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万花总管
四个人坐在屋子里,就像四段木头。

巫瞎子手上拿着一本西厢记,两只眼睛却望着屋梁上一个燕巢,似乎正在猜忖去年的那对燕子今年还会不会再住进这个老窝来?

坐在他身旁一张矮凳上的是仇天成。

这位未来的亥组领导人正手托腮帮,默默地瞪着地面,他保持这副姿态,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

百宝盒老余坐在房门口,坐得很端正,手里拿着一张纸,但指头捏得并不紧,只要有风一吹,那张纸随时都会从他手上滑下来。

小丁是四人之中较有生气的一个。

他正在打呵欠。

红红是一个容易使男人疲倦的女人,加上他昨晚又喝了不少酒,他能这么早就从床上爬起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申无害走进来的时候,四个人一起拿眼睛望着他,没有人打招呼,也没人动一下,就好像在望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一样。

申无害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这至少说明他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适时赶回来,他们并不感觉意外。

申无害走到小丁身边坐下。

小丁又打了个呵欠道:“回来啦!”

呵欠中还带着酒气,这一声招呼,显然是一种不得已的应酬。

他的眼睛并没有望着申无害。

他的眼皮看来还重得很,如果他如今坐着的凳子是一张床,他也许早就躺下去了。

巫瞎子长长吸了口气,像叹息似的缓缓吐出,停了一会,才道:“你回来正好,现在的这件事,我们正想找你商量商量。”

申无害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小丁忽然振奋起来,抢着道:“你最好先去房里看看!”

坐在房门口的老余已经偏开身子,申无害只好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这个房间是巫瞎子的卧室。

申无害并没有走进去。

因为他用不着走进去,就已明白小丁要他来房里看看的用意。

小丁要他看的是一堆黄金。

整整齐齐的一大堆,堆得足有一个人的胸口那么高,每块黄金都成长方形,像块砖头。

他再走回原位坐下。

小丁道:“看到了没有?”

申无害道:“看到了。”

小丁道:“这是我们刚接到的一宗交易,一宗很奇妙的交易。”

申无害道:“奇妙?”

小丁道:“是的,因为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这位雇主是谁。”

申无害道:“那么这些黄金是谁送来的?”

小丁道:“天上掉下来的。”

申无害道:“我是问你正经话。”

小丁道:“我回答的也是正经话。”

申无害道:“这话怎么说?”

小丁道:“因为我们老大今天一早起身,这些黄金就已经堆在院子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又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道:“这堆黄金有多少?”

小丁道:“一万五千两!”

申无害忍不住道:“喝!我的乖乖,这是哪位仁兄的大手笔?”

巫瞎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宗交易我宁愿不做。”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你只要想想,就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申无害道:“风险太大?”

巫瞎子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

巫瞎子又叹了口气道:“虽然我们干的是这一行,但我们并不希望有生意自动找上门来,更不希望连我们在教中的身份,都被对方摸得如此清楚。”

申无害皱皱眉头,没有开口,仿佛也开始感觉到情形果然有点不妙。

其实,当小丁说及这堆黄金是在院子里发现时,他的心情就不怎么轻松了,只是他当时没有立即表示出来而已。

一万五千两黄金不是一篮子菜。

就以一块金砖重五十两计算,也有三百块之多,这三百块金砖,是怎么运进来的?

以巫瞎子这样一位精明人,何以当时竟然未被惊动?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位神秘的雇主已对万应教这个小组了如指掌,对方又知不知道他这个新进的死士,实际上就是天杀星的化身?

他不愿想得太多,也不敢再想下去。

巫瞎子忽然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把对方留下来的那张条子,拿给张兄看看!”

百宝盒老余把那张纸条送了过来,申无害接下看清之后,不禁当场一呆,久久作声不得。

“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竟然有人花一万五千两黄金,要杀天绝叟聂三公?他真想揉揉眼睛,再瞧个仔细。

他没有揉眼睛,不过却把纸条子连着看了三遍。

他没有看错。

连一个字也没有错: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这个要杀聂三公的人会是谁呢?

他现在才明白刚才四个人为何会像木头一样坐在这里发呆,如果当时他也在这里,相信他也会变成一段木头的。

只听巫瞎子接着道:‘这位聂三公,张兄见过吧?”

申无害点头道:“见过一次。”

其实他是见过两次,一次在杨家庄,一次在及第客栈,他当然无必要说实话。

巫瞎子又道:“张兄知不知道这位聂三公是何许人物?”

申无害思索了一下,才皱着眉头道:“我在杨家庄时,曾听我们那位方副帮主提过一下,据说这老魔头一身武功已臻神化之境,自成名江湖以来,从未遇过敌手,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魔头究竟练的是一种什么武功。”

百宝盆老余淡淡地说道:“如意玄功!”

