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宽精神一振,回到公堂中央朗声道:
“知县老爷,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因为闹水灾,收成全无,家里难以度日,幸好李家老爷给我们免了租子,又慷慨借米,才熬过了冬天。
今年收成也不好,昨天本想找李老爷宽限日子,却听说他家犯了事,被关进了大牢。小子心想着不用还债,当时窃喜,准备连夜赶回去。
可谁想到,晚上在庙里过夜时,梦到一位怒目金刚,拿绳子套住我的脖子一直往回拉,怎么也挣脱不开,一直到了李府门口才停下,还将我绑在门前石狮上。
后来又出来个和尚,拿出一只小小布袋,朝着我头顶不停地倒大米,米堆如山,一直埋到我头顶,弄得我差点断了气。还好……后来听到几声鸡鸣,我才惊醒过来。”
冯宽声音不紧不慢,语调时高时低,公堂内外众人听到梦中景象,仿佛自己也置身到了其中一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赵元佐也屏住呼吸。
“后来我仔细一想,肯定是因为我欠债不还,忘恩负义,得了便宜还得意,结果触怒了神仙。也不敢继续睡觉了,一大早又赶回了城里。
再一打听,李家府宅被封,一个人也没有,回想起过去李老爷忠厚仁慈,不止一次的照顾我们家,小子一时后悔又羞愧,便想出了这个主意。
一来想让小子受点惩罚,良心上会好过些。二来……想着若能被关进牢房,说不定有机会能给李老爷送些饭菜,当面赔罪。”
说完,冯宽想起以前在李家的那段快乐时光,又记起他爹冯如海曾经说过的话——“李家对我们有恩,千万不能忘!”
他当即落下泪来。
堂内众人,有不少也曾得过李府恩惠的,同样羞愧难当。
“好!年纪虽小,却能自惩自戒,不遮不掩。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颇有古时先贤风范!看来,这江南之地,也不尽是匪贼蟊虫啊!”
赵元佐起身发话,看了看冯宽,确定他就是昨天城外那小子后,不禁感觉有些玄妙。过去在吴县丞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从后门出去。
吴县丞思忖片刻,最后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宣告道:
“公堂之上,乃律法威严之地。冯宽,你今日扰乱公堂秩序,念你年小,尚情有可原,罚你到牢房面壁一日!押下去,退堂!!”
李纯孝是个幸运的人。小时候遇上饥荒,百姓饿殍千里,易子相食,被换到另一家的他,侥幸得以逃脱。
奄奄之际,又幸得一山中老尼施与粥饭,最后才活了下来。
后被老尼抚养长大,读了几年书,李纯孝磕磕碰碰过了乡试。
进京赶考时,他本来榜上无名,得遇恩科,赐同进士出身,终得荣华富贵。
富贵有时穷。李纯孝为官多年,后因病辞官,回到江陵颐养,原本倒也安逸清静,如今却突然被告私通水匪,官军抄了家,连带妻女都被下了狱。
正在狱中恍惚之际,听到牢门打开,渐渐又有脚步声靠过来,李纯孝回过神来,连连感叹不已。
“唉,不知又是哪个犯了事的,真是可怜啊……呵,自己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功夫替别人担心。”
“你小子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吧,吃的喝的少不了你的!”
狱差将冯宽带到牢房当中,搬来桌椅板凳,点上几根蜡烛,一会又提来几个食盒,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牢房重新变得阴暗起来,冯宽坐在桌边,眼神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昏亮烛光,一时恍然如梦。
“没想到,我真的进到牢房里来了……我爹要是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李纯孝刚好就在冯宽旁边的牢房。见到这一幕,他一开始觉得奇怪,等狱差走远,本想问些什么,又觉得可能是被“安排”进来套自己话的,叹了一声,看了眼妻女,索性又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其妻陈氏眼神涣散,斜靠在墙角,毫无生气。
女儿李清姝倒还比较平静。从小她就不被人待见,连作为自己亲生母亲的陈氏都厌弃自己。等妹妹李清灵上了山,再后来的弟弟又夭折之后,她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些。
可好景不长,李清灵母亲张氏不久前去世,陈氏终于被扶正,却天天催着喊着要把她嫁出去。
李清姝心里依旧念着冯宽,尽管不愿意,可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实在无力反抗。
不久前,李清姝被相给了府城的一位世家公子,本来已经准备安排请期了,家里却突遭变故。
不知为何,身在牢狱当中,李清姝竟感觉到莫名的释然和轻松。
“若能一直这样,似乎……也不错。”
听到声响,李清姝看了眼旁边牢房的人,尽管光线昏暗,可她却觉得熟悉。
等狱差出去,见那人坐着发呆,她悄悄挪靠得近些,借着烛光,仔细望着那人侧脸,陡然心跳加速,差点直接叫出声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好多年都没见过他,说不定……他人都已经不在江陵了。”
“吱吱吱~”
正愣神间,忽然一只老鼠爬到鞋面上,冯宽吓了一跳。
起身又蹦又跳地将老鼠赶跑后,蓦地听见旁边传来尖叫声,冯宽看过去,隔壁牢房,一位中年妇女正抱头缩成一团。
干笑一声,收回目光时,在只隔着牢柱的近端,他看到一位出水芙蓉般的年轻姑娘,正脉脉地看着自己。
“冯……冯……”
看到这异常熟悉的面孔,李清姝想喊出声,却又激动得说不出话。
“你怎么知道我姓冯?”冯宽眉头一皱。
“冯伯伯?不对……冯伯伯不可能这么小!”
