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迎着二人的目光, 唐姣沉吟半晌,终于动了。
她将手伸向了温柔可靠的大师兄。
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如同星宿渐沉。
与之相对的, 是大师兄不变的神色,他很从容地接住师妹的手,纳入掌心。
然而, 下一刻他的目光微动,看着唐姣又转向少年,倾身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明显愣住了,怔怔地望向唐姣,问:“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 说道:“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唐姣左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右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尽管他们都看对方不大顺眼, 但却都没有挣开她的手, 这是件好事情,意味着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我有两只手。”她理所应当地说道, “所以我要牵住你们两个,这很合理。”
少年说:“这不合理。师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我, 要么选择他,我们是不可能共存的,如果你留下来,他将在混沌中迷失自我, 反之亦然。”
象征私欲的这一个还在试着说服她。
而象征大义的那一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并不开口。
唐姣听了一阵, 打断了少年的话:“师弟,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少年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相信你。”他说,“就如每个夜晚你在门外等待我的时候一般。”
唐姣又转向大师兄,“师兄呢,师兄相信我吗?”
大师兄亦是颔首,“我说过,即使身处黑暗尽头,我仍然记得你说过的话。”
“好,既然你们都信任我,那么,我希望此时此刻你们能好好地谈一谈。”唐姣说道,“我看你们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正常地交流过,彼此怀揣的恨意太大,所以每次都会打起来,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除了争个你死我活以外,还有别的发泄情绪的办法?”
“什么?”
“什么办法?”
异口同声。
唐姣心里微微一哂,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将你们对彼此的怨言直接说出来?”
二人俱是一愣。
“之前在意识深处只有你们两个,没人能帮你们判别哪方更正确,即使说出对方的缺点,对方也不一定会听,不过现在我来了,我分别见证了你们二人的历程,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由我来监督你们不能打架,也由我来监督你们所言是否属实。”
她点名:“师弟,从你先开始。”
尽管少年一直反驳她,但却更加乖顺。
相反,虽然大师兄没有表态,却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闻言,抬眼瞥了大师兄一眼,沉默了。
唐姣催促似的,又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
“冷漠的伪善者。”他说,“你自诩处处为他人着想,实际上你谁也不关心,你谁也不在乎,你连自己都不愿意接受,连自己都不愿意去爱,又哪里有余力去爱别人?”
大师兄神色不改,彬彬有礼地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两个人都还挺有礼貌。
“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有舍弃,你以为我这些年是如何忍受着痛苦走到如今的?像你一样一遍遍地用伤害代替治愈,靠着舔舐伤口来活下去吗?如果这样真的有用,那么,为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
“哦,所以像你这样将前尘与后半生彻底分离,舍本逐末的做法就是对的吗?”
“至少它确实有效。”
“你的所有情感,都在我这里。”少年冷冷地笑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被你舍弃了,而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丢掉的不是前尘,而是你的感情、你所有能够倾注的热烈,你活得太过理智,太过冷酷,你所有的温柔不过是虚假的温柔。”
他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掌门对你说,你是宗门的大弟子,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希望由你来振兴门派,你确实是答应了,怀着卑劣的心思答应了——你根本不是对这个门派有多大的责任感,你只是想要有一个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正巧,宗门的负担压在你肩头,让你感到沉重,让你有种真实感,于是你便顺理成章答应了。”
“你这样做,和我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颈子上的喉结轻轻滑动,似是在强忍什么情绪。
“在你眼里事事都是如此简单的吗?世上除了白就只有黑吗?”他眉眼一垂,倒真露出点凌厉的感觉,和眼前的少年奇妙地重叠了,“如果我真的只是用大师兄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那么,我就不会在得知掌门失踪、我将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位这件事之后感到焦灼,着急地想要寻回她,以至于不慎受重伤。因为我不认为我能够带领合欢宗,从三百年前,到现在,我从没有哪一刻真的相信我确实是个无所不能且理智温柔的人。”
少年一时哑言。
“你很幸运,你有个师姐可以教导你该如何与宗门的师弟师妹们相处,然而,我没有你那样幸运,我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像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我只能靠自己尝试,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只有我知道我做出了多少努力,犯了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我不能连累宗门,我也不敢拿整个宗门来试错。”
“我根本——”
大师兄的唇齿间泄出气音。
他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根本不相信我自己。”
他说的是“不相信自己”,而不是“不相信你”。
少年呆愣在原地。
这下子,过于热烈的人变成了过于沉默的人。
而过于沉默的人反倒是成为了过于热烈的人。
被夹在中间听了半天的唐姣适时地开口:“其实,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都是徐沉云,也都不是徐沉云,只有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之时,才构成了‘徐沉云’这个整体。”
她面向左边。
“大师兄,你知道其他宗门的女修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怎么形容的?”
