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临时的行动,月星派出所突然间人满为患了。
三大队鲁江南和七队田湘川队长应支队长要求召来了数位警员支援,而且全是新人。两位队长都有点纳闷,平常审讯都得挑有经验的人上,这回偏偏要挑没经验的。
所长办公室都被贺炯和谭嗣亮占用了,谭政委没多解释,就开始安排:“两个字:扯、磨。不需要突破。也没什么可突破的,你、你,负责一号间;你和你,负责三号间。各队长、副大队不许出现,守着派出所门吧,今晚就搁这儿办事。”
扯就是东拉西扯,磨就是磨时间,一般都是对付涉案不重的嫌疑人,扯一扯、磨一磨没准儿能有发现,平常各队警力都紧张,从来没有专门干过这事。今天没经验的全上审讯,有经验有职务的办闲事,就算有质疑也被贺支队长的黑脸吓得闭嘴了,众警员各司其职,迅速散布到派出所的狭窄问讯间里。
第一步,上交随身物品已经完成,只有手机、钱包、各类卡,不出意料果然没有搜到任何违禁物品,除了毒强的一把匕首。
七个嫌疑人排了一排站着,民警挨个发着小塑料盒子,指指卫生间。涉毒人员被抓后初始步骤:验尿。
验的时候都有民警盯着,葛二屁憋了半天道:“哥你别这么看着行不?尿不出来啊。”
“赶紧的!”民警道。
“我不吸毒,我是无产阶级,穷了这么多年了,哪吸得起。”葛二屁道。
“别废话,进来了都得检。”民警依然不为所动。
油盐不进,嫌疑人没治了,好一会儿才憋了出来,民警在尿液里蘸了试纸,叫着下一位。
这些人虽然怪话说得五花八门,可人还算老实,检验完毕,各进问讯间,这时候,扯、磨就开始了。
一号间。
“姓名。”
“张强。”
“年龄。”
“三十三岁。”
“今天晚上谁约你去月星小区门口?”
“没谁,闲着没事逛去了。”
“这么多人一块儿逛?”
“恰好就碰到了!”
“这么大的城市,六七个人走着走着凑一块了?”
“警察叔叔真英明,还就巧了,一下子都碰着啦!”
民警:“……”
三号间,高久富正歪着脑袋,斜斜地觑着对面警员,似乎在搜寻记忆里重合的影像。
“鼎鼎有名的孬九啊,上次怎么进去的?”
“做买卖进去的。”
“做买卖?你倒会给自己定义啊,贩毒也叫做买卖?”民警道。
“卖啥不是卖?为啥贩毒就不是做买卖?”孬九不屑道。
“看这行头,重操旧业了?”民警道。
“说话要讲证据,不能诈得这么没水平啊。我知道了,你们是新料,呵呵……”孬九意外地笑了,更不在乎了。
“新料”是涉毒人员对新式毒品的统一称呼,后来延伸到新人的概念上。那两位来自禁毒大队的早已哭笑不得了,嫌疑人的底子都没摸清呢,自己人的底倒被看穿了。
五号间,龇着一嘴黑牙的奉成标,时不时冷笑两声,翻来覆去讲着一句话:“甭费劲,我就是吸食人员,强戒过三回,跑过一回,进过看守所四回。你们这儿条件太差,赶紧把我送走。”
民警:“问你话呢,不说清能送你走?”
“少吓唬人,我在看守所住得比家里还长,要有什么事能让你们这些面嫩的对付我们?还在这小破派出所里?甭费劲,我就是吸食人员,强戒过三回,跑过一回,进过看守所四回,你们这儿……”
问话卡住,这货有点神经不正常的反应,再加上龇着一嘴黑牙,小民警看着都怵。
普通嫌疑人是难抓,好审;而涉毒的大部分就这样,好抓,难审,不过一会儿验尿结果送到了支队长的手里,结果显示:奉成标(黑标)、朱波(猪皮)、马立军(马猴)甲基胺类都呈阳性,那这三位肯定是瘾君子没错了。
不过这个结果恰恰让贺炯意外了,他递给了政委道:“张强的毒龄有些年了,要不也不会有毒强这个诨号,居然检测不到。”
“您的意思是……”谭政委思忖道。
“肯定戒不了,如果戒了,那就有问题了。”贺炯道。这个问题比狗真的改了吃屎还严重。
“呵呵,没什么证据,只能当普通的传唤处理。”谭政委提醒道。
“那位平哥怎么样?”贺支队长问。
“什么都不说,只要求见律师,给我们民警讲他的个人权利,有文化的坏蛋,更难对付啊,他知道轻重。”谭政委道。
两人且行且说,到了一处封闭的问讯间,推门而入时,邱小妹正连接着电脑和手机。支队长问道:“机主不会发现异常吧?”
