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从早上一直写到午后。
待笔迹干透后,取来提前准备好的匣子,将写好的文章折起,连同那根紫毫等一道封存进去。
隋衡带着小江诺在另一张食案上用膳,见状,起身走过来, 问∶"这就写好了?"
平常人做一篇文章需要多久隋衡不清楚,但他知道,能短短一上午时间就一气呵成, 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纸,中间毫无停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
江蕴点头,一边整理着书案,自案后抬头,道∶"待会儿我去拜访师父,你可同去?"
隋衡知道今日不是普通拜访,江蕴既这么问,就是希望他同行的意思,且多半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自然。"
隋衡吩咐嵇安去备出行车驾,又让膳房将新热好的甜粥送来了一小碗。
小江诺已经抱着碗,呼噜噜喝完了一大碗鹿角汤。小家伙刚刚断奶不久,以前一天一顿鹿角汤就能饱腹, 现在却要早晚各喝一顿。这会儿补的是早上的。
江蕴坐到食案后,小口优雅喝着粥,盯着小家伙继续把辅食吃完。
两岁的婴孩,已经可以吃一些正常饭食, 但做法上要以软烂好消化为主,为了保证营养合理搭配,江蕴在请教孟辉之后,亲自给小团子制定了一份食谱。小家伙胃口向来好,倒是不怎么挑食,今日膳房做的是虾仁土豆泥,江蕴喝了不到半碗粥的功夫,小团子已经将一碗土豆泥吃完,并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真是个康健的小家伙。
江蕴感到由衷欣慰。
希望腹中的另一个小家伙,也能此。
傍晚时,江蕴和隋衡一道乘车来到左相府。
今日是元朔,白日里,左相府门庭若市,宾客往来不绝,主要以朝中清流官员和当世名士大儒为主,晚上已然清净许多。
府门上换上了两只新的大红灯笼,夜色里,散发着喜庆温馨光芒。
老管家见太子府马车过来,便晓得是相爷最钟爱的小弟子过来给相爷拜年了,忙亲自挑着灯笼过来,引江蕴和隋衡入府。
即墨清雨披着衣袍,在廊下相侯,身后跟着大弟子赵衍和另外几名得力弟子。因是新年,在外游学讲学的弟子悉数回了左相府,师兄弟们难得聚在一起,府中气氛比往常热闹许多。
"殿下大驾光临,老臣有失远迎。"
这话是对隋衡说的。
即墨清雨要行礼,隋衡没敢受,而是命人将年节礼呈上。
左相府与太子府素来没什么交集,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回,太子亲自登门,向相爷贺新年,左相府上下不敢怠慢,对于太子送上的年节礼,自然也不敢擅收。
老管家用眼神询望向即墨清雨。
隋衡笑道∶"这是孤的一片心意,左相就不要客气了。
"若不然,就是看不上孤的东西了。"
即墨清雨最终点了头。
老管家这才敢将礼物接过。
江蕴等隋衡说完,方执师礼,向即墨清雨和诸位师兄问好,然后亲自扶着即墨清雨进会客的茶室。
坐定之后,仆从奉茶,江蕴则将那只匣子取出,摆到案上,道∶"本该白日来向师父拜年,因为—些私事助搁了,望师父勿怪。"
小弟子身为江国太子,公务繁忙,自与其他弟子不同,能抽身过来,已是最大的诚意,即墨清雨自然不会计较,只是略好奇的盯着那只匣子问∶ "这是何物?"
赵衍在后头笑道∶"这还用说么,定是小师弟给师父准备的新年贺礼。
江蕴笑道∶"大师兄说得不错,的确是贺礼,只是,弟子这贺礼,与其他师兄的贺礼可能不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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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众人除了隋衡外,皆起了好奇之心。
即墨清雨面上虽然维持着严肃表情,但始终落在匣子上的视线,显然也暴露了内心的想法。毕竟,这还是他头一回收到面对面小徒儿的年节礼意义自然非同一般。以小徒儿的玲珑心肠,必然也不会送普通俗物。
赵衍道∶"小师弟,你就别卖官司了,师父老人家的眼睛,都快长到匣子上了。"
其他弟子俱哈哈大笑。
左相即墨清雨出了名的耿介清高,平日教导弟子更是以严厉出名,换作平时,赵衍作为大弟子,就是胆子再肥,也绝不敢当着即墨清雨的面开这样的玩笑,但今日是新年,讲究的就是一个团圆和热闹,再加上有江蕴这个最得宠爱的小师弟在,赵衍才敢如此打趣。而即墨清雨果然也没有露出愠色。
隋衡坐在一旁,看着难得在长辈面前展露出活泼灵慧一面的江蕴,再次忍不住想,若是江蕴没有经历过那些困厄苦难,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被长辈爱意包裹的环境里,像正常的孩童一样长大,此刻,必然是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但就算是/小狐狸,最终也要被他叼回窝里。
如此想着,太子殿下的心情越发愉悦了。
另一厢,江蕴已经在一众师兄的注目中,慢慢打开匣子,露出封存在里面的纸笔,道∶"这是弟子根据这阵子所思所感,新作的一篇文章,名《紫毫赋》,还请师父过目指正。"
即墨清雨看着那笔杆上雕着黄金的紫毫笔,原本还微微困惑,小弟子何时染上了这等奢靡之风,闻言,眼睛果然微微一亮。
