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赶尸(一)”
一条黑糊糊的山路,像谜一样崎岖。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被两旁的绿草翠竹挤得透不过气。
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老路,很多年没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险,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经开通了平坦、坚实、开阔的柏油路。这条老路已经寿终正寝,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一样,它在一点点消失。而目前,它白惨惨的骨架还残留着。
也许,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点点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挂着一个弯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这里的星星十分稠密,它们具有灵性,互相窃窃耳语。
荒草中布满嶙峋的怪石,它们像饥饿了亿万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饮血。看不清它们的脸。
四周的树木无边无际,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低低地咳嗽着,它们好像怕惊着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别怕,你不在这里,你在人很多的城市里读小说。
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遥远的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
虽然没有人,但是那里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些事。那里太寂静了,时间像滴得过于缓慢的泉水。那里的夜更漫长。
比如,黑暗中,一只黄雀把一只赶夜路的螳螂突袭了,吃掉了……
比如,几十只毒虫在月光下的草丛里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后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只,它在静默中眼睛渐渐发出光来,变成了可怕的“蛊”,慢腾腾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祸害世人了……
比如,一头野猪和另一头野猪经过一场恶斗,终于完成了**……
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只是没有人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规,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我们接着讲那条灭绝人迹的山路。
午夜过去了。竹树花草一动不动,林子深处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不会像以往那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终于,远处隐隐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很缓慢,很孤单。
它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又是深更半夜,却出现了赶路人,这十分值得怀疑。林子中的鸟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到了,它们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惊恐地眨着眼睛。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寻找自己的身体。
铃铛声越来越近,可以隐隐听见脚步声了。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几个赶路的人走过来了。
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道袍,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应该是食物和水。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他后面跟着高高矮矮五个人,他们之间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应该是法师,他走路的姿态正常,是后面那几个人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上面画着怪兮兮的符。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一举一动就像同一个人。他们跳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这一带有赶尸的古老奇俗,终于出现了!
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刷!——”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神秘的巫术。
据说,一个活人驱赶几具死尸,像赶牲畜一样,令之还乡。别说亲眼看见,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学大家沈从文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关于赶尸,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叶,没有人知晓实质。
也许,世上本没有这种事,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谁深入湘西采风,在大山皱褶的一个偏僻村寨里,也许能见到一个眼花耳聋背驼脑昏的老者,声称,他早年间曾目睹赶尸这回事。但是,若追问下去,必定前后矛盾,漏洞连串,极不可信。
为什么会有“赶尸”这种营生呢?
追溯上去,这种巫术(或者说传说)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
湘西贫瘠,很多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或贩卖,或采药,或狩猎。
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很坏,除了当地的苗人,外来人很难适应,不少人客死他乡。
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尸骨必要还乡。
可是,水路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那时候的人迷信,船夫绝不愿意装运死尸,认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岭。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棺柩沉重,牛车走不动,人力单薄,不胜长途。
况且,那些死尸都是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于是,“赶尸”这种行业就出现了。这种方法很经济,一个人同时赶几具尸体,运费均摊,开销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不能叫赶尸人为“赶尸人”,这个犯忌,应该含蓄地叫“先生”。
丧主与“先生”谈好价,交付了银两和尸首,说明到达地点,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这是规矩。等到尸体够数了,天一黑,“先生”就开始设坛,焚香,烧纸,念咒……
作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关于细节,说法不一。
有的说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
有的说死尸头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脸。
一致的说法是:死尸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很多人担心,要是狗冲上来咬尸体吃尸肉怎么办?
据一个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法考证真假。
她说,那是半夜,有人赶尸路过村子,她听到,漆黑的窗外有铜铃慢腾腾地响,还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极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缩在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还受了惊一样用爪子扒门。村子里的狗没有一只叫……
有的说赶尸是一个人,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或者摇铜铃,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另一只手拉一下草绳,尸体就朝前跳一跳,就这样缓缓前进。
有的说赶尸的是两个人,分别叫“大尸命”和“少尸命”,他们手持辰州符和赶尸鞭,一前一后,驱赶死尸。
辰州符是什么东西?同样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甚至说,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过浑浊与沸腾表示预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这水迎面一洒,尸体就走了。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纵然是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也不会腐臭。
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险路。
赶尸人对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时,一定能赶到一个专门为赶尸人服务的旅馆,打尖休息。
赶尸队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后离开。天况恶劣不能行走时,就停留数日。
这种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
门后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直橛橛地倚墙站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
那两扇大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从来不关。门后永远在阴影中,那是个阴森的禁区。
因此,当地忌讳小孩到任何门后玩耍。
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为“万里行尸”,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极。如果有人遇到“万里行尸”,必须远远避开,更不可以跟赶尸人讲话。
死人为什么会走路?
