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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楹镇的梅雨季开始了。
湿冷难缠的气雰, 是小镇在暴烈夏季来临前的最后挣扎。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如此湿漉漉的天气下, 屋子里阴闷泛潮, 衣服像是永远晾不干。
就连周念画室里的画纸摸着都有些软绵, 有些纸页的边角甚至生了霉。
周六上午,周念在画室里清理掉作废的画纸, 带上画具和伞出了门。
下雨天的小镇人烟稀少。
雾蒙蒙,水浸浸的黛瓦小巷,褪色的红灯笼在檐下微微摆动。
周念穿过街巷,来到南水街,再继续往前,拐进鹤遂家所在的那条小巷。
巷中探出墙的粉蔷薇还开得盛灿。
盛灿的旁边, 站着一个人,周念看见后, 原地停住脚步。
鹤遂就站在那片绿叶粉花旁边, 撑一把黑伞, 执伞柄的大手很漂亮,指骨分明且修长,他缓缓抬高伞檐。
伞檐下露出一双泛着湿冷的黑眸, 垂额的细碎黑发。
整张俊脸清冷,和四周冷雨十分合衬。
“你怎么在这里。”周念有些惊讶地问。
“等你。”他淡淡说。
——等你。
周念在心里重复地念了这两个字, 禁不住微微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浅浅笑了一下, 小梨涡清晰地漩出来。
周念慢步走到他面前, 清软笑着:“我来找你这么多次,这还是你第一次在外面等我。”
鹤遂低低嗯一声, 没说什么,而是俯身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画箱,继而又想去拿周念肩上的画板。
“这个我自己背吧。”周念忙说。
“嗯。”
两人各撑一把伞朝前走去。
周念思忖片刻,试探性地问:“鹤遂,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抢了喝罗强给我的那碗冰汤圆。”
鹤遂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侧过眸,懒懒扫她一眼:“怎么,没喝到罗强亲手为你做的冰汤圆很不甘心?”
“哪有啊……”周念轻声嘟囔,“我就想问问你。”
“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保护我。”她鼓起勇气问。
鹤遂眸光一凝,脚步有一瞬的放缓,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很平静地说:“这种程度,就算是在保护你了?”
“当然算啊。”周念特别认真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当时都做好吃下那碗汤圆再去厕所吐掉的准备了。”
“……”
沉默了会。
鹤遂跟在周念身后跨进大门,走到院子中间,才低低开口:“我更希望你以后会不再需要这种保护。”
周念直接怔住。
他的意思,她听懂了——他希望她不会再对食物感到恐惧,不管吃与不吃都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也不用为了在人前表现正常而强迫自己吃,却又狼狈地人后进行着痛苦的催吐行为。
周念没有再说话,心里的那颗种子却在暗里持续性地发芽。
进堂屋后,周念轻车熟路地上楼。
今天准备在他的房间里画画,外面还在下雨,没办法在院子里画。
一进房间,周念就注意到桌上摆着三本书,书名正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桌前停下。
三本书的名字分别是——
《浅谈厌食症》
《神经性厌食症的成因》
《相对厌食,绝对病态》
周念如遭重击般僵在书桌前,她抚上书封的手指有点颤抖,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理感受——震撼,感动,纠结,迟疑。
所有的情绪纠集在一起,涌上无名的浪潮将她覆没。
此时,鹤遂刚好踏进房门。
周念拿起其中一本书转身,轻声问:“鹤遂,你是为我在看这些书吗。”
鹤遂在原地怔了两秒。
旋即,他把画箱放到地上,快步走过来,拿下周念手里的书。
周念转身,看见他动作很快地收起了那三本书,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看来他很不想让她看见那三本书。
“随便看看而已。”放好书后,鹤遂淡淡说。
“鹤遂。”
周念觉得自己喉咙在发紧,声音却很笃定,“你就是为我看的,对不对。”
鹤遂静静看着她,沉吟片刻,才开口:“画画吧。”
周念低下头,眼里开始有泪水在闪动,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道:“我这就是病对不对……我是个有病的人,而且病得很重……”
眼见着周念马上就要哭出来,鹤遂的脸上划过一瞬无措,他下意识握住周念的双肩,含胸低脸去看她,嗓音很低:“别哭啊你。”
周念听不进去,她有些崩溃地用手捂着脸:“为什么我会是这样?我讨厌自己的自己,我觉得自己好恶心。”
“周念,冷静下来。”鹤遂握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用力,“这不怪你,这不怪你,听见没有?”
“不怪我?”周念哽咽地问,缓缓从掌心里抬起脸来。
她看见鹤遂黑如锆石般的眼,正沉沉望她,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不怪你,你没有任何错。”
周念抽噎了一下,怔怔与他对视。’
鹤遂轻柔地捏捏她的双肩,以示安抚,又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但你要知道,这病不是你自己想得的,或许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催吐行为。”
“……”
“周念,你会好起来的,嗯?”