众所周知,以即墨清雨如今的地位,这天下间,再没有比一篇优秀的文章更能牵动这位左相的心T。
而且即墨清雨上一回看江蕴文章,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那时,江蕴冒雨展袖,坐在左相府的墙檐下,信手写了一篇文章。目的是为了说服他派墨骑去骊山。
虽是信手挥亳写就,即墨清雨亦忍不住拍案叫绝。
只是那夜情况特殊,牵涉到太多利益纠葛,他虽然心中认可,并未将那份欣赏直接显露在面上。这之后,即墨清雨一直没有再看过这个小弟子的新作。主要原因就是小弟子公务太繁忙了,根本没有时间专注文章事。
今日收到这样一份意外惊喜,即墨清雨怎能不欣慰。
即墨清雨不待江蕴动手,亲自将匣子里的纸笔取出,见书写文章用的纸,竟是最廉价的白麻纸,又是一重意外。毕竟,别说时下贵族之家,就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平民百姓,也不会用这种材质的纸书写东西了。
"紫毫赋白麻纸,有意思。"
即墨清雨唤来老管家∶"去将去岁埋在窖中的那壶石法春取来。
左相即墨清雨每逢阅到好文章,必要佐以美酒,这在江北也是一桩美谈。赵衍等弟子都微微吃惊,他们只知师父老人家欣赏小师弟的文章,却没想到竟欣赏到如此地步,几等于还没有开卷阅览,已经提前给了上甲的评价。
老管家见相爷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忙乐呵呵取酒去了。
正堂洞开,所有火烛均被点亮,室中亮若白昼,即墨清雨与江蕴相对而坐,隋衡一袭麒麟纹墨袍,坐在江蕴旁边,其他左相府弟子则按着长幼次序,分坐在各自座位上。因是元日,案上摆着瓜果酒浆等待客之物。隋衡还特意让太子府的侍从送了很多御制的糕点和美酒进来。
即墨清雨展开那篇写在粗糙白麻纸上的文章,仔细阅览,起初抚须而笑,频频点头,等读了几行之后,神色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仍忍着困惑继续往下读,等又过了一会儿,目光便倏地凝住。
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一个原本拿了只果子要啃的弟子,也默默将果子放了回去。
即墨清雨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江蕴。
他嘴角紧抿,面部肌肉紧绷着,呈现出一个异样严肃板正的弧度,显然是要发怒的迹象,可望着对面年轻太子俊秀温润的面孔和春雨般灵透干净的双眸,终于难以像对待其他弟子一般,直接出言训斥。
老管家笑呵呵捧着酒进来,看到刚才还春风满面的相爷,忽然间黑了脸,也是一头雾水,抱着怀中一坛子新取出的石冻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都下去。"
即墨清雨语气如常开了口。
这话显然是对其他弟子说的。
以赵衍为首,众弟子忙起身,无声施一礼后,退出室外。
赵衍隐约猜到些什么,出了房间后,让其他弟子自行离去,回房温习课业,自己则留在廊下,密切注意着里头动静。
老管家也抱着酒出来了,陪赵衍一道站着。老管家张口想问,赵衍忙做了个噤声姿势,接过那坛子酒,示意老者先去休息。
室内,唯隋衡岿然不动,恍若未闻,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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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清雨显然也没指望这位混不吝太子殿下会听从自己指令,只盯着仍端然坐在对面,毫无畏避之色的江蕴,冷哼声,道∶"紫享笔,白麻纸,容与,你这篇文章,虽则通篇在言紫毫,实则是在指桑骂槐,骂老夫暴殄天物,误人子弟啊。"
隋衡原本端着碗茶水,在装模作样的喝,闻言,那一口水险些没从嗓子眼里呛出来,他只知江蕴这篇文章必然不仅仅是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那般简单,却不料,江蕴讨的这两样东西,还有这点深意。
再观江蕴,羽睫轻垂,眼波不动,镇静答∶"弟子确为紫毫感到惋惜遗憾,但决无冒犯师父之意。"
即墨清雨再哼。
"俗话说得好,无声胜有声,你虽没有指着鼻子骂为师,却比指着鼻子骂还厉害啊。"
对于半途收入门,算是摘现成果子的小弟子,左相大人还是宽容许多的。这片刻功夫,即墨清雨已平复下心情,道∶
"你呀,也不必与我打这文字官司了,什么紫毫白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然老夫既立下此规矩,就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做学问乃世间至高至洁之事,不该受任何世俗泥淖玷污。若满脑子只有功名利禄,也不配提学问二字,不配为我即墨清雨弟子。我不管你今日是为谁来作说客,他若真有这想法,你告诉他,让他自己来同我说,我即墨清雨绝不做毁人前程之事。"
室外,赵衍听到此,神色微微一怔。抱酒坛的手,也倏地收紧。
隋衡也轻轻皱眉,想,以这位左相大人的犟脾气,今日这事,果然不好办。