“她们说,想要和你拉近关系,很容易,但是绝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我偶尔也会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疏离冷淡,或许师兄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在找人修炼之前都先说好,只为修炼,不谈感情,平日里也不太会邀请别人来你的洞府里做客。”
徐沉云低低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紧接着,唐姣说道:“但是,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
她口中的“虚假的温柔”,正是少年方才用来说大师兄的话。
“我因为你浮于表面的温柔而感到安心,所以才想更进一步了解你,我从来没觉得世上真的会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师兄那时候对我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而我回答‘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放心了’。”她说,“从那一刻起我发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些,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交流,我察觉大师兄每次被触及到往事时,情绪波动最大,刚才也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得十全十美’,这句话,我对三百年前的你说过,如今再对三百年后的你说一次。你尽可在我面前变得生动,即使是幼稚也不要紧,你遗忘了该如何拾起感情,没有关系,我会帮助你一点点地重拾感情,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
唐姣和大师兄对视。
她看到他从容的、冷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最终闭了闭眼睛,压抑忽然变得汹涌的情绪,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师妹,怀抱与脸颊严丝合缝地贴合,唐姣隔着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比平日更急促,一下一下的敲击,说道:“我很庆幸,找到我的是你。”
唐姣伸手从他臂下穿过去,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踮着脚冒出个脑袋。
笑道:“至于掌门一事,谁都是生来第一次当掌门的,大师兄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无论是我、掌事、诸位长老,以及师兄师姐们,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师兄的选择。”
“......好。”他如此答应了。
待大师兄松开手,唐姣便又转向右边。
她将手在怔忡的少年面前一晃,说:“师弟,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少年反应过来,“嗯,师姐,你说。”
“方才,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们其实根本划分得没有那么清晰,本质上仍然是同一个人。”唐姣对他说道,“你认为他太过冷酷,实际上他仍有感情;他认为你太过幼稚,实际上你也很理智。你们都被自己对彼此的定义所束缚,思绪钻进了死胡同里。”
“如果完全抛却了前尘,他又何必伺机而动,耐心地等到多年之后,一剑取走仇人的性命?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也曾经历过,你以为他唯独不对自己宽容,一点点将往事都抹去,实则不然——惧怕狭窄黑暗的地方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从此独处才能感到一丝安心;往身上划伤口来确认活着的真实感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将整个宗门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不善交流的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虚假的温柔。”
“这些,难道不都佐证了他没能完全抛却过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他无法彻底释怀,就像你也无法释怀一样。”
虽然少年没能立刻回应,但是从他逐渐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认为她说得没错。
“只余人性,欲求太多,难免迷失方向;只余神性,大义当头,难免失去自我。”唐姣进一步劝说道,“我之所以不希望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人消失,是因为无论谁消失了,到最终都会面临灭亡的结局,我要的是你们握手言和,互相理解,接受对方。”
少年沉默良久。
最终,他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他朝另一侧的、三百年后的自己伸出手。
“我现在,或许能够理解你的冷漠,它是为了守护诞生的。”
大师兄轻轻笑了一下,这是他在深层意识中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能够理解你的怒火。”他伸出手,说道,“我的所有情感因此而存在。”
当两人的手交叠之际,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了,发出撼天动地的响。
腰际的匕首震颤得更加厉害了,唐姣眼尖地看到少年的领口里钻出一簇火苗,她赶紧抽出匕首,用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精准地刺了过去,贴着少年的脖颈擦过,没有伤到他分毫,少年亦是信任地没有闪躲,火苗被刺穿,来不及发出哀嚎便消失了。
阴火是没有神智的。
它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放大少年的负面情绪。
此时,少年已经彻底抛下怨恨,它便失去了扎根之所,迫不得已跑了出来。
结果就被唐姣扎了。
她收起匕首时,看到那上面沁的薄薄一层血色似乎变淡了些。
再抬起头,那两人已经交流完毕,达成了一致。
周遭的景象开始崩塌,如镜子般碎裂,无论是雪原还是烈阳都向下坠落。
少年朝她招招手,“师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唐姣解决了心头大患,此时正高兴,点点头跑过去,以为是要道别。
等她在少年的面前站定。
有些阴沉的、狼崽似的少年,忽然朝她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他甚至有虎牙——难道说大师兄其实也有吗?唐姣恍恍惚惚地想着,发觉那张肆意朗然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呼吸倾洒在她的脸上,少年微微低垂眼睫,眼底情绪凝成墨色。
唐姣:“唔嗯嗯嗯?”
亲倒是没能亲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遮在掌心下。
少年挑眉,止住动作,抬头看向唐姣的身后,那个比他们都高了一截的男人。
男人向来不露声色,此时面容却染上了一层阴翳,他明明是很急切地动了手,这时又端着架子,用带有十足警告的眼神看着少年,语气和平时一样温柔:“这个不行。”
两人对视之间,仿佛有火光四溅。
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有些虚幻,这是融合的征兆。
连对自己都这么警惕。
少年想,等到完全融合了之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尽管很遗憾,他恐怕只能止在这里了,不过......
他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唐姣笑了笑。
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身后,说道:
“师姐,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这是唐姣在脱离意识深处的前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徐沉云,还是三百年后的徐沉云,都化为了光芒,漫漫风雪之夜终于多了高悬于天际的点点繁星,风与雪都褪去,眼前的场景宏大而又静谧。
随着心结的消散,意识世界彻底溃为飞灰,将她的神识重新塞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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