周念红着眼,迟缓地问:“我会好起来吗。”
他的眸色深沉认真:“会,我给你保证好不好?”
嗓音虽沉。
好不好三个字却问得极尽温柔。
周念心里的城堡在沦陷,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哽咽着回答:“好。”
或许在这一天。
命运里属于周念的救赎正式降临,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拥有了属于她的那一缕微光。
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玻璃哭花一张脸,印出周念同样哭花的一张脸。
她在雨声里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在这之前,她压根没想到,她会有一天亲口对人说出自己的秘密。
鹤遂是第一个人听到的,也是最后一个。
周念声音微弱地说:“每次我妈让我吃东西,我都会全部吃下去,然后再全部吐出来。这样我会觉得,我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强迫我吃也没用,因为我会吐出来。而且每次催吐的时候,我都有种报复性的快感,我觉得我报复到了我妈妈,觉得她对我的掌控是没有用的。”
“……”
鹤遂听完,脸色沉了不少:“你不想吃的时候,也让你吃?”
周念轻声道:“在我妈面前,我不允许有不准吃的时候。我就连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包括午睡的时间都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好一阵沉默后。
鹤遂的眼里多了几分愠怒,不动声色地浮动着,导致他的嗓音沉得可以结冰:“我觉得该看病的人是你妈。”
周念低着头说:“我妈说都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为你好?”鹤遂冷笑一声,“为你不足八十斤的体重好?为你一身的骨头好?”
他不屑至极地嘲讽:“还安心,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如果父母需要考试才能当父母的话,那很多父母大概是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的。
像张爱玲说的那般,有时候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在鹤遂看来,周念是住在牢笼中的人,牢笼是她母亲用扭曲的爱和变态的掌控欲亲手制作的。
周念长久被困其中,孤栖独处,已经完全丧失掉自我的意识,从而难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条病态的自毁之路,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自毁,而是病态地觉得她催吐是在报复,在反抗,然而受伤的只有她自己。
鹤遂缓缓在她面前蹲下,改为仰视她的姿势,也许这样会让交流变得更容易一些。
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长指在她的膝盖前方自然垂着。
“周念,你听着。”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沉且认真,“你要学会刺向你妈妈的阿喀琉斯之踵。”
“……”
周念眼神一凝,带点鼻音地呐呐问:“什么是阿喀琉斯之踵。”
随后,鹤遂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他告诉她,阿喀琉斯是一个刀枪不入的英雄,唯一的弱点就是在脚后跟,是因为他在出生时被母亲提着脚后跟泡进冥河,全身坚不可摧,只有没泡到的脚后跟除外。如果想杀死阿喀琉斯,那就攻击他的脚后跟就可以,后来,阿喀琉斯也果然在一场战役中,被一支箭射中脚后跟而死。
所以阿喀琉斯之踵的意思,就是代表再强大的敌人也有弱点,而且是唯一致命的弱点。
周念很没信心地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妈的弱点在哪里。”
在她的世界里,冉银一直都是一个强大的管理者和掌控者,她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顺从才能免受磨难。
鹤遂冷静地分析:“你妈掌控欲那么强,你尝试脱离掌控就是在攻击她的阿喀琉斯之踵。你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不吃,拿出强硬的态度来,不要怕,你害怕的后果就是再一次的妥协,明白?”
“……”
一想到要反抗冉银,要当着冉银的面对食物说不,周念就怕得直哆嗦,她的手指都在发抖:“我,我可以吗?”
下一秒。
冷白色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指温交换的那一秒,他对她说:“你不试试,就永远都不可以。”
周念低眼,看着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骨瘦有力,好像在源源不断地给予她能量,让她有勇气去进行一场盛大的反抗。
她犹豫了两秒,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反客为主,一把攥紧了他的手指。
鹤遂被她的举动惹得明显一怔。
他看一眼被她紧握的手指,又看一眼她,最后深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凝定。
这是周念的回应,她没有说话,但她却清楚地告诉了鹤遂——她会去做的,她会拿起武器,刺向冉银的阿克琉斯之踵。
紧握的手指,发红的双眼,颤抖的灵魂,都让这个雨天变得意义非凡。
也是在这一天。
周念画了一幅名为《微光》的画。
她画的是鹤遂坐在下雨窗前的背影,外面是连绵阴雨,灰暗天空,却偏偏有一缕微光落下,抽象又具象,灵气满得想要从画里溢出来。
画到尾声时,鹤遂突然开口:“周念,你昨天答应了我一个要求。”
周念画笔一顿:“你想到要提什么要求了吗。”
“想到了。”
“你要什么?”周念问。
少年深沉的目光,越过画架,直直投到周念脸上。
四目相接,空气静谧。
周念看见他的薄唇微勾,懒散的浅笑让他俊脸格外耀眼,他的嗓音低沉悦耳,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要你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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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宋·贺铸
阿喀琉斯的故事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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