江蕴端然而坐,神色依然平静,道∶"圣人常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弟子大胆揣测,师父不愿门下弟子出仕,一来是因门风清正,不想学问二字与功名利禄挂钩,二则,是因师父见惯世家豪强之恶,不愿沾上结党营私之名。兴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官场倾轧,人心易变,从古至今,因为权力之争,富贵浸**,师徒反目,师兄弟阅于墙者,比比皆是,师父不想门下弟子有朝一日也面临那般境地,故而从源头上斩断这种隐患。"
即墨清雨道∶"你既然都明白,为何还写这样一篇文章。"
江蕴∶"弟子在想,身在朝堂,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独善其身''。譬如眼下,师父贵为左相,即使禁绝门下弟子入仕,可依旧受到清流派文官追随,及天下名士大儒敬仰。这是名望带来的影响,并不以师父自己的意志而改变。不管师父愿不愿意承认,在世家与清流的斗争与对抗中,师父都是无可撼动的清流派首领,天下名士敬慕的榜样。师父担任宰执多年,更应深知孤掌难鸣,独木难支,身在朝堂,即便是最清廉无私的臣子,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也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僚的支持。师父如今是清流一派主心骨,然若有朝一日,师父老去,朝中清流一派,要由谁撑起脊梁?学问需要延续,文臣风骨,同样需要延续。眼下诸位师兄能够专注学问,不受外界俗事所扰,是因有左相府这颗大树庇护,无人敢轻视欺侮他们,可若有朝一日,这颗大树没有树荫可用,诸位师兄,还能如眼下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么?"
即墨清雨默然听完,道∶"照你所说,如颜氏一般,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一呼百应,甚至敢公然挟制储君,把持军政朝政大事,便算是好了么?你可知,颜氏立足百年,英才辈出,族中名师大儒无数,,到后来,为何人才凋敝,除了一个颜齐,剩下的颜氏子弟,连一篇上甲水平的文章都很难作出来么,就是因为心歪了。在颜冰影响下,颜氏子弟自上而下,都汲汲于功名,无人肯沉下心来钻研学问,年纪轻轻的,就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就算是有好苗子,也生生给耽搁了。否则,,以颜氏影响力,这数十年间该培养出多少名士大儒,该为朝廷输送多少真正的人才。老夫是真心为颜氏感受可惜可叹,老夫不想即墨一族再蹈颜氏覆辙,老夫想让天下知道,世家大族,也是有世家大族风骨与坚守的。"
"若人人都把入左相府就学,当做是登朝入仕的跳板,这世上,还有几人会专心做学问?"
江蕴道∶"若是朝廷另给他们展示能力与自由选择的机会,不必经过左相府,也不必经过师父举荐呢?"
即墨清雨果然露出意外色。
这个年代,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基本上以"举荐"为主,举荐标准为品行突出者或才能突出者,品行一项里,主要考察孝廉项。左相府的弟子如果入仕,就算他这个左相避嫌,,由其他人来举荐,在世人眼里,依旧与他这个左相脱不开干系。
约等于避了个寂寞。
隋衡也好奇得等着江蕴接下来的话。
他知道,江蕴一定是做了充足准备,才会坐在这里,与这位以孤高耿介著称的当朝左相面对面"试判"。
江蕴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章,展袖呈到即墨清雨面前,正色道∶"做学问需要风骨不假,可寒窗苦读,对于大部分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学子而言,亦是他们唯一改变命运、获得名望甚至是仕途的机会。"
"故而,弟子想为天下寒门学子开辟一条公平公正的选拔入仕之路。"
"弟子斗胆,请师父阅完全文,再作评断。"
即墨清雨接过,展开,和方才所用白麻纸不同,这是一篇写在洁白宣纸上的文章,墨迹新旧不一,显然是断断续续写成,且有修改痕迹,字斟句酌,非一日速成。即墨清雨看到一半,目光便亮了起来。
"朝廷统一选拔,统一标准,分科取士,择优而用?"
文章中,细致的列了所有可能涉及的科目,既有时下流行的策论,亦有算术等比较偏门的学科,几乎兼顾了所有学科种类,科目之下,则详细介绍了考试的流程与大致形式、安排,以确保绝对公正公平。
所有参与选拔的考生,都要隐去姓名、籍贯这些真实信息,考官也有朝廷统一指派,防止徇私舞弊的可能。
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举。
若是真能按照文章中的设想推行开,世家把持人才选拔通道的积弊与局面将彻底得到改善,寒门学子将获得真正的上升通道,这于正急缺人才的朝廷而言,显然是一大创举。
即墨清雨握纸张的手轻轻颤抖。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同样的地方,那俊秀少年请求他解救太子府的时候。
江蕴离开后,赵衍进来伺候。
赵衍望着沉默坐在案后的师父,尚且有些心虚,即墨清雨却让他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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