赶尸人之所以昼伏夜出,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守这个机密。
有人认为,所谓赶尸,其实是赶尸人搞的鬼把戏:
巫师把含有蟾蜍毒素之类的药物,涂抹在某一个人的皮肤上,由于毒药的作用,这个人会心跳变慢,脉搏变细,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这个人就被当做“死人”装进了棺材里。
巫师接过运尸这单生意之后,开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给这个人用一些曼陀罗之类的草药,于是,“僵尸”就动了……
可是,这个人苏醒之后,为什么会配合赶尸人?
还有,回到家乡,赶尸人再杀死他,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尸体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活下来。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华佗总比当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赶尸人更体面些。而且,送回一个活人,总应该比送回一具尸体得到的报酬要高一些。
这种猜测我不信。
还有人揭穿说,赶尸实际上是两个人:师父在前面,徒弟和尸体一起蒙在袍子里,抱着尸体走,外人很难看出破绽……
如果是这样,那多累啊。还不如明说:我们帮你把尸体背回去。
丧主只求亲人尸体还乡,不会计较你是赶回来的,还是背回来的。
这种说法我也不信。
还有人认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后立即就会僵硬,进入“尸僵状态”。四十八小时后,肌体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再变硬,但是大的关节,比如髋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进行小幅度活动,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
把两具尸体排好队,然后用草绳把他们伸直的双臂固定在两根细长的竹竿上,这样,两具尸体就搭成了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这就是赶尸为什么要两具以上死尸的原因)。
最后,赶尸人用草绳系在第一具死尸上,用力一拉,尸体就像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
事实上这样不叫拉,更不叫赶,而叫拖。从东到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就移动了。
另外,这些荒山险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有拖不过去的地方,就一个个背上去了……
这个说法最牵强,让人想起小时候把凳子当马,并且希望从边陲小镇骑到伟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总之,赶尸这一行太诡秘了,没有人说得清。
它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没有人知道开关在哪里。也许,多少年之后,我们把它打开了,可是,内里的秘密早已经腐朽,已经自消自灭,成了后人永远的猜测。
目前,这一行当已经失传。赶尸队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时间是丑时。这是一条荒蛮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无疑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有胆大的,有胆小的,但是不管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毛发竖立。
不过,好在这个地方没人,我们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惟一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可能是——这个古老的诡秘的巫术真的应验了。
没错儿,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有点特殊,据天文馆的人说,一会儿,是观测水星的最佳时机,水星平时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将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赶尸人是你,你害怕吗?没什么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会走在尸体前面,一定会跟在他们后面,是吧?这样至少你能看到他们,而不是他们盯着你的后背。
那五具尸体就隔着黄表纸,盯着那个赶尸人的后背。那是一面宽阔的后背。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连死尸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八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还是住在天涯海角。
没有人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有没有亲人。
没有人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咒语。
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时我们在偷窥他,议论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丢了魂一样的铃铛声。
他们越来越远了,好了,很快就过去了,没事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告诉你,这个赶尸人就是我,你会怎么想?
赶尸队伍一直在朝前走,越过一个坡又一个坡。
听见了水声,是一条溪流,很秀气的样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的流水声,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五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变得越来越尖刻,呈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放下背包,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想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五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那是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名叫“”的巨形怪兽,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龙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插着三支戟,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
相传,“”贪婪无比,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
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健。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
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
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
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爷爷是跟谁学的这门巫术,只知道他爷爷有一本老旧的书——《奇门遁甲》,源头一定在那里面。
从他爷爷那一辈,他家就是封闭的,绝少跟外人来往,一直到他这一辈,还是如此。这是行规,也是他的家规……
此时,女人蹲在茅房里,越来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进城了,留她一个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来。
她一直在回想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怀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尸体的魂儿,从门后飘出来……
她很快就提上了裤子,朝屋里跑去。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停一下。”
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穿着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么还没睡?”
赶尸人的眼里闪烁着神叨叨的光,他低声说:“这院子里有邪气。”
女人惊愕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孩?”
“是他。”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不该问。”
“那怎么办?”
“你得让他离开。”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担心你。”
“你掌握着法术,快管一管吧。”女人惊惶地乞求道。
赶尸人有些绝望地说:“我只能操纵没有魂儿的尸首,你晓得他是什么?”
“他是……什么?”
“他是没有尸首的魂儿。”
“他怎么会来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赶尸人说:“你去赶走他,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暗地里助你。”
女人把手伸进口袋,碰了碰钥匙,不知所措地说:“现在就去?”