想到那个最可能的答案,李清姝最后颤声问:
“你……你是冯宽哥哥?”
“啊?你怎么知道我叫冯宽??”
“真的是你吗?”
李清姝流泪笑道,“冯哥哥,我是清姝,李清姝啊!”
“啊……清姝妹妹?哎哟我这记性……真的是你吗?太好了太好了!”
冯宽这才想起,自己费尽心思来到牢房的真正目的,狠狠捶了捶自己脑袋,赶忙上去握住她的手。
“清姝妹妹,真的是你!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两人隔着牢柱执手相望,一会哭一会又笑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那会小时候,两人经常也只是呆在一块,都默契地不说话一样。
“咳咳……你是宽哥儿?”
李纯孝早已睁开了眼,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听得明白,这时打破了沉寂。
冯宽抽回手来,向李纯孝拱手行礼:
“李伯伯……李伯伯好!”
“好!好啊!哈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好什么好?自己当了阶下囚,都要死到临头了还好?”
一边的陈氏突然开口,李纯孝苦笑连连,沉默一会后关切地问:
“宽哥儿,你怎么也进来了,没犯事儿吧?”
冯宽笑了笑,将公堂上发生的事完整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李纯孝眼角都湿润了,又听说他爹冯如海早已去世,一时又唏嘘不已。
冯宽来这里,原本只是为了李清姝。这会见李纯孝流露真情,神色自若,心内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被人诬陷的。
“李伯伯,那个……”
“宽哥儿,谢谢你还能这样叫我。是非曲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李纯孝摇摇头,朝他那边的几个食盒努了努嘴,干笑一声:
“那啥,宽哥儿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们吃饭么?”
“对对对,哎呀我这脑袋……真是……一会饭菜都该凉了!”
冯宽慌忙过去,赶紧将食盒打开,好在饭菜密封严实,都还热着。
更让他惊喜的是,除了各色精美菜肴外,竟还有香茶美酒。
将桌椅一并搬过去,靠着牢柱放好,冯宽认真地说:
“李伯伯,以前在你们家,每次过节,我们都会围在一起摆宴。
今天……虽不是什么好日子,难得相遇,我……我陪您喝几杯。”
“好!哈哈哈~”
李纯孝开怀大笑,李清姝过来帮忙倒酒,又给不肯过来的陈氏分了些菜肴茶水。
其间,又听冯宽提到赵元佐,联想到他被下狱之后,刚好安排在这里,还有人专门给安排了酒菜,李纯孝恍然大悟,感叹道:
“宽哥儿有勇有谋,那位将军大人,也是通情达理啊!”
“哼!通情达理?咱家就是被他给抄了去的,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听李纯孝说出这话,陈氏气不打一处来。
“哎~人家不仅是大将军,还是世子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倒也正常。”
李纯孝苦叹一声,“我李纯孝一生,不说坦坦****,至少清清白白。
苟活了几十年,富贵荣华也享尽了,现如今遭此大罪,也算是因果轮回吧!就是……苦了你们了,唉……”
“我,我就不该进你李家的门!”陈氏尖酸道。
李清姝难得鼓起勇气,“娘,无论如何,您不该说这种话的。”
“死扫把星,老娘还没说你呢!你先克走清云,又克死你弟弟,如今要把我们一家人全部克死才算满意是吧?
“泼妇!你给我住口!”
李纯孝起身大喝,吓得陈氏一怔,当即埋头痛哭起来。
李清姝劝他坐下,柔声道:
“阿娘不过是发泄郁苦罢了,您放宽心,姝儿并不觉得苦。人生来自有命数,这不是您的错。”
“清姝……好孩子!爹对不起你,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眼见他二人神情低落,借着第一次喝酒的兴头,冯宽豪气干云道:
“李伯伯,清姝妹妹……放心,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是被冤枉的,我相信到了京城,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哈哈哈,好!喝酒喝酒!”
李纯孝抹了抹眼泪,同样豪气顿生,“明日事明日再说,宽哥儿,陪我再喝点!”
“好,我陪您喝!”
没多时,看着冯宽醉倒,陈氏也睡了过去,李纯孝沉默一会,忽开口问道:
“姝儿,你觉得宽哥儿人怎么样?”
这一次,李清姝没再继续沉默和迟疑:
“冯哥哥很好,姝儿见了他,总觉得舒心畅快。”
“唉,当年,他们家要是不搬走,也许就……”
“姝儿能再见他一面,已经足够了。但愿菩萨保佑,让冯哥哥一直平安幸福!”
放在以前,李清姝根本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走出了李府牢笼,又在这里意外遇到冯宽,她终于也敞开了心扉。
夜渐深,等李纯孝也睡去,李清姝依旧精神奕奕地靠着牢柱,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冯宽,仿佛便看到了一片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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