“不会,我是把手机整个做了一个文件镜像,回去后解压处理、分析,这需要时间……对了,支队长,少了一部手机,是一号嫌疑人,随身物品没有手机。”邱小妹道。
“啊?!”政委和支队长齐齐惊声。
“先把其他几部都做了。”支队长不耐烦道。
两人正要出去时,邱小妹出声道:“支队长、政委,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谭政委道。
“我们这么做合法吗?”邱小妹胆怯却坚定地问,“任何未经授权的登录行为,都属于违法。我觉得我违规执法了,至少是擦边了,对于嫌疑人的物品我们只有保管义务。”
学生警,死搬教条这就难对付了,贺炯挠着自己的短发,咧嘴、皱眉,难得被质问得这么难堪一回。谭政委笑笑道:“小同志,你多大年龄了?”
“政委,我在和您讨论法制范畴的问题,命令我服从,但并不等于我认可,法制的含义并不是使用一切手段去治人,包括非法手段。这和年龄有关吗?”邱小妹道。
“那你理解警察两个字的含义吗?警于事前,察于事后,才叫警察,所以才有传唤、拘留、问讯等方式的出现。当我们怀疑一位自然人涉嫌犯罪,而且暂时没证据时,法律赋予我们可以采取必要手段的权力,比如查证、搜身、问讯等,包括今天拘留这些人,查找他们身上是否有违禁物品。”谭政委解释道。
“但是,但是……”邱小妹犹豫了。
“违禁物也包括虚拟物品,比如你说的黑客软件,现在电子证据已经进入立法范畴了,这相当于一次对手机的‘搜身’,你说有必要吗?”谭政委道,一亮手里的报告单说,“奉成标、朱波、马立军尿检全部呈阳性,已经是涉毒嫌疑人了,你觉得支队权限不足,还需要哪一级公安机关审批,我明天亲自去审批。”
邱小妹想了想,不好意思抿抿嘴,站正,站直,敬了个礼道:“对不起,我只是心里有疑惑。”
“呵呵,所以我问你多大年龄了,我警龄三十年了,如果知法违法,也不至于还能混到今天……加油啊,小同志,我希望能一直听到你的不同的意见和想法。”谭政委笑了笑,和支队长一起出去了。
一出门,两人相视难堪一笑,贺炯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有想法啊,咱们那时候,命令一下,谁敢多个不字?”
“咱们那一代叫盲从,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年轻人有思想、有个性。”谭政委道。
“你少泛酸了,限期搁那儿呢,你跟我提思想和个性?我倒想有点个性撂挑走人,能吗?”贺炯愤愤道,不过只是惹来了老搭档一个爱莫能助的摊手讪笑。
正等着,一位更有个性的来了。“咣”一声,办案区的门被撞开了,只见周景万风风火火奔了进来,支队长给了厌烦的眼神斥了句:“你能不能像个样子?多大个人也毛毛躁躁的!”
“师父,咋能老惹您生气呢,今天让您开开心。”周景万道,迎面和政委、支队长站到一起轻声几句。贺炯果真是眼睛一亮,表情见喜,直摆手道着:“走。老谭,这头你看着。”
和徒弟一起匆匆上车,贺炯这才出声问:“确定是那人的手机?”
“您自个儿看,本来丁灿这小个子我想抓人时候用不上,没承想他管大用了,我们忙着堵人,他把镜头对准那个人了。要不是回头看了一遍,差点错过去。”周景万开着车,兴奋道。
模糊的视频中,那个平哥跑了几步就停了,然后坐到了台阶上,似乎拿着手机通话了,然后甩胳膊,看不清干了什么,再然后,很淡定地点了支烟在抽。
“这是个老炮啊,反应很快,我们这会儿都没查清身份是真是假。”支队长又看了一遍视频,好奇问道,“丁灿这个小家伙,原来干什么的?这路数我有点看不明白。这种事都提前盯上了?而且,还能拆了手机,分析软件?”
“您把我问倒了,民间出高手啊!”周景万给了个不确定的回答。
抬头的支队长发现车拐弯了,脱口问道:“去哪儿?”