申无害暗暗吃惊。

他吃惊的,并不是那位天绝老魔的如意玄功,恩师遗言中,曾要他留意三种武功。

这三种武功,便是“如意玄功”、“惊天三式”、“剪魂手”!

虽然他对这三种武功所知有限,但对天绝老魔练的就是如意玄功一节,他并不感觉意外,甚至于他早就有了预感,因为老魔如非练的这三种武功中的一种,绝不会克享盛名如此之久。

他所吃惊的,是这位百宝盒老余对武学方面广博的见闻。

他发觉在这个万应教的小组里,无疑又多了一个他必须小心提防的人物!

“如意玄功?”

“是武林中近百年来,最难练的一种武功,但如果练成功了,也是最可怕的一种武功!”

“如何可怕?”

百宝盒老余道:“具有这种武功的人,即使在睡梦中受到攻击,也能由一种本能反应,随时将一股阴柔之劲,运至被侵袭的部位,无论你使用何种兵刃,亦休想伤及他一根毫发。”

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隔了片刻,申无害才迟疑地望着巫瞎子道:“那么,这宗交易,我们打不打算接下来?”

巫瞎子叹了口气道:“当然要接。”

申无害道:“落灯那天,老魔一定会去万花馆?”

巫瞎子道:“这不是我们的事。”

申无害道:“十八落灯,今天十六,后天就要动手?”

巫瞎子道:“是的,后天。”

申无害道:“我们要不要先想个办法安排一下?”

巫瞎子道:“如何安排?”

申无害被问住了。

别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就算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恐怕他也回答不了这问题。

对一个连在睡梦中也伤害不了的人,你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呢?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巫瞎子却在等他回答。老余、小丁和仇天成等三双眼睛,也目不转瞬地望着他。

这本是一个大家都在思索的难题,但现在解决这个难题却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他只好开始思考,思考着他应该如何回答;如果说得确切一些,他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因为他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无法回答这一个问题。

他不仅能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说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只须一个人,也许就能杀得了那个天绝叟根本用不着安排。

天绝老魔虽然练成一身如意玄功,连刀剑也奈何不得,但这老魔的五脏六俯,并不见得比常人坚强到那里去。

他用以代师行道的武功,既不是刀,也不不是剑,而是恩师穷一生心血,精研出来的一种专门克制各种玄功的玄功。

这种玄功在发出时,只是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压迫力,除非对方功力远超过了他,否则便难逃脏腑移位之厄。

这正是每一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死去时脸上虽然布满了惊骇的神情,但是周身上下却无法找出一丝伤痕的原因。

这也是他个人的秘密。

当今武林中除了剑王薛老儿,还没有人知道这种武功,就连剑王薛老儿,对这种武功知道得也很有限。愈少人知道的武功,便是愈能收到克敌致胜的武功,所以他还不想要太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弥漫在屋子里的,是一片沉寂。

四双眼睛仍在默默地望着他,大家似乎都有着一份很好的耐性。

申无害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时间太迫促,否则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巫瞎子道:“谁?”

申无害道:“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方副帮主。”

巫瞎子道:“这位方副帮主怎样?”

申无害道:“此人名叫方介尘,练的武功据说叫什么‘惊天三式’,威力之猛,令人咋舌,剑王宫好多锦衣剑士,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如果有时间,能将此人请到”

巫瞎子摇头道:“就是请到了,也无济于事。”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这姓方的我也知道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的武功,充其量也只能与天绝老魔平分秋色,两人一旦交上了手,瞧是的确够瞧的,但这种人才并不合乎我们的需要。”

申无害露出迷惑之色道:“但他比我跟老严,总强得多啊!”巫瞎子道:“是的,他比你和老严,是强些,但我们现在受雇对付天绝老魔,需要的并不是一场流传武林的佳话,而是要怎样设法使这老魔由活人变成一具尸体。”

他顿了顿,又说道:“同时,我们也很清楚这位兄台的脾气,他若是进了本教,本教这个小庙,无疑也养不起这位大和尚!”

申无害点点头,接着皱眉道:“然则怎办?”

巫瞎子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看怎么办?”

百宝盒老余道:“我正在想。”

巫瞎子道:“你最好能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老余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巫瞎子道:“两天。后天十八,就是指定下手的日子,我们总不能一直等到动手之前,才想出办法。”

老余道:“够了!如果你把这两天的时间,全部交给我,我担保可以想出杀死十个天绝叟的方法来!”

巫瞎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笑了笑,说道:“如果你认为时间还有很多,那么你就不妨再替我多想一件事。”

老余道:“什么事?”

巫瞎子道:“想想我们那位雇主,告诉我他是谁!”

