各种身份潜进乌胡鲁神殿的游击队有六十多人，此刻亮明了身份，手中的武器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乌胡鲁，你死定了。”冉翠吼道。袁乃东记得她听说崔玺晶死讯时的神情。那是比她自己死了还要难过的感觉。

乌胡鲁向后一靠，眼里闪过无畏且挑衅的目光，对所有人说：“来呀，来杀死我！”

袁乃东忽然一笑：“四季行宫。重生系统在四季行宫里。对你来说，皮囊不重要，坏一个扔一个，但重生系统很重要。就在刚才，我接到消息，白磷团对四季行宫的炮击，已经开始了。”

还在东支裂谷的时候，袁乃东问白磷团后勤连连长毛勇，有没有办法把白磷团的重型装备，那些榴弹炮、加农炮或者火箭炮，从山脚弄到山上去。去山上的朝圣之路是供重生教信徒步行的，没有可供这些轮式或者履带式重型装备行驶的道路。

“简单。把设备拆成零件，分批搬运到山上，再组装起来。到时候，只需要找一个平台，一个山头，或者一个斜坡，就能把白磷弹打到乌胡鲁神殿。”毛勇叼着烟，自信满满地说，“不妨告诉你，从第一眼看到乌胡鲁神殿，我就琢磨怎么把它干掉。这是出于某种怨念，亦或是军人的本能？呵呵。”

“不，白磷弹的目标是四季行宫。”

“乌胡鲁神殿呢？”

“那里我负责。”

毛勇说得容易，事实上很困难。他和黄文军一起，带着白磷团的两个连，花了六天时间，才在重生教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白磷武器的拆解、搬运、组装和布置，并且在指定时间里开始炮轰四季行宫。

乌胡鲁眼皮跳了两下：“这么说，白磷团叛变了呢？”

马承武朗声道：“不是叛变，是起义。白磷团起义了。”

“文庆裕那个老东西，还真不是省油的灯，死了还跟我捣乱。”乌胡鲁道。他不是蠢货，自然很容易就猜出白磷团起义的原因。

在董锐、杜显圣等人的带领下，白磷团的近两百名战士手执各种武器，快步进入重生宫。正殿内的气氛为之一变。与此同时，袁乃东挥了挥手，接管了重生宫的空气成像系统，将毛勇传过来的画面，放到在场诸人头顶上方的空气。有了无线网络，他能做的事情多得多。

只见五门三十二管火箭炮架设在一片浓密的千里木丛林之中，烟雾腾起，发出连续的啸声，无数颗赤红色的白磷弹，沿着一条条优美的弧线，飞过湛蓝到极点的天空。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弧线的尽头是马文济峰的四季行宫。那些白磷弹在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地方，忽然减慢了速度，前端弹头爆开，向着四季行宫喷出无数道白色或者黄色的烟柱。烟柱着地即化作黏稠的**，粘附在建筑上，迅速燃烧起来。数百个地方同时着火，高温下，那黏稠的**又流动起来，把火又传递到更多的地方。眨眼间，四季行宫的一切，凤翔、水云、赤城、随风、苍龙、烟柳、武藏、日升、鹤舞、落鲸……都在熊熊烈焰之中摇动，倾颓，坍塌，化为飞灰！

武藏馆前的巨型机甲雕像在画面中出现了几秒钟，旋即消失在烟尘之中。“烧死那个狗日的。”毛勇粗俗而发自内心的话语在重生宫里回**。

五千名信徒默默看着。画面上的火光映照在他们苍白的脸上，他们宛如没有灵魂的雕像。

乌胡鲁站起身来，展开双臂，宛如大鹏展翅：“碳族的末日是由碳族的恶念所缔造而成。倘若肯听我之敕令，必不至此……神的力量超越一切！一切能形容或者不可形容之物，都归于它，它不是存在，也不是没有。一切创造、维持、破坏，不过是它极微小的一部分，而超越于一切的它，无法被定义，无法被形容，无法被比喻。我即是神，神即是我！”

他的宣讲仿佛是白磷弹袭击后剧烈燃烧的四季行宫的旁白。袁乃东对乌胡鲁，也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不管重生系统在四季行宫的哪里，三轮白磷弹轰击，相信你仰仗的重生系统将连个渣都不剩。我知道，没有重生系统，你什么都不是。重生系统毁灭之时，就是你的末日，织田敏宪！”

袁乃东叫出了乌胡鲁的本名，这令乌胡鲁怒极反笑，只是阴恻恻的，宛如夜枭。“你死过吗？我死过。死过好几次。七次，还是八次？记不清了。次数已经太多，多到令我恍惚，令我麻木。”乌胡鲁定定地望着袁乃东，“我的大脑向你开放，来吧，看看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数的信息向着袁乃东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