“丁灿的店里,咱们支队可没有拆手机的工具,我看咱们的技侦得去那小子店里培训下。现在手机几乎成最常见的涉案工具了,而我们要从手机里查个证据,得到省厅下属的实验室,一星期给结果都是快的。”周景万道。
“你这不是废话吗?哪有经费买上一堆手机让你拆着玩练手?”支队长又斥了句,两人却都乐了。
十几分钟驶到了位于晋汇路上的店面,那店面显得极不正规,门头写着各种业务:二手电脑、手机贴膜、手机维修、手机配件等。两人推门进店,一面墙都是置物架,各类旧电脑、旧手机、线材,一屋子东西有点凌乱,武燕、马汉卫、邢猛志正围着丁灿面前,一部已经变成零件的手机连着电脑,指示灯闪烁着红绿光,电脑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对外行而言,可就一头雾水了。
“嗯……什么味?”支队长抽抽鼻子觉得不对劲。
一问这话,其他人都龇牙笑了,马汉卫不好意思躲着道:“这家伙把手机扔泔水桶里了,捞得我一身臭味,这手机屏幕也给磕了,机都开不了,我们干脆就来小丁这儿拆机。”
“说说,小丁,今晚你是主角。”支队长笑道,邢猛志端过来一张椅子,这眼力见儿让支队长称赞。把支队长请坐下,邢猛志端了个机箱也坐下了,剩下的人只能站着了。
“还好扔进去时间短,泔水里油脂含量大,没有浸到主板,屏幕虽然碎了,但并没有伤到手机的数据,我拆机后恢复了手机里的资料。通信录有四十多人,不多,这个可以通过运营商查到通话记录。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只有五秒钟,手机内存显示受话方叫‘波姐’,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四分,也就是我们抓其他人的间隙产生的通话记录……”丁灿道。
条理分明,现在没人敢小看这个技术小子了,在他擅长的领域,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着自信,那份自信快被演绎成权威了。
“又多了一个新的涉案人外号,呵呵,我们禁毒支队掌握的涉毒人员啊,光名和号对应就用了几年才建了完整的数据库,可有些家伙进一次出来就改一次,啧。”支队长道,这是涉毒案件的难点之一。
“科技能改变生活,有时候也能改变侦破。”丁灿道,回身敲着键盘,一幅地图出来了,上面画着红色的线、蓝色的点。
“什么意思?”支队长问。
“他的这部手机定位功能是打开的,这也就意味着,手机会记录下一段时间内他去的地点、走的路线、停留的时间。我这里恢复了一个月的,红色的是路线,蓝色的是停留点,看得出这个人没有固定居所,一个月居然在洗浴城和酒店住过二十几天,9·29之后,就躲在东郊东城角村没挪窝……这几个点里,跟踪到的受话方‘波姐’就在这个村。我倒不期待在这部手机上能够找到作案的信息,大部分嫌疑人都知道作案用部新手机,可也并不会把正常用的手机扔掉啊。”丁灿道。
既然不会扔掉,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也带着,那这些停留的地点、出行的路线,之于侦破的价值可就无限提高了。支队长一时间竟然听傻了,瞪着眼不知所想。
“嗯,这些如果还不够分量,还有更多的。”丁灿道,觉得支队长似乎还不够满足。
贺炯毫无征兆地“呃”了下,周景万、武燕几人明白他是被吓住了,他们哧哧偷笑。
“嗯,继续继续……我该回炉学习学习了,落伍了……你们笑什么笑?徐局都说了,现代警务光懂法、会玩枪根本不够,不懂网络,玩不转电脑,都当不好警察……继续,还有比这个更有分量的?”支队长自己都不信了。
“有,我分析了这部手机的软件,里面有一个嵌入木马程序,制作者水平很高,不同于市面上那些随处可下载的监视APP,它是通过IP与端口绑定一个模拟器。模拟器这个节点相当于手机,然后能远程得到定位、短信信息、通话记录、聊天记录等,也就是说……”
“黑客,确实存在。”
贺炯替丁灿说了,这个结果确定得让他并不意外,但却很为难,相比进度龟速的侦破,难度在不断攀升的案子更棘手。
“对,百分之百存在,技术领域,警方大多数时候并不占优势,网络安全立法比网络犯罪要滞后很多年。”丁灿道。
“师父,您先前的判断是对的,毒王走的确实是一条全新的渠道,而且是一个全新的模式,绝对跳脱出我们的经验和认知范围。”周景万打破了介绍完的沉默,轻声道。
“少拍马屁!”贺炯斥道,一下子把众人逗乐了,这位支队长像醍醐灌顶一样,此时虽有忧色,但神清眼明。他起身,手指点点丁灿,直接道:“从今天起,丁灿、邢猛志、任明星三位同志,全程参与专案组的一切事务,包括保密的案情分析……你今天发现的这些,就得给个最高级别的保密标志了。”
“谢谢支队长!”丁灿站起来,兴奋地致敬。
贺炯轻轻拿下了他敬礼的手,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人,问了句:“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要当警察。当然,我也有怀疑,我怀疑以我老派的思想政治工作水平,不能说服你这么有个性的人,除非你内心渴望。”
丁灿笑笑,犹豫着说道:“有句话叫,你凝视深渊,深渊将回以凝视。虚拟世界里,探索未知的好奇有时候会成为犯罪动机,而你,会浑然不觉。”
“那你有过浑然不觉的时候吗?”支队长直接问。
“这个需要您有证据来证明,没人会把自己的隐私都放在阳光下。”丁灿不好意思道。
“呵呵,适用无罪推论,我无法知道你的过去,但我可以看到你清白的将来,欢迎你加入9·29专案组。”贺炯说着,很俏皮地学着他们年轻人的样子简单地敬了个礼。回头看时,一下子想起缺席的人了,直问道:“哟,少了个演戏的,小明星呢?”