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罗芳一早就叫几个老妈子将花园打扫得干干净净,冬青树修剪过了,各式盆栽,也浇了水,重新排列整齐。

然后,她便走进屋子,换上一套出客的衣服,站在林径间等候。

等候双鞭卢六爷。

双鞭卢六爷,是万花馆的常客之一,也是万花馆少数肯花大钱的豪客之一。

只要这位卢六爷来一次,万花馆的姑娘,包括下人在内,无不笑逐颜开。

双鞭卢六爷出手虽然阔气,但在长安城里的名气并不大。

在江湖上也是一样。

在关洛道上,大家只知道有个罗七爷,知道卢六爷的人却没有几个。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所以他能太太平平的积下了一笔惊人的财富,太太平平的在三年前度过他的七十寿辰。

这是卢六爷强过罗七爷的地方。

他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同时,他也懂得一个人在年轻时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来日退隐林泉时能好好享受一番。

他时常告诉别人,任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一旦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半个子儿你也休想能带到棺材里去。

就连能不能落一副好棺材,也得由旁人来决定。

所以,卢六爷很看得开。

正由于他心情开朗,这位卢六爷虽已七十出头,但看上去仍然年轻得很,最多也只像一个五十来岁的人。

卢六爷的嗜好不多,所以他常来这座万花馆。

经常只是一个人来。

他不欢喜带随从,一般人带随从,目的是为了有人保护,卢六爷认为这是最蠢不过的事,如果有人要害你,随从也不见得可靠。

加害于你最方便的人,往往就是你的随从。

卢六爷还有一个与人不同的见解。

就是绝不凑热闹。

他到万花馆来的时候,多半都选在刮风下雨,一般人懒得出门的日子。

他认为只有在这种日子里,姑娘招待起你来才会更亲切,同时也可以随心所欲,多叫几个姑娘。

他喜欢很多姑娘团团围着他,听他述说以前江湖上的种种经历,这会带给他很大的乐趣,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个年轻的英雄。

很多姑娘曾问他如今还练不练了仗以成名的双鞭?卢六爷只是微笑,而从不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他的一段秘辛。

双鞭卢六爷其实并不使用兵刃,他喜欢用双鞭,也没有错。但那并不是兵器谱中的双鞭,而是“鹿鞭”和“虎鞭”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知道的人当然更没有几个。

当年他也有过很多伙伴,这个外号就是那些伙伴替他取的,但那些伙伴谁也没有他寿命长。

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只活到六十四岁,七八年前就死去了。

卢六爷很少交朋友。

所以,他的朋友死掉一个,就少一个,他认为这是他比别人活得长久的主要原因。

只有人迹罕至之处,才会发现千年古木,不是吗?

但出人意外的是,昨天傍晚时分,这位卢六爷竟着人前来万花馆预定一桌酒席,并指定只须排四个座位。

这就是说,他今天要在这里宴请三个客人。

谁是卢六爷的这三位客人呢?

客人来了。

三个。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走在前面的,是满面红光的主人卢六爷。

和卢六爷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个身材瘦小,长相怪异的老人。

在这老人身后,是两名佩剑的锦衣汉子。

罗芳连忙含笑迎上去。

主客四人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三个,除了卢六爷,那两个锦衣汉子,她也认得。

两人都是剑王宫的锦衣剑士,一个叫追魂蜂吴德全,一个叫两头蛇冒大勇,她记得两人在四个月前曾经来过万花馆。

只要是来过万花馆的客人,哪怕只来一次,她就不会忘记,有时甚至连对方叫的是哪个姑娘,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迎上去,浅浅福了一福,含笑道:“卢爷好!”卢六爷手一指,向那个瘦小的老人介绍道:“这娘儿们就是我刚才说的罗大姐,另外有个浑号,叫做万花总管。”

瘦小老人将罗芳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当当怪笑道:“万花总管?有意思,有意思,这使老夫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等会儿我再说给你们听。”

卢六爷等他笑完了,才向罗芳接着道:“这位”

罗芳含笑截口道:“这位用不着你六爷介绍。”

卢六爷一哦道:“为什么?”

罗芳笑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聂老爷子,对吗?”

天绝老魔也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道:“你以前见过老夫?”

罗芳笑道:“没有。”

天绝老魔道:“那么你怎知道老夫姓聂?”

罗芳笑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您老爷子人还没有到长安,长安就几乎给震塌了半边天,如今又是卢六爷请客,这位贵宾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她笑了笑,又说道:“小女子若是连这点眼光见识也没有,还配称作万花总管吗?”

天绝老魔大乐,转脸望着卢六爷笑道:“这娘儿们果然有趣得紧。”

卢六爷道:“有趣是有趣,紧则未必。”

天绝老魔大笑,连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两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芳作势便要去揪他的胡子,一面笑骂道:“你又没有试过,你怎知道?”

天绝老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拍着道:“没有关系,等会儿我试,等会儿我试!”

大伙儿又笑了一阵,卢六爷才问道:“酒席摆在那里?”——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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