“现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间望了望,他已经吹灭了灯,那窗子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息,好像有一双疲软的眼神正朝这里望过来。
她迈步了。
她走出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赶尸人并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不安地摸着口袋里的钥匙。
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这时候,柳树上栖息的红嘴红脚乌鸦,突然叫了起来。
她又回头看了看,赶尸人依然远远地望着她。
她颤巍巍地用钥匙打开门,轻轻推开,吱呀……
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距离日出大约还有一个钟头。东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现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在黑暗中,女人看见有一双黯淡的眼睛在闪动着。
她掏出打火机,打着,看见那个男孩穿着白色的衣裤坐在床头,正看着她。
她举着打火机,说:“你……还没睡啊?”
男孩不说话。
“我来跟你说件事……”
男孩不说话。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说话。
“所以……”
打火机突然灭了,房间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劲打了几下,可能没油了,她没有打着。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双黯淡的眼睛在闪烁着,在等待她说下去。
女人突然问:“你晓得今夜这个旅馆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吗?”
男孩说话了:“我晓得。”
“什么人?”
“我看见大门后那些鞋了。”
“……那你怎么还来?”
“我就是来找他的。”
“谁?”
“那个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学什么?”
男孩低低地说:“——万里行尸。”
静默,只有外面的乌鸦在叫,长一声,短一声。
女人问:“你为什么不种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个逃犯……”
“你犯了什么罪?”
“你别问。”
“为什么?”
“我说出来,你会害怕。”
“我不怕。”
“……盗墓。”
“盗墓?”
“对,偷死尸。”
女人一惊。
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两个偷死尸的人住在她家里。
这一带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闭塞的深山老林里,死了并不火化,依然全尸土葬。
那些盗尸的人用三米多长的特制的铁探杆,探测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铁锹挖,挖到尸体之后,就戴上手套,把尸体装进尼龙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进缸里用双氧水漂白……
“你偷尸体干什么?”
“卖钱。”
“有人买尸体?”
“听说,他们把尸体运到城里一个高校,再卖给一个专门为人体做解剖的教授,做标本。”
“你……怎么运走尸体?”
“背。”
“你偷过多少?”
“十几具吧。半个月前,我挖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尸,本以为会卖上好价钱,却被人撞见,报警了。我就连夜躲进山里藏起来。”
女人忽然有了一种猜测——这个男孩真是一个魂儿,他的尸首被人偷了,现在他寻着自己的气味追到了她家,来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家在哪儿?”
“沅村。”
“哪个沅村?”女人在这个山里长大,从没听过沅村。
“在沅河岸边,离这里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么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听一个人说的,他也偷死尸,而且在你家里住过。他告诉我,确实有赶尸这回事,赶尸人就住在你家里……我在这里等他们几天了。”
“那你过去跟先生谈谈吧。”
“你给我牵个线。”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认识。”
“……你等一下。”
女人说着,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门口,她说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门后那几具尸体的主意。”
“我不会。”
女人这才走开了。
现在,只剩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空气中的气味显得很古怪,有时浓时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
终于,看似有气无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警觉地朝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又敏捷地坐到了**,姿势和刚才一模一样。
他这个鬼祟的举动暴露出——事情绝不简单。
女人快步走在砖石甬道上,终于,走近了那个赶尸人。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四周很黑,似乎到处都飘**着黑黢黢的死尸,他们飞起来像洁白的天使一样无声无息。
赶尸人直直地站着,面容模糊,也像一具僵尸。
女人停在他跟前,干咳了一声:“是我。”
“他离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好像是个人。”
“你看门后那几个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说:“他说他是盗尸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给你做徒弟。”
赶尸人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睡吧。”
“到底怎么了?”
“我也该睡觉了。”赶尸人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诉我!”
赶尸人注视着女人的脸,终于说:“他是来索我命的。”东方微微地亮起来。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来了。她腰间扎着扣花围裙,在杀一只野山鸡。
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兰花: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台兰、落叶兰、虾脊兰、兔耳兰、万代兰……
房后,生长着密集的竹子,还有一丛丛茂盛的野草。远处,是深山老林,古木参天。更远处,群峰罗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尸。
在晨光中,猩红色的大门后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纹丝不动。一双棕色圆头皮鞋,一双白色旅游鞋,一双黄胶鞋,一双懒汉黑趟绒布鞋,一双花花绿绿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尘土。
花花绿绿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赶尸人也起来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女人杀鸡。他脱下了那身深蓝色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裤,袖口都起了毛边。
女人朝男孩的窗户瞄了一眼,小声说:“他还没起来。”
赶尸人没说什么,只是看那只死到临头的野山鸡,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黑脸太长了,想制造点表情,得调动大面积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只野山鸡非常鲜艳,羽毛花花绿绿,就像大门后那双女尸的鞋。
女人不再说什么,一只手抓紧野山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无头的野山鸡在女人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抽搐。
接着,女人端出一锅开水,把死鸡扔进去烫毛。野山鸡变得湿淋淋,热腾腾,散发着满院子臭味,把尸体味盖住了。
转眼,那美丽的羽毛就脱落在地,变成了一堆难看的垃圾。一只无头鸡,赤条条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变得僵硬。
女人用围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采点蘑菇来。”说完,她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赶尸人依然凝视鸡的尸体。他鼻孔里探出来的黑毛似乎又长了一些,总让人联想到那两只鼻孔内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刚刚亮起来就停住了。
那个男孩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他谨慎地站在赶尸人旁边,弱弱地说:“师父。”
赶尸人眼睛看着鸡,平沓沓地说:“你想拜我做师父?”