“去安抚秦寿生了,这家伙被吓得不轻。对了,师父,接下来可得谨慎了,如果这拨人真认为秦寿生反水,那得出人命啊。”周景万道。
“去,关上门,咱们合计下,用现有的资源和信息,把这出戏往下演,粉墨登场的越多,咱们的事就越好办。”
此时任明星正在支队的接待室里,好说歹说终于让秦寿生安生了。在一旁抽抽搭搭的,像个被人虐待的小媳妇。
原因自不待说,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于天敌,而是来自于同类,涉毒犯罪尤是如此。这个行当当叛徒下场会很惨。
任明星把第五杯水倒了,换上热的放到秦寿生面前时。秦寿生又一次抽泣着,抹眼泪,这把任明星都看得受不了了,语重心长地劝着:“我说,我真得叫你亲哥,好歹是干掉脑袋活的,咱别这么没出息行不?我头回见一大男人哭得比窦娥还冤。”
“呜……呜……呜……”秦寿生嘴里发着呜呜哭声,又到崩溃的边缘了。
“你看啊,咱不哭了,哭也不能解决问题不是?都跟你说了几遍了,没犯事,都没犯事,我们警于事前,带你回来是保护你以防他们针对你……一会儿送你回家,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任明星说道,极力安慰他。
却不料这话刺激到秦寿生了,他嘴唇哆嗦着,哆嗦好一会儿才拼了完整的语句来:“我……我……不回家,我死定了,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成心不让人睡了是不是?”任明星怒道,这位不回家,今天估计他也回不了了。
“不不,我不回家,我要坐牢,对,对,我要坐牢。”秦寿生想到最好的去处了,激动地一把抓住任明星道,“我要坐牢,警察哥,我要坐牢,我贩毒了,我要交代,你们把我关起来吧,我全交代。”
“嗯?”任明星吓了一跳,愕然道,“我这不是审讯你呢,你交代什么?”
“啊,我交代,我真的交代,我贩过几十粒,不,十几粒蓝精灵。你们把我女朋友安排离开晋阳,我全交代。”秦寿生两眼圆睁,惊恐道。
“我的娘咧,聊个天都要立功了,哥要当英雄啦,你等着。”任明星掏着手机,赶紧拨打周景万的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表情难堪了,肯定是想岔了,英雄梦破灭了,再坐下时,他烦躁地道:“兄弟,没用,鉴于你谎话连篇,又吞吃过蓝精灵,精神可能受到损害,我们领导认为你交代什么也不足采信,没证据我们就没法证明你犯罪了……除非你有证据证明你真的犯罪了,你有吗?要不多少拿出点毒品来,我们就办事了。”
“啊?”秦寿生气得哭都忘了,怒道,“我被你们抓了,还去哪儿找毒品去?”
“那就没办法了,自个儿回吧,队里车紧张,不送了啊。”任明星见秦寿生一脸恐惧,又趁机加码道,“黑标、毒强,还有那狼毛、猪皮什么的,一会儿都放了,回去吧。”
“啊,我不回去……你们不能这样见死不救啊,让我坐牢吧,我不回去……”
秦寿生又一次失控了,哭着就连人带凳子栽倒在地,任明星搀他,他是死活不起来,不但不起来,还趁机抱着任明星的大腿,又哭又号地闹着要坐牢,比警察抓他的时候闹得还凶。
闹剧,仍在上演,本以为抓到人是个结束,没想到才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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