“是。”
“你不怕吗?”
“不怕。”
赶尸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男孩几眼:“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我……”
“讲真话。”
“以后偷尸体就不用背了。”
赶尸人把脸转回去:“我不会教你。”
“……为什么?”
“你在作恶。”
“我可以改。”
赶尸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火葬制度越来越完善,这一行没有前途了。”
“师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带出山?”
“顺这条山路走下去,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着我。”
“我可以给你背包。”
赶尸人坚决地说:“不行。这是我们的规矩。”
“不能破一破吗?”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赶尸人转过头来,爱怜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声说:“除非你变成尸体,我赶着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说话了。他慢慢低下头去,似乎放弃了。
赶尸人转过头去,继续审视那只死鸡。女人还没有回来,看来她走出了很远。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起头,不甘心地说:“师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语吧,也算我没有白等你一场。”
赶尸人又把身子转过来,问:“你想学什么咒语?”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么是相反的?”
“假如尸体突然动起来,我一念他就不动了。”
“那是护身咒。”
“对,护身咒。”
赶尸人突然说:“,呵,。”
“什么?”
“藏密金刚护身咒。这三个音是根本咒。”
“,呵,。”
“三遍之后,再念护身咒——嘛哈嘎啦咯哩啪。”
“嘛哈嘎啦咯哩啪。”男孩重复道。
“这个咒让你和宇宙中的高级能量接通,得到无量善神天龙金刚的保护,无论什么邪恶都侵害不了你。”
男孩继续叨念着:“嘛哈嘎啦咯哩啪。”
“会了吗?”
“会了。”男孩似乎很兴奋。
接着,两个人一齐看那只死鸡。
过了一会儿,男孩抬头看了看赶尸人,突然说:“师父,你能让它跳起来走吗?”
这句话似乎是该避讳的,它触到了赶尸人某一根幽邃的神经,他猛地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急忙说:“我听老辈人讲,有人喷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鸡头重新接上。再喷一口符水,鸡还能满地跑着啄米……”女人把饭做好了,就躲进了堂屋。
竹桌竹椅摆在当院。赶尸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饿极了,他狼吞虎咽。
吃完饭,赶尸人把碗筷一推,问:“你不走?”
男孩说:“我明天走。”
赶尸人站起身,回屋睡觉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两扇门都关上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来越黑,但是雨始终没有下来。
不过,毕竟是光天化日,大门后那些似乎不那么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样品鞋。
它们当然是不动的。
但是如果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们,时间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什么都不是永远静止的。
比如云彩,看起来一动不动,可是,只要有个参照物,过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们移动了。
比如石头,它现在在这个地方,但是几万年之后,它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比如地壳,原来这片陆地在大洋的这边,亿万斯年之后,它却移到了大洋的那边……
那么,让我们盯住这些。
四周静极了,没有人笑出声,没有人咳嗽,没有人打喷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觉。只有寂寥的水声。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样品鞋中,有一双似乎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是那双白色旅游鞋。
准确地说,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蚂蚁钻进去了,正在四处乱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们的目光就盯住了这双白色旅游鞋。可是,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去,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它都没有再动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许,只是风把鞋带吹得飘了一下,或者,只是我们的眼皮跳动了一下。是左眼,老话说:左眼跳灾。
当我们就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好像另一双也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在转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双棕色圆头皮鞋。
白色旅游鞋在大门的左侧,而棕色圆头皮鞋在大门右侧。我们只顾看大门左侧了,因此并不能肯定大门右侧的问题。当我们的目光迅速移过去时,棕色圆头皮鞋已经定格。
没什么,因为总是处于动态中,所以,视觉的惯性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天终于黑了,大门后那些脚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漆黑的院子安静极了,有点死气沉沉。
终于,赶尸人的房门推开了,吱呀……
他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那身深蓝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间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还在睡着。
他走到猩红色的大门后,把那一张张画符的黄表纸贴在死尸的脸上。
然后,他走出来,双手合十,叨咕着什么。
从那一双双的脚上可以看出,五具尸体在他的咒语中,猛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他们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神秘力量的操纵,一个个跳出来,站成了一排。
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
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也许,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村寨,这哭声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深夜的幻声,一个梦。
《十万个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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